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夜航   作者:酸奶和豆奶   简介:   机长江新年从航空公司辞职出国散心时有过一段艳遇,不求来日不问姓名只追求感官刺激地放逐自己。在触碰到对方掌心指根的茧子时他警惕了一瞬间,不合时宜地开口询问对方的职业,得到一句“送快递的。”   两年后,打完辞职官司的江新年进入新公司,模拟机改装时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和他一样穿着制服,肩章四条杠,是自己的带飞教员。   主cp:机长×机长   副cp:副驾驶×机务   职业、情投意合、强强 第1章   “尊敬的旅客您好,我们的飞机即将起飞,请您留在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打开遮阳板。Ladys and gentlemen,our plane is about to take off……”空乘甜美的声音温馨提示着本趟航班的旅客。   伴随着机舱一阵颤动,江新年知道这架空客330的发动机启动了。在轰鸣声中,这只钢铁巨鸟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达到V1,VR,然后抬轮至15度俯仰姿态,建立正上升率。随后机腹一阵声响,是起落架收上的声音。   江新年疲惫地靠在椅背闭上眼睛,这样爬升状态下的失重感曾是他每天的日常,不过一切都已经随着他的辞职暂时告一段落,而他需要做的是到了目的地好好地放松一下。   在飞机轻微的颤动中江新年轻易地进入了睡眠,大概他真的太累了,无论身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难得地在万米高空他梦见了易诗雅,那是他们初见的时刻:公司要拍一个宣传片,他那会儿还是副驾驶和另一位也因为形象较好而被选中的机长一起担任驾驶舱部分的拍摄。而当时穿着空乘制服在摄像机面前讲解安全知识的正是易诗雅。   其实易诗雅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客舱乘务员,当然如果她想的话她可以轻易地得到这个岗位,因为她的父亲是E航的副总。   易诗雅原本是有空姐梦的,但易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舍不得她风吹日晒看人脸色,于是在飞行部给她安排了一份轻松的办公室工作。   当易诗雅得知公司要拍宣传片,主动向他父亲讨来了这一露脸的机会。易诗雅五官长得漂亮,富养出的落落大方让她有能力胜任这次的拍摄工作。   直到现在,E航的宣传册上仍旧印着易诗雅穿着深蓝空乘制服,头上斜斜别着贝雷帽的甜美模样。   同时也正是因着这次的契机,易诗雅一眼就看上了长相英俊的江新年。   再后来的故事发展,无非就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江新年凭借着自己过硬的飞行技术和易总明里暗里的关照,27岁便放了机长。   只不过E航最年轻机长这个头衔伴随了江新年一年不到,就被他一封辞职报告自己摘下。   他曾经以为易诗雅是最理想的伴侣,漂亮、身材好、家世好,还很会撒娇。   直到江新年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暧昧聊天记录,才意识到对方身上有着自己最不能忍受的一点——背叛。甚至易诗雅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出轨和不忠,她口口声声地抗辩:“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   在她的眼里这种没有实质性行为的举动并不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伤害。   “我爱的是你啊。”   当易诗雅知道江新年想要分手的时候曾这样哭求挽留过,江新年心里大致明白或许让她从中选择,易诗雅不会舍弃自己转投对方的怀抱,但这样越界的暧昧已经令他无法忍受,难以原谅。   彻底心死大抵是那句“如果你敢不要我,我就让爸爸撤了你的职!”   江新年心里清楚,易诗雅口中的撤职不仅仅针对他机队队长的职务,或许还包括了自己制服上的那四条杠。   但易诗雅当初看上江新年除了他英俊的外表,或许正是那股不谄媚的桀骜劲引起了她的探寻欲。不然公司那么多知晓她家世的飞行员,刻意制造机会上赶着献殷勤,妄想能当上乘龙快婿从此职场上平步青云,易诗雅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而现在也正是这股桀骜劲儿让江新年一纸辞职报告彻底断送了她威胁的余地。   南京飞往巴厘岛的航班在香港机场中转,江新年也曾经考虑过选一个有直飞的目的地,但当初他们好着的时候,易诗雅经常在他耳边畅想着今后要去巴厘岛办婚礼,她说好多明星都是在那里结的婚,以后他们也要去那里结婚。   江新年在iPad上看对方翻过好多蔚蓝大海和细软白沙的照片,他倒是不在乎都有哪些明星在那儿办过多么盛大的婚礼庆典,他只是觉得那海天一线的景色确实很美,值得去看一看。   转机等待时间大约有三个小时,同班机的旅客大多选择了出去逛逛,香港国际机场离东涌不远,机场大巴就能直达奥特莱斯。   但江新年没有任何购物的欲望,他把自己放逐在机场的咖啡店一角,只用一杯冰美式打发漫长的时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律师传来的短信。关于他的辞职劳动纠纷案一审将在明日举行,赵律师例行发来进度汇报。江新年看一眼,回复一句“辛苦了”便将手机收起。   额角隐隐作痛,显然连锁咖啡店的咖啡并不能给江新年提供短时的清明。明天的庭审不需要他到场,已全权交由律师代理。   干他们这一行的职业性质特殊,再加上当初和E航签订的是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因此他想要辞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经过漫长的诉讼。   一审法院会裁定劳动关系解除,第二轮仲裁和诉讼航空公司会向他要求一定金额的培训费与违约金,这些几乎已经是既定的流程。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易诗雅发来的短信,她此前已经发过很多,无一例外都是求和,只是内容上威胁和服软参半。   在江新年不回对方的微信之后易诗雅便改为发短信,有时候一天几条,有时候一天几十条。江新年不想点进那个红点便将手机锁屏,让一切归于平静与黑暗。   距离他们分手已经将近三个月,易诗雅大概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打击,对于江新年一心想要分手感到难以接受。哭求过痛骂过,甚至连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易总都被她请出来找江新年谈话。   但江新年决心坚定,他深信这样的错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愿意走回头路,任谁来劝都是不行。   后续航班准点起飞,江新年在那杯冰美式的作用下开始胃痛并且持续清醒着,等终于熬到登巴萨机场,他开始怀疑自己出来放松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因为到目前为止来看他只感受到了无尽的疲惫。   热带国度一出机场江新年就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潮湿和炎热,夹杂着一点点异域的花香。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酒店,洗过澡就拉上窗帘将自己扔到大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错过了早饭加午饭。   等终于睡够开机,赵律师尽职地短信汇报了今日的一审判决,一切流程顺利,不出意外静待几月后的二审。除了赵律师的工作短信,易诗雅也没有停止对江新年的短信轰炸。   江新年想了想,最后给易诗雅拨去了电话。   易诗雅显然没有想到江新年会主动找她,还以为是复合有望,声音颤抖中带着一丝期待,她说:“你终于舍得理我了。”还是那惯常的撒娇调子。   江新年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同她再讲最后一次,尽管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易诗雅,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你知道我们不可能重来了。我不怪你,但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保重。”   易诗雅觉得江新年一定是个机器做的仿生人,不然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易地就为他们三年的感情划上句号,没有一点挣扎,看不到一点不舍。察觉到对方就要挂电话,易诗雅着急地哭出声:“我的选择是你啊!”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见易诗雅自己的抽泣,然后她听到江新年平静地说:“不,你的选择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希望大家喜欢~ 第2章   在结束和易诗雅的通话之后,江新年将对方的号码和微信设为了免打扰,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讲的够清楚,自觉没有那个义务去应付对方没完没了的诉求。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叫了送餐服务,在自己的房间吃了个晚餐。   待到晚上九点,酒店的电视机里也找不到多少娱乐,江新年终于决定出门走走。   他入住的这家酒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悬崖酒吧,于是他拿上房卡准备去那里坐坐。   Rock Bar坐落在酒店临海一面的石灰岩悬崖上,露天的吧台和周围的景色浑然天成,其下是汹涌的海水送来白花花的浪涛,其上是广阔的夜幕点缀着星子。   江新年找了一个靠吧台的高脚凳坐下,他一个人实在不合适去那些靠海的情侣沙发座。   酒保贴心地送来酒水单,全英文,还好江新年英文不算差,至少过了ICAO4,马马虎虎能看个大概。他点了一杯鸡尾酒,懒洋洋地靠着台子看远处的海景。   夜幕渐深,酒吧里却越来越热闹。地灯、透明小圆灯,还有装饰性的蜡烛燃起,明明暗暗中氛围感十足。   在江新年的鸡尾酒喝得过半的时候,他身旁又坐下一个男人,用流利的英语叫了一杯金汤力。   江新年侧头去看,黑发的亚洲人,只是他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来自中国。   这家酒店日本客人很多,但江新年大半个地球走遍了,对于每个国家的流行与审美有一种独特的感知。他身旁这位看起来不太像是来自日本,但到底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他就不确定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也大方地回望过来,盯着江新年的脸瞧了一眼,点点头算作招呼,然后视线又落到他手中的那杯鸡尾酒上。   江新年听见他说:“By yourself”你一个人?江新年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找他聊天,有些紧张之下脱口而出:“对,我一个人。”   对方听见他说中文,笑了笑也改了口:“我也是。”   他乡遇见同胞总是分外亲切,拗了一天英文的江新年觉得还是咱普通话顺嘴,不知不觉就和对方天南地北聊了起来。但他仍然谨慎地没有透露过多的个人信息,只说是独自出来度假放松。   夜越来越深,江新年的酒杯也逐渐见底,他不常喝酒因此度数不高的鸡尾酒也让他体会到一种浅淡的不真实感。   身旁的男人扶着他的手臂,拿起他先前摆在桌面上的房卡,气息吹拂在他耳边,问:“去你房间?”   江新年再傻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对方搂着他的动作,此前那些不经意的触碰都更像是一种试探。那句“by yourself”多么经典的搭讪开场白,而他到了此刻竟然才明白过来。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看着男人温润清雅的面容,江新年反问自己:“你真的讨厌这样吗?”答案是并不。   既然他是来放逐自己的,那么就让他彻底地放纵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吧。这没有什么不好,在这个热带的小岛,谁也不认识谁。一夜激情过后没人会追问你明天将要去往哪里,需要在意的大概只有此刻的欢愉。   江新年和男人滚到了将近两米的柔软大床上,但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他感受到了力量的碰撞和宣泄,感受到自己的灵魂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放空与休憩。   在与对方十指交握时,江新年敏感地发现对方中指指根与掌心交界处长有茧子,这让他脑中理智的弦一下子绷紧了,忍不住出声问:“你做什么工作的?”   这很不合时宜,他们这样的关系,此刻正做着的事,都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但对方迷离之际愣了一下,仍然回答了,他说:“送快递的。”   江新年放下心来,并不是只有飞行员这一个职业会在掌心和指根磨出茧子,对方如果是快递员,搬运东西长年累月掌心磨出茧子十分合情合理。抛下最后一点顾忌,江新年将自己彻底放逐在欲望的洪流之中。   第二天江新年醒来的时候,身旁的床铺已经空了,床头柜上留下一张纸条,是用酒店的纸笔写的,上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然后是一个落款“梁”。   江新年拿着那张纸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撕碎扔进了垃圾桶。他不否认昨晚是一个新奇美妙的体验,但江新年希望那止于此,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不想和一个男人发展一段长期的恋情亦或是炮友关系。昨晚的一夜情已经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了,而他应该回到正轨上。   那位梁先生,显然也是个懂分寸的人。他选择在天亮前离开,只留下了联系方式。江新年没有打给他,那么他也就不会再找来。   其后的四天假期没有什么特别的,江新年每天要么躺在酒店的床上,要么躺在酒店的沙滩椅上。期间坐船出海去了一趟蓝梦岛,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再给自己安排别的行程。   回国之后,江新年先是回到老家陪了父亲几天。他父亲江云岸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依然坚守在自己的教师岗位上。每天八点不到就去了学校,要到晚上九点下了晚自习才回家。   他父亲是那种传统的老一辈人,默默在自己的岗位上耕耘一辈子,心中装着情怀从不计较得失,干了几十年仍然是一名讲台上的教师,甚至连个高级职称都没评上。   江云岸舍不得多花钱,江新年工作之后转给他的钱,江云岸全都一分不动存在卡里。听说江新年辞了职,急忙要全部转还给他,被江新年劝说了好久才作罢。   临走时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儿子:“没钱花了就告诉我一声,我都替你存着呢。”   江新年在车前挥手,他父亲的鬓发早就白了,比同龄人更显苍老。父与子之间或许不需要太多煽情的言语和拥抱,江新年也只是告诉他:“你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心那帮学生。”江云岸笑笑,两人在马路前分别。   其后江新年去了云南,在洱海边租了一间民宿,每天看海喂鸽子,这一住就住了一年多。   E航不肯放人,以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为由一直扣着江新年的档案。他只能请律师继续打诉讼官司。   待到官司打完拖无再拖,E航向江新年索要高达四百万的培训费及违约金。其实法院判决书上裁定的金额并没有这么多,江新年也不想去探究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易总的手笔。   他放弃找律师继续诉讼,转而一家一家地与航空公司商谈。新入职的机长一般会有一笔安家费也称作引进费,江新年准备用这一笔钱来赔偿E航。   于是第二年的夏天,江新年乘坐上了去往深圳的航班。飞机一落地,地表蒸发的热气就令江新年胳膊上黏起一阵潮意,这令他想起了那趟海岛之旅。巴厘岛的空气也是如此的炽热,只是眼下闻不到记忆中那种鸡蛋花的香味。   江新年的新东家是一家货运公司,发展劲头足,给的钱也多。赔付完E航还能落一点给自己,因此当时江新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远离江苏地界的S航空。   两年没飞,再加上需要从空客改机型到波音,新入职的江新年一下子忙碌起来。   办完入职手续和体检,学习完机型理论后江新年和另外一位N航跳槽来的机长一起被安排到珠海进行模拟机改装训练。   位于珠海的翔翼模拟机训练中心是目前亚洲最大的模拟机训练基地。对于这里江新年并不陌生,因为他以往在职的时候每半年就要来这进行一次复训,用模拟机模拟一些平时飞行中不常出现的特情,以保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时能采用正确的程序处理。这是民航局的要求,每个公司的飞行员都是如此。   另一位和他一块儿来的机长叫周涛,在S航有他航校时的老同学,因此对于公司的事比较了解。他开玩笑地跟江新年讲:“这次带我的老教员忒凶,不比你运气好碰上褚教员,他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江新年笑笑:“我还羡慕你能飞757呢,你这技术不怕他虐。”   他这次是来改装波音737的,周涛则是改757。对方说的这些教员江新年都不认识,其实教员风格如何他也不是很在乎,反正再凶也不可能凶过他当初航校的师傅,而脾气再好程序不过照样得挂你。   周涛“嗨”一声,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谁不想被人夸技术过硬呢。他开始跟江新年唠:“我们这种飞惯了空客的,一下子改到波音还真不适应,就跟那汽车自动挡换到手动挡一样。”   其实这种比喻在民航界不是第一回听到了,空客更多采用的是电传操纵,而波音更倾向于传统的驾驶,液压传动。这很难说孰优孰劣,但江新年认为这归根到底只是一份工作,一门技术,他深信自己可以很快掌握这种转变。   作者有话说:   PS:江新年酒吧点的那杯鸡尾酒叫热情海滩(sex on the beach)他纯粹是好奇什么味道,但是在那样的环境显得有那么一些暗示意味。   民航小知识:ICAO:民航人员语言能力测试,局方虽然对飞行员没有等级要求,但航空公司普遍要求ICAO达到4级,个别航空公司要求3级,但放机长必须达到4级。ICAO4每3年需复试一次以维持证书。 第3章   可能是怕被虐得太惨,周涛提前一天就请敖教员吃了饭喝了酒彼此间熟悉,而江新年直到站在模拟机舱下才第一次同自己的带飞教员打上照面。他本来应该大方地自我介绍,然后礼貌地和对方握手。   但当江新年看到一年多前那位自称快递员的梁先生穿着和他同样的制服衬衫,肩章四条杠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仍然无可避免地卡了壳。   对方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神色,主动开口:“褚煦梁。”然后伸出手与他短暂地交握。那一瞬间,江新年一下汗湿了手心,半晌才接上:“江新年。”   两个早已做过深入身体交流的人,却是第一次交换彼此的姓名。   江新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one night stand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同事,眼下还是他的教员。   两人按部就班地进入模拟机驾驶舱,还是褚煦梁首先打破这种沉默,他问:“空客飞了多少小时数了?”   江新年老实答:“五千七。”   褚煦梁点点头,问:“之前在E航?”   江新年嗯了一声,他估计对方听过他的大致情况,只是没有料到会是他这么个人。   褚煦梁没有放弃提问,又问他:“为什么辞职?”   其实这个问题江新年回答过很多遍了。他父亲江云岸问过,他说是想换个环境。S航面试的时候招飞主管也问过,他回答说因为看重贵司的发展前景。来珠海的车上周涛也问过,他笑着说当然是因为货航挣得多。   现在褚煦梁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江新年沉吟了片刻才说:“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正确的航向吧。”   褚煦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直介于胶着和尴尬之间,直到褚煦梁在电脑上设定好程序,告诉江新年:“我们先从正常起飞开始。”   投入到训练中,江新年反而放松了一些。虽然波音和空客的驾驶舱区别很大,特别是操纵杆的位置。   他以前驾驶的空客320是侧边操纵杆,操纵杆在身侧,可以清楚全面的观察到前方的所有显示屏。   而波音则是中央操纵布局,有传统的操纵杆在飞行员身前控制飞机的俯仰姿态。   但总的来说大同小异,对于一位有丰富飞行经验的机长来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配合操作并非完全不能上手。再加上他此前已经好好记过737的标准操作程序,按照检查单配合口令,几个动作都完成得不错。   两只手同时握上驾驶杆的感觉如此新奇,而那种逼真的腾空感又是如此的熟悉。江新年第一次感受到他或许是热爱这份工作的。   可能和许多电视剧里演绎的不同,江新年并不是从小怀揣着飞行梦想然后奔着这一目标努力学习考上了航空学院最终实现蓝天梦。他走上这一职业道路的契机非常偶然甚至可以称得上随意。   江新年生在四川一个县级市,父母在他小学的时候离了婚。他一直跟着父亲住,江云岸一心扑在教学上,对于儿子的教育规划大概就只总结成空泛的一句话“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这也是大多小城镇父母心中唯一存在的道路。   高二那年隔壁市一所航校招提前批学生,在周边城市高中都贴了宣传页,号召高二的学子报名参加体检选拔。   江新年和同班几个要好的男生一起报了名,没抱多少期望纯属凑个热闹。但一轮一轮严格的体测筛选下来,江新年是他们班唯一一位入选的学生,接下来他只需要在高考中达到航校的分数线要求,就能入读民航飞行学院。   如果不是他恰好生在航校周边的城市,如果不是他顺手报了个名,或许这辈子他都将会同飞行这一职业无缘。   或许是褚煦梁看江新年对标准程序还算熟悉,也或许是他本身放手量大。在完成一次正常起落之后,第二次褚煦梁就让江新年来控制操纵,自己只是坐在左座,配合完成工作,偶尔帮他带一带杆。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下午一点半又要开始训练。时间排得紧,是因为下午三点过后还有其他航空公司需要使用这台模拟机。   休息间隔只够去训练中心的食堂吃个饭,江新年和褚煦梁并排走在一起,这种时候分开去吃饭似乎显得刻意,但要凑一块儿两人又难逃尴尬。   还好在楼下刚好遇到也结束训练的周涛以及敖光烈。敖教员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候是军用航空飞行员,后来军转民来了S航。   前几年体检查出冠状动脉主血管狭窄,心肌缺血,航医鉴定不再适合继续飞行,于是S航安排敖教员到模拟机训练中心专门带飞本公司飞行员。虽然不能再上天,但也算延续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敖光烈此人人如其名,性格刚烈,特别是在驾驶舱里。要是哪个副驾驶犯了一些很基本不应该犯的错误就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是一众小飞们的噩梦。   不过他对周涛倒还算温和,也客气地同褚煦梁打招呼。周涛是个性格外向的,当即邀约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有了周涛一直在旁滔滔不绝,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下午训练继续,褚煦梁带着江新年练习了波音737的起飞中止和复飞程序。中止起飞在程序上波音和空客差别不大,都是在V1决断高度前飞行员需要根据手册上规定的状况决定是否中止起飞。   而中止进近也大同小异,操作上的主要区别大概在于节流阀也就是飞机的油门上。   空客的油门和推力手柄是不随动的,而波音则是油门随动,而且TO/GA位并不是一个固定档位,而是可以用手感调节的,这一点江新年花了些时间适应,总体来说表现还算可以。   结束训练后,江新年和褚煦梁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临近晚餐时间,其实江新年纠结过要不要邀请褚煦梁一起吃饭。   按理来说他是该这么做的,于公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向对方请教飞行技术方面的问题,也可以请教员多讲评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   于私搞好和教员之间的关系百利而无一害,这几乎是放到明面上来的一件事。况且他刚进入一家新的公司,有一个能替他说话的人将来很多事都会好办一些。   江新年不用问都能猜到,今晚周涛肯定是会请敖教员吃饭的,并且是去珠海市里。但是他仍然不想这么做,一大早起床又全神贯注地操作了好几个小时的模拟机,现在还要分出精力去搞关系,光是想想都觉得累,更别说对方还和他有过那么一段往事。   想起那一次的巴厘岛之行,其实蔚蓝的海水细软的白沙以及那些夹着冲浪板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早已在记忆中慢慢褪色了,唯一鲜明的只有那个黑头发亚麻衬衣的男人。曾经勾勒在脑海中,他以为面目早已模糊,今日却又清晰地显现出来。   其实现在回想,一个快递员怎么会住在房价接近两千一晚的酒店,又怎么会一口流利的英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理性来讲这样的概率实在太低。   江新年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是他不曾放任自己去深想那个男人的事,况且在那样的情形下,谁也没有义务去说真话。   脑子里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江新年制服都没脱就这样倒在床上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胃里空空如也,胡乱洗了把脸后江新年下楼去食堂吃饭。   过了饭点,食堂里早已没有什么人,菜色也没剩多少可选。江新年挑了几样看起来没那么清汤寡水的盛在餐盘里,转身准备找位置坐。一回头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褚煦梁,对方显然也瞧见了他,冲他点点头打招呼。   江新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点了还能和褚煦梁在食堂遇上,再不一块儿实在说不过去,于是端着餐盘坐到了褚煦梁的对面。   褚煦梁似乎也刚来不久,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就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半。   褚煦梁显然已经洗过澡,他换下了制服衬衣穿着自己的体恤,有一些长的额发由于没有发胶的固定而慵懒地搭在额头上,倒是比白天看着更加年轻一些。   而江新年还没来得及洗澡,珠海这天气同深圳热得不相上下,令他的制服衬衣不舒服地黏在后背。   江新年忽略掉这点窘迫,没话找话,他打量了一番对方选的菜,猜测说:“北方人?”   褚煦梁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拧好矿泉水瓶盖,回答:“嗯,北京的。”   江新年说:“口音不像啊。”要知道他以前航校那帮北京来的同学,一口一个儿化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来自首都。   褚煦梁苦笑一下:“太久没回去了。”   要是在往常,江新年肯定会顺势邀请对方猜一猜自己的家乡,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有时候热情和热切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晰,他选择保持谨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气氛倒也不算尴尬。一顿饭吃完,尽管味道并不算好但是因为太饿的缘故,江新年的餐盘还是见了底。反观褚煦梁似乎胃口不佳,米饭和肉类几乎没怎么动,就吃了一点蔬菜,那瓶水倒是被他喝干了。   两人在电梯里分别,江新年看褚煦梁似乎并没有往事再提的意思,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介绍一下主角年龄,两年前巴厘岛初遇时,江新年27,褚煦梁31,如今时间线江新年29,褚煦梁33。   从前看文:哇,男主30了,好老啊~   如今写文:哇,男主才30,弟弟呀~ 第4章   第二天仍然是一大早就要开始飞行训练,褚煦梁直接让江新年坐到了左座即机长的位置,复习一遍昨天练习过的起降。   在做发动机启动程序时褚煦梁忽然开口:“什么情况下需要执行发动机中止启动检查单?”   江新年意识到这是对他的考问,不自觉坐直身体回答:“EGT上升后,N1或N2未增速或增速极其缓慢。发动机稳定在慢车转速时,无滑油压力显示。发动机起动手柄提起至慢车卡位10秒钟后,EGT未上升。还有EGT迅速接近或超过起动限制。”   他看了一眼表情不变的褚煦梁,“以上一种或多种中止起动的情况发生时,需要执行发动机中止启动检查单。”   褚煦梁没有给予什么肯定而是继续执行滑行前程序,江新年心里明白这都是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点。虽然他并不热衷于同自己的教员搞好关系,但他也是真心地想要在褚煦梁面前好好表现,不愿意丢脸。   调定好气象雷达显示和地形显示后江新年下口令“起飞前检查单”。   褚煦梁配合着作标准喊话:“起飞通知。”   江新年核实:“完成。”   褚煦梁:“减速板。”   江新年:“下卡位。”   褚煦梁:“起飞襟翼。”   江新年:“襟翼5,绿灯。”   褚煦梁:“安定面配平。”   核实安定门配平绿区数值正确后江新年回复:“安定面调定。”   作为本趟模拟航班机长的江新年接下来确认跑道和跑道入口点,松开刹车并操作着机头对准跑道。   褚煦梁有条不紊地将频闪灯电门位置设置为打开,调应答机方式选择器到交通提示/决断提示(TA/RA)位置。这是他此趟作为副驾驶应该完成的事项。   得到江新年允许起飞口令时,褚煦梁将内侧着陆灯电门设置为ON位。然后江新年缓缓前推油门杆到40%N1位置使发动机稳定,再按压起飞/复飞(TO/GA)电门,喊话:“调制起飞推力”。   褚煦梁在一旁监控着发动机仪表,“推力调定。”   江新年监控空速,驾驶杆稍稍前推,在空速表上核实80海里/小时,下口令:“检查。”褚煦梁:“80海里每小时。”   这就是所谓的交叉检查,在飞行上容错率很低,必须两位驾驶员重复地做交叉检查以免遗漏犯错。   可能大部分外行人受一些影视剧的影响,认为这份工作充满了刺激与挑战,但其实日常的飞行程序是重复且枯燥的。   褚煦梁报出:“V1。”江新年核实V1速度。   V1速度是飞行员执行中断起飞决定的最大速度,在这个速度点上必须已经开始实施中断起飞程序:即要在3秒内完成收油门至慢车、拉开减速板、拉开反推、RTO刹车生效这几个动作才能保证飞机在剩余跑道内完全停住。   如果超出了V1速度,飞机哪怕出现紧急状况都只能继续起飞,然后再视情况返场或备降。   速度到达VR,褚煦梁下口令:“抬轮。”江新年柔和地抬轮到15度俯仰姿态,离地后根据飞行指引仪(F/D)指令进入航迹。   正爬升率建立,褚煦梁监控着空速和垂直速度,在高度表上核实正上升率并报告:“正上升率。”   江新年核实正爬升率,下口令:“起落架收上。”   褚煦梁将飞机起落架手柄调定到收上(UP)位,并持续报出:“400尺。”   江新年下口令接通横滚方式。   褚煦梁:“1500尺。”   江新年:“N1 210。”   褚煦梁按口令设置速度210,江新年证实增速,喊出:“襟翼收上。”   褚煦梁配合着调定襟翼手柄位置,使飞机的襟翼和缝翼完全收上。   江新年:“VNAV”   褚煦梁按压VNAV电门。   飞机基本已经过了爬升阶段按照航路在飞行,江新年接通了自动驾驶,喊出:“起飞后检查单。”   而这头作为副驾的褚煦梁在完成收襟翼动作后又调定了发动机引气及空调组件,除内侧着陆灯及航徽灯之外,关闭了其他外部灯光,自动刹车选择在OFF位,起落架手柄OFF位。   机上所有的程序都是机长和副驾驶互相配合着完成的,一位飞行员操纵飞机时,另一位飞行员就会负责调控及通讯的工作。   接到江新年起飞后检查单的喊话,褚煦梁开始和对方进行起飞后的交叉检查。   完成这些事项基本上飞行员就可以在巡航阶段休息一会儿了,松懈下来的江新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昨天傍晚睡了一觉的后果就是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他愣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在床上直挺挺地躺到半夜一点钟,早上七点又被闹钟给强行叫起来。   他看身旁的褚煦梁精神饱满,一点黑眼圈的痕迹都瞧不见,于是好奇地问:“你晚上一般几点睡啊?”   褚煦梁松开肩带,回他:“十点半。”   江新年由衷感叹:“好早啊。”要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早于晚上十一点睡觉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怎么,睡眠不好?”褚煦梁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走到后方电脑控制台旁。   江新年侧头回他:“嗯,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一晚上全是梦,一会儿醒一次。”   这是实话,江新年一直睡眠算不上好,特别是辞职这两年。他没有没心没肺到什么都不在乎的程度,虽然算起来没有多少牵绊,不像有些飞行员拖家带口,辞职期间确实有不小的经济压力。   但没人需要他负责的同时也意味着没人会替他操心,江新年就是他自己的舵手,因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常常会思虑起自己的未来。   “那你就不该来货航。”褚煦梁返回到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扣上肩带。   江新年知道对方的意思,民航航路紧张,白天的时间一般都留给了客运航空,而像S航这样的货运航空都是在晚上飞。   虽然夜间的小时费比白天更高,但货航的飞行员基本就要牺牲原本的作息时间,长期日夜颠倒地工作。尽管飞行员们已经算身体素质过硬,但仍有不少人因此产生睡眠障碍,长期被失眠所困扰。   还没等江新年开玩笑地自嘲自己这个晚睡的时差正好适合夜航的工作,机舱里就响起了发动机异常的警报声。面板上显示发动机火警,机身也开始持续振动。   褚煦梁淡定地报出:“右发火警。”   江新年这才意识到刚才褚煦梁离开座位是去设置新的特情去了。   右发火警的意思就是现在他们飞机右边的发动机起火了,这在现实生活中当然是极难得遇上的,但模拟机驾驶训练为的就是突发这些特殊情况时飞行机组能正确冷静地应对,因此这也是训练的常规科目之一。   虽然江新年有一些想吐槽褚教员真的是连一分钟都不让他歇,但属于飞行员的职业素养还是令他很快沉浸到当下的危急情况中。   “切断警铃,复位主警告。”江新年镇定下来,断开自动油门,将右侧发动机推力手柄和起动手柄关闭,拉出发动机火警电门。   这时发动机火警电门和发动机过热(ENG OVERHEAT)灯亮起,江新年果断将发动机火警电门转动到停止位并保持1秒钟。指令右座提起火警发动机的灭火手柄。   褚煦梁照做并监视着发动机灭火情况,确认灭火释放灯亮起。同时宣布“MAYDAY”,并向ATC报告意图。   江新年:“发动机火警或发动机严重损坏或分离检查单。”与褚煦梁配合着执行交叉检查。   然而机体的振动没有缓解,江新年做出了减速并下降高度的决定。飞机的一侧发动机起火,无论灭火是否成功,机组都必须在最近的机场准备着陆。   单发着陆即仅依靠一个发动机工作来进行着陆也是每个飞行员模拟机必须练习的项目。看来今天褚煦梁并没有打算像昨天一样自己先演练一遍再让江新年来实际操作。   江新年相信对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刁难,而是相信他有能力可以胜任,尽管他也不明白褚煦梁的这种信任来自于何处。   空客320的单发着陆程序江新年练习过很多遍了,但这是波音737,两架完全不同的喷气式客机。   江新年回忆着记忆中的项目,还没等他有条不紊地开始单发降落程序的操作,主警告灯刺眼的红色又令人崩溃地开始闪烁,这下唯一剩下的那个发动机也突然间失去了动力。   面板上显示1号和2号发动机均失去推力,也就是说目前他们的这架飞机完全失去了引擎动力。   虽然是在模拟机舱内,但飞行员训练的原则就是要将每一次模拟训练都当做真的飞行特情来对待。眼下如果机组没有采取正确的措施,那么这架飞机毫无疑问将在几分钟后坠毁。   作者有话说:   EGT:发动机排气温度   VNAV:飞机的垂直导航,飞行管理器(FMS)就是通过横向导航(LNAV)和垂直导航(VNAV)再结合自动油门系统来对飞机的飞行状态加以管理。   襟翼:飞机翅膀上可伸缩的部件,主要分襟翼,前缘襟翼和扰流板。主要作用是增加升力。波音737正常情况下起飞一般都使用的是襟翼5的位置。(通常情况非所以情况)   民航小知识:民航数字读法和我们平常有一些区别,是为了避免机组交流或与管制交流时因为听不明确而混淆。数字从0到9读作0—洞,1—幺,2—两,3—三,4—四,5—五,6—六,7—拐,8—八,9—九。例如江新年在报210时,说的是:“两幺洞。” 第5章   如果说刚才的发动机火警和单发着陆设置是褚煦梁出于对江新年的信任,那么一上来就搞个双发失效就是赤裸裸的挑战了。   要知道江新年之前是空客的机长,这才是他上波音模拟机的第二天。   江新年明白这大概是一种实力的试探,对方不想像带新人那样慢条斯理地给他讲解演示。而是选择跳过很多步骤,就像小时候某些长辈教游泳一样,直接粗暴地将小孩扔到水里去扑腾。   事实上褚煦梁心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只是单纯地认为一个合格的机长即使改装机型也应该在很快的时间内就能驾驭。   他昨天已经给了江新年一天的时间适应,他认为已经足够了。   模拟机驾驶舱1:1还原真实驾驶舱,液压驱动杆能带领着驾驶舱上升、下降、颠簸,模拟飞行中的各种姿态。   而驾驭一架重达几十吨的客机不仅仅要求操纵上的掌握,还需要背后大量程序及理论的熟练支撑。   江新年是手感上逐渐开始适应,但波音和空客标准操作程序手册上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更不要说这架庞然巨物此时失去了全部动力。   如果控制不好姿态,那么它就会完全失速直接从空中掉落砸毁,连像滑翔机一样依靠空气动力勉强滑行都做不到。   江新年掌心不可避免地出了汗,褚煦梁则在一旁老神在在地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江新年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稍稍下压一点点的机头,以保证飞机以合适的俯仰姿态获取升力。   同时他飞速判定着眼下的状况,飞机右边发动机火警肯定是不可用的,而另一台发动机失效的原因不明。   在目前的情况下并非只有无动力迫降这一个选择,他应该尝试着重启这台发动机。   思维镇定下来后,江新年看了一眼目前的座舱高度:“戴上氧气面罩,接通旅客氧气。”   因为双发失效时飞机在高空中处于缓慢释压的状态,如果飞机座舱高度大于10000英尺,机组必须先戴上氧气面罩,以免在后续操作中不知不觉因缺氧而失能。所谓的“幽灵航班”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过他已经从客航改到了货运航空,后面已经没有旅客需要接通氧气了。   戴上驾驶舱氧气面罩后江新年双手操纵飞机进入下降并保持风转起动的较大空速,开始执行双发失去推力检查单记忆项目。   褚煦梁作为一名波音的成熟机长在副驾驶位是十分游刃有余的,他开始和江新年核对起记忆项目:“发动机起动电门。”   江新年:“FLIGHT位。”   褚煦梁:“发动机起动手柄。”   江新年:“CUTOFF。”   此时EGT开始下降,江新年将手柄拨至IDLE卡位。观察EGT的上升变化,这个时候如果EGT30秒内未上升或者达到930℃,就需要重复这一步骤。   江新年:“报告ATC。”   褚煦梁起动了APU为飞机提供电力和氧气,听见他的指令后向ATC报告了目前的状况重复三遍MAYDAY,同时将应答机挂7700。   做完这些他们再继续执行双发失去推力检查单中除记忆项目以外的其他标准步骤。   飞行员在驾驶舱内要按照操纵、导航、通讯的主次顺序来进行飞行和精力的分配,任何时候保持对飞机的操纵都是第一位的。在遇到紧急状况时,检查单中的项目可以先执行记忆部分,等完成通讯之后再执行接下来的步骤。   江新年取下氧气面罩,他们已经下降到了安全的高度不再存在释压的威胁,然后他将空速调至275节,这个时候APU已经成功起动了,他将APU发电机电门打到ON位。   “接通汇流条电源,接通偏航阻尼器电门。”   褚煦梁照做,可是发动机仍然没有成功起动。江新年尝试了一次风转起动,并将推力手柄关闭,重复将发动机起动手柄从CUTOFF到IDLE卡位这一步骤。   这个时候左发非常缓慢地增速到慢车。有希望!江新年观察着发动机参数逐步趋于稳定,关闭APU引气电门并缓慢地前推左发动机推力手柄,然后将发动机发电机电门打到ON位。   终于左边的发动机成功起动了,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靠单一发动机飞去机场,而不用紧急迫降。   江新年看着逐渐平稳的飞机主姿态显示,突然觉得能单发降落简直都是一种幸福。   褚煦梁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他开口说:“我还以为你要给我表演一个滑草呢。”   江新年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也笑笑回应:“我又不是电视里的愣头青。”   能重新起动一台发动机又为什么非得作无动力迫降。电视剧里编剧这么写大概是为了凸显主角技术牛逼,但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特情飞行员必须严格按照标准操作程序来处理。   双发失效在一台发动机故障原因未知的情况下,不尝试重启发动机而直接选择迫降,风险大大增加不说还有可能在事后调查中面临终身停飞的处罚。   褚煦梁也是真的没在客气的,他看江新年接受良好,于是一下子又给设置了安定面失控,非指令横滚,空速不可靠一系列特情。   一天下来,江新年全程精神高度集中,从模拟机舱出来后整个人感觉头重脚轻,像是回到航校那会儿飞塞斯纳小飞机在天上旋了半天那么累。   下午回到房间江新年倒头就睡,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晚上睡不着的戏码。不过好在第二天的训练计划不是早上,而是从下午三点开始到晚上九点结束,这得以让江新年睡了个懒觉。   第二天,睡饱了的江新年精神很好,再加上他知道褚煦梁的风格,前一晚睡不着的时候又好好复习了一遍737的非正常程序,因此在这一天的训练中表现得还算可以。   除了风切变改出的时候因为对油门仍然不是特别习惯,最大推力加得不够多,褚煦梁上手帮他大胆地将推力手柄前推到底。   不得不说虽然空客自动化方面是做得要更精密一些,但波音的操作动力显然更足。跟空客追求平稳省油不同,波音更多的还是在于人力控制,飞机的动力在飞行员的手动操纵下可以发挥到最大极限。   对于操控者而言,波音似乎更倾向于传统的驾驶,而江新年也渐渐从中体味到了一种乐趣,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可以归类为掌控感。   之后的几天,他们保持着高强度的训练,褚煦梁此人虽然在科目设置上毫不手软,压榨完了江新年在模拟机上的所有可利用时间,连歇下来巡航聊个天的间隙都不剩。   但他也确实认真负责,在模拟机舱里从来不打瞌睡看手机,不是没有这样的教员,任何一个行业都有热衷于见缝插针摸鱼的人。   褚煦梁对江新年毫无保留,在他觉得需要提醒和指导的时候他会大方地分享自己的经验。   有很多实际操作上的手法属于飞行员熟能生巧中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这些小窍门并不会分门别类地写在标准手册上,而褚煦梁细致又耐心地将自己的经验一一传授给江新年。   江新年毕竟也飞了几千个小时,不是刚入行的小飞分不清教员教给他东西的好赖。   江新年抽出衬衣胸口口袋插着的签字笔,一个字一个字往小本本上记的时候,褚煦梁就这样侧头看着他。   一种他好乖的想法蓦然浮现在脑中,褚煦梁捏了捏鼻梁,适时打住。他并非不清楚江新年的想法,他也无意给对方造成困扰。   其实第一天他是特意过了饭点才去食堂,免得对方尴尬。结果没想到还是遇见了江新年,此后他便选择提前一些去或是在便利店买牛奶和三明治。   这几天他们两个默契地保持了训练计划是上午和下午就一起吃中饭,飞下午晚上就一起吃晚饭的默契。至于各自休息的那一餐他们都选择略过这一话题。   注释:APU:辅助动力装置(Auxiliary power unit)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在飞行过程中,如果遇到特殊状况,飞行员就会将应答机代号设置为特殊代码。这种特殊代码可以使飞机在空管的雷达系统中自动以红色标识区分,提醒空管注意以及其他飞机避让。7700表示紧急状况,7600为通讯故障,7500是非法干扰也就是劫机。这样,即使飞行员不能通过无线电或其他手段与地面联系,管制员也能知道该架飞机遇到了状况。   民航遇险信号:MAYDAY表示遇险信号,是最优先级,说明遇到了威胁生命的情况,需要立即给予协助,需重复三次。例如发动机火警,双发失效等情况。PANPAN表示紧急信号,优先级别次于MAYDAY,说明遇到了紧急情况,需要优先给予协助,需重复三次。例如单发失效等。 第6章   时间过得很快,为期十天的机型改装训练很快到了头,最后便是改装考试。S航派了一位C教过来负责验收江新年的改装成果。   刘浩祥是S航的资深机长,C类教员。江新年一大早到的时候,刘教员已经和褚煦梁站在模拟机下聊天了,这让晚到的江新年感到有一丝紧张。他抬手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考试八点半才开始。   刘浩祥大约四十多岁,看起来和褚煦梁关系不错,边走边和他约回了深圳打球。   江新年在后面插不上话。最早他以为约的是打篮球,心里还在想我也喜欢打球啊,听到后面才发觉人家说的是打高尔夫。江新年默默呲了呲牙,庆幸自己没贸然加入对话。   在模拟机舱内落座,江新年在机长位,褚煦梁在右座配合他,刘浩祥则坐于后方观察员的位置。   刘教员首先设定了山地地形航迹,这是要考近地警告的意思。   果然正常起飞后不久,机舱内“TERRAIN TERRAIN PULL UP”的警报声就连续响起。   波音和空客在设计飞机时,各种指示音非常恰如其分地提示着状况的紧急,闪烁的警告灯和重复的告警声共同烘托出一种严阵以待的氛围。   虽然在实际飞行中江新年还从来没有飞出过GPWS(近地)警告,但每次在模拟机训练的时候,这种机械的警报音都令他神经紧绷。   雷达上出现了好几座航路上未曾标注的山峰,江新年立刻脱开飞机的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果断地使用最大推力。   得益与之前褚煦梁的指导,现在江新年在加推力的时候已经习惯于运用波音油门的极限了,它能比空客以更大的动力加速度。同时江新年改平机翼并抬机头至起始俯仰姿态20度,收起减速板。   但这个时候地形威胁并没有解除,航路上这一片山区高耸,“TERRAIN AHEAD”的警告音依然回荡在驾驶舱。   江新年做出继续上拉操纵杆的决定,继续抬机头直至飞机俯仰极限显示器的最高限制高度,这个时候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驾驶杆开始发生抖动。   飞行员在此面对的是一个两难的困境,如果不上拉机头会有撞山的危险,但是飞机一旦俯仰姿态太大又存在失速的威胁。   飞机要保持合理的俯仰姿态才不至于失去速度,在接近失速时驾驶杆就会发生抖动称为抖杆或起始抖震。   在目前的情况下,江新年必须以间断性地抖杆飞行以获得足够的地形间隔,同时又需要柔和平稳地操纵飞机避免俯仰姿态过量而造成失速,要在这中间获取一个微妙的平衡才能有一线生存的希望。   这大概也是刘教员选择这一科目的原因,既能观察到操纵者的实际技术又能考察到操作者对于程序的熟练程度。   在江新年冷静准确地操作下,飞机渐渐脱离了地形威胁,那道刺耳的警报也终于消停下来。此时江新年缓慢地减小了飞机的俯仰姿态并且增加了空速,使飞机趋于平稳飞行。   在整个GPWS警告机动飞行中操纵都由机长来完成,位于副驾驶的褚煦梁在程序上只需要负责监视飞机的垂直速度和高度,随时报出撞地趋势。因为江新年程序动作都完成得很好,褚煦梁并没有需要提醒的地方。   方才情况紧急,江新年除了操纵无暇他顾,这会儿稍微放松一些才分出精力来瞥了一眼身旁的褚煦梁。只见他情绪淡淡的,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刘教员倒是对他刚才的表现比较认可,招呼了一句:“小伙子操作还可以。”   江新年没有自满,他心里清楚这才是刚开始呢。   刘浩祥和褚煦梁风格不同,他并不急于马上设置新的特情,而是在巡航阶段和江新年聊起了天,关心他来S航的感受,打听他跳槽的原因。   不怪他好奇,有很多飞行员跳槽都是因为在原公司发展受限,迟迟不给放机长。而江新年年纪轻轻,从老东家辞职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空客的机长,可谓前途良好。   江新年回头咧嘴笑了笑,和刘教员攀谈:“我之前那收入,累死累活和S航资深副驾差不多,您说我这心里能平衡么。”   刘教员哈哈大笑,“现在你们这帮年轻人太现实啦,一点子理想和情怀都没有。”   他虽然嘴上批评着,但语气明显是松快的。E航是国有三大航之一,三大航虽说是出了名的工资不高但也没有江新年形容的那么夸张。   褚煦梁深深看了江新年一眼,知道他并没有讲实话。江新年这个人脸长得好看,性格也开朗,他想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是很容易的,三言两语之间把刘教员哄笑好几次。   接下来便是正常的下降、进近、着陆和关车,算是完成了一个完整的起降。刘浩祥重新在电脑控制台上设置了新的科目,笑眯眯地落座。   这一次换成了海洋航路,江新年心中有一种猜测,果然在巡航阶段听见发动机连续两声异响伴随机身一阵抖动,主警报系统被触发,面板上显示两台发动机都失去了推力。   褚煦梁报出:“N1,N2显著下降。”   N1和N2是飞机发动机的转速,用来指示发动机的推力。江新年按照双发失效的标准程序尝试重启发动机,可惜没有成功。   航路上是一片汪洋大海,虽然全美航空的萨伦伯格机长成功创造了哈德逊奇迹,但那是在水流相对平缓的哈德逊河而不是波涛汹涌的海面。   水上迫降算是比较难的一个科目,因为飞机在水面迫降比在陆地迫降难度更大。不要认为水面柔软似乎看起来更加安全,当飞机以高速冲撞上水面时所产生的强度不亚于撞上一片坚实的混凝土,而且还是波浪形会动的混凝土。   不过江新年在空客模拟训练中做过很多次水上迫降,前几天托褚煦梁无限压榨的福在737的模拟机上也过了一遍,因此尽管难度高他还是有信心的。   江新年再一次尝试重启发动机,两台发动机依然毫无反应,转速根本上不来,只能靠APU提供基本的电力和引气,目前似乎只剩下水上迫降这一个选项。   但眼下他们的燃油过多,想要安全地进行水上迫降的话必须保持最小的下降率并减少飞机着水的机身重量。相对较轻的机身重量在入水后也能提高飞机在水面漂浮的时间获得更高的营救率,因此江新年决定尽量保持飞机滑行姿态并执行空中放油。   通常飞机起飞时会满载飞往目的地的油量,那么在遇到紧急状况需要返航或者备降的时候就会通过机翼末端的放油管将高于着陆要求标准的多余油量于空中释放。   飞机在空中放油的时候会通过雾化处理,将航空燃油稀释成细小的油珠,这些油污会被高空的风吹散稀释,以尽量减小对环境的污染。   民航对于飞行员执行放油的地点要求十分谨慎,一般而言都是在海洋、山区、荒地等避开居民区的地方。   在方才双发失效时褚煦梁就联系了管制员并报出MAYDAY,此时阐明了准备执行水上迫降的意图并得到ATC许可后江新年开始沿着航路放掉多余的燃油,只保留足够进近的机动燃油。   同时他调整飞机以迎风姿态准备接水,下口令:“襟翼40。”   褚煦梁将襟翼设定为40,江新年将着陆数据设置为VREF40,关闭自动刹车和发动机引气电门,将增压方式选择器选择到人工位,然后关闭外流活门电门,这样可以防止飞机机体进水。   江新年以前飞的空客在这一步的操作有所不同,空客A320是有一个专门的水上迫降按钮位于头顶控制面板上,但目的都是关闭用于增压的流出阀以密封机体,促进机身漂浮。   江新年关闭了APU电门,喊出:“我操纵,我监控。”示意副驾驶的褚煦梁穿上救生衣,做好着水准备。   “你操纵,你监控。”江新年在对方穿好救生衣并重新扣好安全带和肩带时迅速地自己穿戴好。   飞行员的工作就是这样,当他们需要暂时脱离操纵或监控时必须用标准喊话确保对方能接替,哪怕一秒也不能让飞机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   这一次江新年提前关闭了近地地形抑制电门,以免待会那刺耳的警报声又再次响起,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水上迫降就不再需要GPWS的提醒。   江新年和褚煦梁配合着完成了水上迫降检查单,并向ATC拍发飞机最后的经纬度位置。   褚煦梁报:“500尺。”   500英尺是最佳的观察时机,作水上迫降他们要避免在海浪汹涌的海域着水,而尽量选择平坦的海域。   观察海面的阴影和浪花是很好的判断标准,如果阴影和白色浪花靠得很近说明海面狭窄且汹涌,要避免在这样的区域接水。于是江新年调控着飞机往阴影和白色浪花少的水面滑行而去。   高度每下降一百英尺,褚煦梁就会尽职报出。江新年再一次确认飞机起落架收上位,襟翼40。水上迫降和正常降落不同,要使用比正常稍大的下降速度和较小的下降率。   当褚煦梁报出50英尺时,江新年说:“做好防冲撞准备。”   得益于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模拟机舱屏幕呈现的和真实舷窗看到的景色并无二致,海平面近在眼前。   江新年想起了上一次练习时褚煦梁和他强调过的要点。不要试图使飞机同仪表板上的地平仪保持水平,而是应该通过目视使机翼和海平面保持水平,否则一侧机翼先入水的后果便是造成整架飞机侧翻甚至解体。   而在操纵上,为了减轻着水的撞击和保持操纵性,作为机长应该保持VERF速度避免失速状态下的重着水,以200-300英尺每分钟的下降率然后拉平飞机。拉平的时候要柔和地抬机头使飞机接水俯仰姿态保持在10-12度。   江新年在心中默念着褚煦梁教给他的技巧与要点,沉稳地控制着飞机的姿态,因为一旦姿态控制不好,着水角度的偏差也会带来毁灭性的撞击。   副驾驶位的褚煦梁开始报高度:“40尺,30尺,20尺……”   波动的海面像一张巨大的网即将要把他们吞噬。这一刻江新年暂时忘记他到底身在模拟机舱还是在真的驾驶舱内,沉着一颗心冷静地等待着至关重要的这生死一刻。   机尾首先擦入海面,带起一阵浪花,机身也逐渐入水,驾驶舱风挡溅上白色的水波。机身在微弱的几次起伏后平稳进入滑行状态。   江新年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自觉侧头看了褚煦梁一眼。褚煦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电影结尾提前离场的观众一般已经开始准备起关停程序。   江新年有一点失落,但也只有一点点,他明白想要从褚煦梁那里得到肯定是很难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摈除掉杂念,江新年等飞机完全停住漂浮在海面上时去检查发动机起动手柄是否在关闭位,因为就算要撤离,作为机长也要确保后续工作的完成。   离机前关闭发动机以防燃油从断裂的管道中泄露,造成爆炸或是污染。最后一步他才喊出:“紧急撤离。”   刘浩祥笑着拍拍掌,“不错,小江操作和程序都挺熟练的,欢迎你来S航。”到这里考核基本就结束了。   江新年站起来同刘教员握手:“谢谢刘教员讲评。”然后他转头看了褚煦梁一眼,由衷地说:“都是褚教带得好。”   刘浩祥拍拍他们俩的肩膀,欣慰地讲:“都是好苗子。”   江新年的改装考核结果毫无疑问是通过,他懂事地要请刘教员吃饭。刘浩祥笑着说:“好久没来珠海了,老同学早就约好了,你们俩去吃啊小江。”   送别了刘浩祥,江新年试探着问褚煦梁:“那咱们晚上一起出去吃吧。”对方带了他这么些天,自己请客吃饭是理所应当的。   褚煦梁看着他,没有拒绝,点点头说:“好。”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飞行员级别通常分副驾驶(肩章三条杠)和机长(肩章四条杠)。副驾驶里又分了F1,F2,F3等级别,各公司划分不一样。机长又分普通机长和教员,教员里面又按级别分为A教(航线飞行教员)、B教(模拟机飞行教员)、C教(本场飞行教员)。等级上来说是从副驾驶—普通机长—A教—B教—C教这样升级的,一般来说C教就是检查员很多还兼任局方检查员。   本文中江新年辞职前是一名普通机长,褚煦梁目前是B类教员。   波音737正常着陆时使用襟翼30,如需要可使用襟翼40以便将着陆距离减至最短,着陆速度减至最小,例如本章中的水上迫降。 第7章   大概是因为上午模拟机考试耗费了太多精力,回到房间的江新年本来只打算眯一会儿,结果一挨上床就直接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半,这可不太好,他说了要请人吃饭的。江新年连忙给褚煦梁打电话,握着手机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江新年只好拨给周涛,对方听完说道:“不是吧,你。”江新年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到周涛无语汗颜的模样。然后周涛跟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很快就念了一串号码过来。   挂了电话,江新年才回过神,周涛应当也是没有褚煦梁号码的,他也是新入职同褚煦梁交集也不多,那么这号码八成是敖教员给的。   江新年有一点愧疚,自己这个学员当得确实太不上道。看着那串号码,江新年不可避免地想起它曾经被写在纸上又被自己亲手撕碎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拨过去,对面很快接了。江新年压着声音说:“我是江新年,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你吃过饭了吗?”   他们在楼下碰面,褚煦梁捏着一瓶矿泉水站在夕阳中,逆光的剪影身高腿长有一些晃眼。江新年从来没有见到过褚煦梁穿短裤,天气再热都是一身长裤,比起飞行员更像是都市精英白领。反观自己大裤衩子配人字拖,都不太好意思和他走到一块儿去。   江新年再一次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只想睡一小会儿,没想到睡过了头,我该定个闹钟的。”   褚煦梁倒是没有半点被怠慢的不悦,他还是那般和煦地讲,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没关系,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再说现在也不晚。”   江新年算是领教到周涛口中什么叫“出了名的好脾气”了,他咧着嘴问褚煦梁:“褚教想吃什么?”   褚煦梁想了想,说:“今晚算是庆祝你过模拟机,选你喜欢吃的吧。”   江新年听他这么说也不矫情了,珠海这地方他以往一年也得来两回,辞职这两年期间再没来过,别说还真有令人想念的味道。   “那咱们撸串去吧!”   晚餐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江新年打了个车,熟门熟路地领褚煦梁去了训练中心周边一家烧烤店。这家烧烤的老板娘是一位四川老乡,味道很接近家乡,江新年以前每次来珠海都会来这里搓一顿。   他拿着菜单勾勾画画,褚煦梁在一旁提醒:“别点太多了,就我们两个人。”   江新年克制了些许,抬头问:“褚教要来两瓶冰啤不?”   褚煦梁摇摇头,不太想喝酒。正好,其实江新年也不喜欢喝酒,愉快地给自己点了冰可乐。   “喝什么饮料?”他问褚煦梁。   褚煦梁晃晃手里的矿泉水,说:“我就喝这个。”   烧烤很快上桌,红艳艳的辣椒粉混合着孜然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江新年也是真的饿了,训练中心食堂的饭菜并不好吃,他拿起一串牛肉感受着味蕾上久违的欢愉。   直到他撸完四串肉,抬眼才发觉对面的褚煦梁还在看着手里的一串牛肉发呆,面前桌面上一根签子都没有。   江新年第一反应是,莫非褚煦梁嫌弃他挑的这地儿?不想吃?但想想又觉得不会,他就是潜意识地认定褚煦梁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因此之前才选了烧烤。江新年并非舍不得花钱才没挑高档饭店,他是真的觉得这家烧烤特别好吃,值得带褚煦梁来一趟。   江新年看着褚煦梁谨慎地将肉串送入口中,楞了楞嚼下吞了,然后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大口。   “你是不是不能吃辣?”江新年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褚煦梁喝了水,顺一口气,笑着说:“一般来说,有一点辣是可以吃的。”潜台词就是这家店不是一般的辣。江新年也笑了,他差点忘了川渝和北方的饮食差异,他马上招呼老板,又加了一些不放辣椒面的串儿。   江新年埋头撸串,心里感慨着辣椒就是烧烤的灵魂啊,简直太好吃了。而褚煦梁也秉持着食不言的原则,两人在桌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因为先前辣的烤串预计的是两个人吃,结果最后不得不都进了江新年一个人的肚子,他又喝了一瓶碳酸饮料,实在有些撑了。   结完账,褚煦梁建议:“要不我们走回去吧,消消食。”   江新年乐得这么做,两人沿着大路慢悠悠地往训练中心走。摒除其他的不谈,褚煦梁这个人真的是蛮好的,教东西认真负责,人也和善好相处。江新年放下最初的那一点警惕心和对方聊起来,问褚煦梁在哪学的飞,为什么一开始要来货航。   “我是大改的,公司委培。”   听说对方是大改驾,也就是大学生改驾驶员。在飞行员紧缺的时期航空公司除了从国内几大航校招收飞行学员外,还会去其他综合性大学通过报名体检选拔合格的大学生。由航空公司出资送到国外的航校培训,毕业后回公司服务。   江新年由衷地接上一句:“褚教不像大改啊。”说完意识到这么讲不太妥,可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褚煦梁瞧着江新年一副说错话的懊恼模样,低头笑了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啊。”   他告诉江新年:“其实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刚回S航的时候,模拟机上没少被教员训。说真的,我自己也带了几年模拟机,国外回来的学员是普遍基础弱一些,国内几家航校里面,你们学校出来的是综合能力最强的。”   并不是外国的月亮就一定更圆,在飞行员的培养上,国内航校更注重基础和程序,要求比国外更严。   褚煦梁当初大二的时候被S航选中送去加拿大学飞。虽说学期是两年,但老外各种假特别多,什么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动不动就放假,真正用在训练的时候并不剩多少。相反国内航校从高中毕业生中选拔飞行学员,学制四年,无论是理论基础还是下分院的实飞训练都更加系统更加扎实。   江新年听见他这么说,叹一大口气,往事不堪回首一般讲:“唉,你是不知道咱们学校的教员有多凶,和你简直是天壤之别,整一个就是我大学时代的噩梦。”   褚煦梁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有没有这么夸张。”   江新年开始诉苦:“真的,飞不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气不过还上手呢!”   褚煦梁挑了挑眉,他实在是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画面。他在加拿大航校的时候,虽然教员们热衷于度假,但是每一次教学都是客客气气的。老外的文化里没有那么多论资排辈的规矩,老师和学生之间都是直呼姓名如同朋友一般。   江新年补充道:“不过我没挨过揍,我就是怕他。所以每一次上机前都很认真地准备,生怕挨骂。”他这么说着,又感性地发表起看法:“其实我还是挺感激我师父的,要不是他要求严,说不定我就被刷下来了。”   江新年就读的中国民航飞行学院设有淘汰制,并不是所有被录取进入飞行技术专业学习的学员最终都能成长为合格的飞行员输送到各航空公司。在大二下分院进行上机飞行训练时会有一轮飞行考试。每年都会淘汰掉百分之十的学员重新分配到学校的其他地面相关专业进行学习,因此江新年才说感激当初教导他的教员如此之严厉。   两人边走边聊,也不觉路远。他们在电梯里分别,江新年回头笑着挥手,褚煦梁站在电梯里温柔地回以一个微笑。   第二天上午公司安排了回深圳的车,江新年一坐上去司机就要发动。他连忙出声道:“唉,等会儿师傅,人还没来齐呢。”司机纳闷地回他:“我收到的通知是就接您一位。”   “等等。”江新年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褚煦梁很快接了,告诉他自己今晚有杭州-北京的班,所以直接从珠海出发,不回深圳了。江新年哦一声,听那边的背景音似乎是在机场。   飞行员虽说有属地,但也会因为航班调度经常执飞各种航线。像这种杭州起飞去往北京的航班就需要执飞的飞行员加机组或是由公司买票乘坐其他航空公司的商业航班去往执飞地。   江新年又给周涛去了电话,那边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告诉他自己还在澳门呢,明天再回深圳。   江新年挂了电话,看来确实,这辆车来接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第8章   自从珠海一别,江新年差不多快一个月没有再见到褚煦梁。此后他在另一个教员的指导下飞了本场,然后正式开始在S航的飞行工作。   因为机长的资格是民航局认证的,在转换了航空公司之后江新年只需要在新的公司再飞上两百个小时,就可以再一次申请机长复核考试,通过之后就可以重新担任机长的职务,而在此期间他要作为副驾驶在右座飞够这两百的小时数。   目前是副驾驶的江新年按理来说是有可能和褚煦梁搭档一起执飞,可同公司几百位飞行员,想要在飞行计划上重合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概率。   因此当周六江新年照例在公司crew portal上查看下一周的航班计划时,于机长那一栏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   下周二到周四,他要和褚煦梁一起飞三天的深圳-大连来回。   江新年目前住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里,说是宿舍其实是公司出资替新入职的飞行人员在宝安一个新小区里统一租住的精装套间。离机场近上班方便,可以免费住六个月,算是提供给新员工一个过渡安家的地方,也属于一种员工福利。   新来的副驾驶通常是两个人住一套两居室,而江新年是以机长身份被S航引进的,因此分配给他的是单人套间。   这一个月,江新年除了上班就是在小区中庭的篮球场打球,他还在附近的健身房办了卡没事撸撸铁,日子过得简单。   终于等到周二这天,江新年在家洗好澡换上制服,拉上飞行箱和过夜袋提前开车到公司的准备室里等着。   他也说不清楚心中这种不同于往常的期待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对方带飞过他模拟机,如今终于可以一起执飞航班。   晚上十一点半,褚煦梁准时出现在准备室,他当然也提前就知道这趟航班的搭档是谁,见到江新年冲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江新年站起来,有一点腼腆地叫了一声:“褚教。”他想说好久不见,但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想攀旧情,话到嘴边改成一句生硬的“晚上好。”   褚煦梁招呼他坐,把飞行箱立到一旁,然后将手里的一个纸袋放到桌面上。“给你带了咖啡,夜航还习惯吗?”   江新年感激地接过,心里感慨着褚煦梁人真好,担心他晚上犯困还带了咖啡。   “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口味,买了拿铁跟美式。”褚煦梁指了指袋子里纸杯托上嵌着的两杯温热咖啡。   江新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反问:“褚教一般喝哪种口味?”别人体贴周到,他可不能那么一根筋地不客气。   褚煦梁笑了笑,说:“没事儿,你先选。”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江新年也不再矫情,拿起那杯拿铁,笑着讲:“其实我比较小朋友口味,不喜欢太苦的。”   褚煦梁被他逗笑了,说:“正好,我爱喝这杯老年人口味的。”   江新年噗呲一笑,又抬眼去看褚煦梁,见对方眼里也盛着笑意。   路过的签派姐姐一步三回头,盯得江新年浑身不自在,收了笑容拿出iPad开始进行航前准备。   江新年尽责地核对起今晚两趟执飞航班的航班号,飞机编号,计划起飞落地时间,飞行时间以及机场细则重点。   他认真地念道:“起飞地深圳机场南面进离场和进近航线距香港进近管制区边界最近点仅5.5千米,航空器必须严格控制航迹,不得向东南方向偏航,防止误入香港管制。大连无减噪音程序,为特殊机场,净空条件差。”   特殊机场就是指机场区域飞行环境复杂或机场保障条件不足,为保证飞行安全需要采取特别应对措施的机场。   全国目前一共有19个特殊民用机场,大部分都是高原或高雾地区,大连的周水子机场虽然位于丘陵地带,海拔也不高,但却是我国东北地区唯一一个特殊机场。   周水子不仅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起降跑道,并且存在航道偏置的问题。大连冬春还多发平流雾,倘若起雾,附近的青岛和烟台多半也是一样的状况,只能往北备降沈阳,因此备选机场范围也窄。   褚煦梁明白正是因为大连是特殊机场,所以公司排班才将他们两个组合在了一起。特殊机场为了保证飞行安全,要求执飞机长必须有特殊机场飞行资质,有时还会安排双机长或三人制机组来运行航班。   目前是夏天,大连还没有平流雾的侵扰,所以公司一般会选派资深副驾驶同机长搭档飞这个特殊机场。江新年虽然才入职,但他的实际飞行小时数已经远超一位资深副驾了。   褚煦梁看着签派送来的放行单,听江新年认真又细致地继续念着航路详情,天气状况和航线的交接点及频率。   江新年确实很乖,谦虚好学,准备充分。不像褚煦梁见过的某一些跳槽过来的机长,在初来作为副驾驶的那两百个小时里根本没摆正过自己的位置,不屑于去做这些事。他专注的样子看起来很听话,说得口干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停下来喝水,而是伸出舌尖无意识地舔一舔嘴唇。   褚煦梁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揉了揉太阳穴,收回视线点点头肯定道:“很好,我们进场吧。”   夜晚的机场虽然也是灯火通明,但对比白天的人流如织显得冷清了不少。除了些许搭乘国际红眼航班的旅客等在候机厅里,剩下的大多是机场和航空公司不分昼夜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   他们走机组安检通道过安检,机组人员和一般旅客是两个不同的安检通道,在机组人员的安检通道中也同样需要出示“登机牌”。   与乘客航班前换发的纸质登机牌不同,飞行员是有一个证件一样的“中国民航空勤登记证”由民航局签发,配合着任务书可以进到机场内部。   到达停机坪,一架满载着货物的737-800已经等在了停机位上。江新年和褚煦梁上驾驶舱放好飞行箱,江新年主动说:“我去做绕机检查。”褚煦梁点点头,看着这个头发黝黑,肩膀宽阔的年轻男人低着头又从舱门出去了。   航前绕机检查是每一趟航班飞行前机组人员必须要做的一项工作,飞行员需要绕着飞机行走一圈,环视机体外观是否无损坏,无液体泄露。轮胎、起落架、发动机等情况是否正常。   江新年出舱门后首先从机头绕过,褚煦梁从舷窗刚好能看见他。夜幕中江新年的面容看不明晰,只一身反光背心罩在短袖制服衬衣上反射着明明暗暗的光影,像一帧胶片定格的瞬间。   褚煦梁想回起第一次见到江新年的那一幕,同样是晚上,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灯火阑珊的吧台,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大海。   异国他乡的艳遇,不问姓名不求未来,尽管褚煦梁无法否认自己在某一瞬间动了心,离开前留下了本不该留的号码。   本以为那份失意已经在时光中遗落,但命运却再一次拨动他的心弦。   驾驶舱落座后,江新年开始进行飞行前的程序准备,在他上来之前褚煦梁已经做好了左座机长需要完成的部分。   江新年认真地检查起飞行控制面板各组件,仪表和导航转换电门的调制,电气面板、过热和火警面板、气象雷达、应答机等都调置到位。   褚煦梁:“飞行前检查单。”   江新年配合着执行飞行前检查单,飞行员工作的每一步都是标准化的,在做完飞行前准备后会用飞行前检查单来核实准备是否完成到位。确认无误之后才会开始下一步起动发动机前的程序准备,然后又会用“起动前检查单”来核实这些标准程序的完成。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褚煦梁下口令:“起动1发。”即先起动飞机的1号发动机。飞机的两台发动机在准备起飞时并非同时起动的。逐一起动更能让飞行员有效观察到发动机起动情况是否正常。   江新年将发动机起动电门打到地面位,“活门开,N2有,N1有。”继续观察着发动机的转速变化,“N2,25。”   褚煦梁将发动机起动手柄放到慢车(IDLE)位。   江新年继续汇报:“流量有,EGT上升,N1,N2上升,滑油压力有。”在N2转速达到46%的时候,证实发动机起动电门移动到关(OFF)位,发动机起动活门打开灯熄灭,喊出:“起动机脱开,活门关。”   褚煦梁监控着N1、N2、EGT、燃油流量和滑油压力指示正常,等发动机增速到稳定慢车状态之后,下口令起动另一台发动机。   双发起动稳定后,作为机长的褚煦梁通知地面人员撤离。然后他们一起完成了再现检查即证实所有系统的信号牌面板灯光亮,然后再熄灭。   褚煦梁:“襟翼5。”   江新年将飞机的襟翼设置为5的位置,做好准备。   褚煦梁:“滑行前检查单。”他们通过标准检查单再一次确认程序没有错漏。   江新年通过无线电联系地面管制取得滑行路线和许可,接受滑行指令。褚煦梁打开了滑行灯,向地面机务给出滑行手势。在得到机务允许滑行的手势反馈后,按压并旋转ET已飞时间按钮开始计时。   飞行员的薪酬与晋升都与飞行时间挂钩,而飞行时间就是通过机上这一按钮来记录的。   航空公司会有航班的预计起飞与降落时间,但实际上根据机场流量和天气等原因会与计划有一些偏差。最终记录在飞行员云执照档案上的是实际飞行时间,就是以飞机上的这一记录器为准。   在滑行阶段,作为副驾驶的江新年尽责地在每一次接近转弯的道口前报出预计转弯方向和下一滑行道名称,“A5,右转A。”   他们两人都检查着飞机前后方有无障碍物,按理来说跑道上是不允许任何人车滞留的,但工作难免有疏漏。民航历史上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案例,特别是在夜间,疲劳困顿以及缺少对规章的敬畏,轻则对飞机造成结构损害,重则便是血的教训生命的代价。   褚煦梁更新了起飞简令,调定气象雷达和地形显示。“起飞前检查单。”   江新年开始核对:“起飞襟翼5,绿灯。减速板下卡位,安定面配平,导航……”   做完检查单,江新年打开飞机的频闪灯和应答机。在得到ATC起飞许可后,按压已飞时间按钮。刚刚褚煦梁记录的是飞机自滑行开始的时间,那么现在记录的将是飞机离地起飞的时间。   褚煦梁操纵着飞机正对跑道正中心,江新年将内侧着陆灯打开。褚煦梁前推油门杆到约40%N1的位置,在发动机高转速的嗡鸣之中,这架737开始加速滑行。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民航中除了数字读法与日常不同,字母也有特殊读法,避免通信混淆。24个字母对应24个单词:A-Alpha,B-Bravo,C-Charlie,D-Delta,E-Echo,F-Foxtrot,G-Golf,H-Hotel,I-India,J-Juliet,K-Kilo,L=Lima,M-Mike,N-November,O-Oscar,P-Papa,Q-Qeubec,R-Romeo,S-Sierra,T-Tango,U-Uniform,V-Victor,W-Whiskey,X-Xray,Y-Yankee,Z-Zulu江新年在报跑道A5,右转A时实际发音是:Alpha5,右转alpha 第9章   虽然是在夜间,但今晚天气很好无大风干扰,几乎该是一次毫无记忆点的例行起飞,除了身旁搭班的人。   飞机进入平稳巡航,褚煦梁看江新年也不说话,一直认真地盯着仪表盘,似乎难以放松下来。开口问他:“是不是有点儿不习惯?”   这架737和当时他们飞的模拟机舱还是有些许不同,面板很多地方都有一些磨损。因为货航用的飞机基本都是购买的其他客运航空公司的退役飞机,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二手的。   民用航空飞机一般服役十五到二十年左右就退役了,但其实这个时候飞机还是完全可用的。理论上来讲一架飞机只要维护得当可以飞上好几十年,但客运航空公司鉴于维护成本及旅客舒适度的问题,更倾向于变卖旧款购买新机。   而货运航空公司正好接手了这些退役飞机,将它们加以改造,比如将内部座椅全部去除,机门改换成更容易上下货物的外翻式。因此当褚煦梁瞧着江新年盯着面板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起了这一话头。   江新年楞了一下,褚煦梁抬抬下巴补充道:“老家伙了。”   江新年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笑道:“可别这样说咱们的战友。”   他用战友来形容飞行员和飞机之间的关系,褚煦梁觉得确实还挺贴切的。每一次飞行平平无奇或是小有波澜,最后能平安降落都是飞行员和飞机的共同成就。   说真的,万一碰上那种致命的机械故障,就是机长技术再牛也回天无力。另一方面,航空史上也出现过不少例飞机本身没有任何故障,纯属飞行员人为失误造成的空难。所以说这样一种双向护航的关系,用战友来形容还真是没错。   虽然这架737比较老旧,内部的面板布局设置,灯光还有座椅都比不上之前飞的空客先进,但江新年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如果他是那种在乎表面的人,他就不会自己亲手摘下曾经那顶光鲜的帽子。   江新年努努嘴小声示意:“录着呢。”   驾驶舱里有语音记录器,属于黑匣子的一个。平时并不会有人来听驾驶舱的录音,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调查委员会就会根据这些记录来还原当时的情况。   江新年声音洪亮地讲:“我觉得咱们公司飞机挺好的。”   褚煦梁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聊天会被公司的领导拿出来回放,但他仍然清了清嗓子,也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还适应吗?”褚煦梁问。   “嗯”江新年点点头,飞行上他适应得很快,同事们也都挺好的。   至于夜航确实比以前累多了,特别是干一整个通宵,白天再怎么补觉都还是觉得疲累。不过S航班排得不紧,不像之前在E航基本飞四休二,现在有时候他能连休好几天,反正年轻熬几天大夜缓一缓就又好了。   “就是深圳这天气,太热了,热得我吃不下饭。”江新年可怜兮兮地,他说的是实话,很多时候特别是运动完之后,一瓶电解质水灌下去,什么东西都不想再吃。   “南京不也热么?”褚煦梁看他恹恹的表情觉得有趣。江新年之前的工作地南京号称中国四大火炉之一,他没想到江新年最不习惯的竟然是这里的天气。   “也热,但不一样。”   江新年形容不出来,南京的夏天虽然也热得吓人,但那仅仅是夏天而已。南京的春秋还是很宜人的,甚至在夏夜里也总还是有一丝凉风存在。   而深圳不同,夏季漫长又难熬。有一次他卧室的空调半夜突然坏了,江新年直接浑身是汗地被热醒,像刚从热汤里捞起来似的。   “冬天你就知道这里的好了。”褚煦梁像哄小孩一样告诉他要坚持。江新年闷闷嗯一声,似乎并不抱期望对深圳的天气能有所改观。   两个多小时的巡航,两人一边监控着飞行数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夜晚的驾驶舱是另一种景色,舷窗外没了白茫茫的云海,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机舱里各色仪表散发着零零碎碎的光,流淌在夜色里交织成一副璀璨的星河,星河的两端是两位身穿制服佩戴肩章的男人。   午夜三点种,S航O37098航班进入大连,这架飞机的驾驶者们结束了闲适的巡航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我抄收ATIS。”江新年喊话,开始抄收ATIS/着陆条件也就是机场通播,包含机场名称、代码、跑道、天气和能见度等一系列信息。通常要求两名飞行员中的一位来抄收,而负责抄收的飞行员需要用标准喊话确保另一名飞行员在此期间负责监控飞机以及和ATC的通讯。   江新年完成抄收后对褚煦梁通报了着陆条件,换褚煦梁收听ATIS核实。然后褚煦梁调置了进近航道,检查了系统信号牌灯光。   江新年按褚煦梁选定的进近意图在CDU(控制显示组件)上输入完整的进近程序和复飞航路,在进近基准页面输入VREF并调整空速游标。按进近需要设置气压式最低高度,无线电高度表最低标准以及导航频率ILS。   褚煦梁证实并喊出:“下降检查单。”   两人配合着执行下降检查单,确保在航道截获前已完成所有要求的准备事项。   褚煦梁将飞机高度表调至修正海压后,喊出“进近检查单。”   高度表、着陆重量核实。江新年:“过渡高度层。”   褚煦梁:“检查修正海压。”   江新年再一次检查了修正海压,并和褚煦梁交叉检查了高度表。   江新年:“一万。”飞机目前的高度是一万英尺。   褚煦梁:“开灯”,“起动电门连续。”   江新年打开着陆灯光,并将发动机起动电门放于连续位。   在完成进近准备后,他们获得了ATC进近许可指令,褚煦梁操纵着飞机飞向五边。   目前空速220,褚煦梁下口令:“襟翼1。”   江新年将襟翼手柄设置为1,“襟翼1,绿灯。”   褚煦梁调速200,“调速200。”飞机速度缓慢下降,到达速度200,“襟翼5。”   江新年照做,将襟翼位置重新设置,“襟翼5,绿灯。”   褚煦梁再一次减小空速并报出“调速190。”   接下来准备截获航道,江新年报出:“航道外移。”   褚煦梁预位了VOR/ILS方式,并喊出:“航道预位。”   江新年:“证实。”   褚煦梁:“航道截获。”   之前提到过大连周水子机场之所以被列为特殊机场,有一条便是它存在航道偏置的问题。10号跑道航向道为100度,而机场跑道走向为103度磁航向。这样设计主要是为了避开旁边的磊子山地形的影响,但加大了飞行机组的操作难度。   如果将进近航迹与跑道方向重合,无法满足下滑角要求,因此在较高高度较远距离的时候飞机实际是需要斜着对向跑道进近的。   褚煦梁:“下滑道预位,复飞航向调定。”江新年:“证实。”   飞行员在做每一次下降进近准备着陆时,都会提前将复飞方案拟定好,以作不时之需。   褚煦梁:“放轮,襟翼15,调速160。”   江新年:“放轮,速度检查,襟翼15。”他操作着放下起落架,证实起落架绿色等亮,将襟翼手柄放至15的位置,“襟翼15,绿灯。”   褚煦梁预位减速板手柄,这时候江新年报:“下滑道一个点。”即偏离下滑道一度,机长在操作过程中,副驾驶需要时刻监控并报出偏差。   大连的夏天虽然没有恼人的平流雾,但因为是海边,侧风大。褚煦梁马上修正了航向,“襟翼30,调速120。”   两人配合熟练,江新年:“速度检查,襟翼30。”   褚煦梁:“下滑道截获。复飞高度调定。”   江新年:“证实。”   褚煦梁:“着陆检查单。”   两人开始核对着陆检查单项目。飞机继续下高度,到达一千尺。江新年:“1000。”   褚煦梁:“检查,开灯。”   江新年:“500。”   褚煦梁:“检查。”   江新年:“100到决断。”   褚煦梁:“继续。”   100英尺是飞机最低决断高度,在这一高度点机长必须做出复飞还是降落的最后决定。今晚大连侧风虽然大,但没有到造成风切变的程度,因此褚煦梁做了继续降落的指令。   气象雷达上显示地面风10米每秒,阵风16米每秒。他们的飞机被侧风刮得轻微上下摆动,驾驶舱内颠簸感明显。   褚煦梁沉着冷静,稳稳操纵着飞机向左修正并逐渐对准跑道。因为航道偏置的问题所以在低高度的时候需要他手动操作将飞机修正回正确的航路。   江新年:“跑道正前方。”   飞机轻柔地接地,开始在跑道上高速滑行。褚煦梁将推力手柄收光,拉反喷使飞机减速。   江新年:“减速板升起,反喷开锁。”   飞机自动刹车开始工作。   江新年:“80”,“60”。   褚煦梁使用人工刹车,因为侧凤可能对自动刹车的方向控制产生影响。   江新年:“自动刹车解除。”   飞机在跑道上达到滑行速度后机组还要操作着飞机滑向停机位,虽然这趟航班已经降落但江新年和褚煦梁今晚的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认真来讲才进行到一半。因为他们作为货机的飞行员还需要在这里等着工作人员卸货,重新装货,然后将这架飞机又飞回深圳去。   到达停机位后,两人开始执行着陆后的关车程序。   江新年做完手头上的事由衷地感慨:“大连可真不好飞。”天气不好就算了,那个跑道角度也太刁钻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本文所有航空公司及航班代码都属作者虚构,勿对号入座。   民航小知识:飞机进行方式一般分ILS进近和非ILS进近如NDB、OVR、DME等。   大部分机场使用矩形起落航线形式,由五个直线段、四个转弯组成,从起飞到着陆五个直线段分别叫做一边(upwind leg)、二边(crosswind leg)、三边(downwind leg)、四边(base leg)、五边(final)。五边即最后进近段,是整个起落航线中最重要的部分,要求飞行员对飞机速度和下降角做出精确判断和控制,使飞机在预定点接地。 第10章   令褚煦梁感到惊讶的是,听江新年的意思像是以前没飞过大连,他将疑惑问出口:“你没飞过大连?”   江新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从前在E航飞了五年,却是一次也没执飞过大连的航班。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刚进公司作为小副驾驶的时候不会被指派去搭档机长飞特殊机场。而成长为资深副驾驶之后,因为易诗雅的关系他是公司重点培养对象,飞行部一直在赶他的经历小时数。   飞大连多数意味着三人制机组,作为副驾驶的两名飞行员一般一人飞一段,飞行时间平分。   因此从前的江新年从来没有执飞过大连的航线,不是他要求的,公司自然有人上赶着照顾他。   而等他年纪轻轻放了机长,因为没有特殊机场的机长飞行资质也从来没有飞过大连。   从前的背景关系,江新年不愿提,褚煦梁也没有再追问,只当是他以前飞的航线比较固定。   “周水子确实问题多,不过金州湾已经在建了。”   周水子机场问题一大堆,但这也是受客观条件的限制,大连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新的金州湾机场采用填海造陆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   褚煦梁看江新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又找话同他讲。装货的这半个多小时里他们俩无处可去,只能留守在这里。   “这次没机会出去逛逛,下次大连过周末带你去吃海鲜,这儿的海鲜好吃。”   江新年一听到吃的来了兴致,他也喜欢吃海鲜,就是内陆海鲜贵。听褚煦梁这么一说他都开始憧憬起下回能一起在大连过周末了。   飞行员也有休息期,如果遇上航班计划执飞地不在属地,例如大连飞成都连飞两天,中间休息两天又继续飞的情况,那么中间的休息期就被他们称为过周末。可以住在大连的酒店里,白天出去逛逛休闲一下。   关于吃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江新年主动说:“我去加油。”   飞机过站,虽然卸货装货飞行员可以不管,但机务例行检查,还有飞机加航油却是要他们亲自签字的。   江新年守着加油的时候,发现褚煦梁也下来了。大连不比深圳,夜里风大气温也低,江新年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冲褚煦梁喊:“褚教,你上去吧,这儿有我盯着。”   褚煦梁罩着反光背心但仍然被风吹得透心凉,飞行员整日天南地北,刚江新年还在抱怨深圳天气热,结果转眼他们就在大连的夜风中凌乱颤抖。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褚煦梁想到这,笑了:“没事儿,上头也闷,我下来走走。”   听他这么讲,江新年也不好再说什么。分明对方和自己穿得一样,可总觉得褚煦梁的衣服看着更加单薄,下意识地自己挡在风口的位置。   机场工作人员递来加油单,褚煦梁签字后又绕去看了货物装卸情况。   大大一架737很快被卸空又重新填满。公司货物或者大家寄送的快递信件就这么高效地被运往几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在人们熟睡的时候。   当货运航空飞行员与当初在客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江新年以前进场的时候走在一群身穿制服的靓丽空姐前头,没少收到候机乘客的注目礼。那个时候制服与肩章上的四条杠似乎就是为了这样的关注时刻而存在。   如今飞了货运,在夜半的机场,无人注目。这身制服褪去了表面的浮华,回归到它原本的意义。   这一份职业,四条杠代表着责任。   货物很快装载好,签字之后褚煦梁和江新年共同完成绕机检查后重新回到驾驶舱。   此刻是凌晨三点五十八分,托褚煦梁那杯拿铁的福,江新年并没有感到困倦。他认真地做着起飞准备,接听ATC的指令。虽说他没有飞过大连机场,但08年大连机场那起跑道入侵事故他却是印象深刻。   当时江新年才刚考入民航飞行学院,事件一出老师让学生每人写一千字的心得体会。具体当时自己写了些什么江新年已经记不太清楚,大概是敬畏规章,飞行不许容错之类的。   但他最印象深刻的一点认识是,干飞行任何时候都不能以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因为代价往往付不起。   江新年想到这里,和褚煦梁谈起这起事件。褚煦梁同他看法一致,是人难免会犯错,如果那位机长在滑错跑道之后能正视自己的错误,而非选择偷偷关闭飞机外部灯光试图重新滑回机位,那么这起事故根本不会发生。他也最多被公司警告处罚,而非吊销执照终身停飞。   他们滑到等待点,江新年向塔台请示进跑道许可,褚煦梁完成起飞简令的补充。“起飞前检查单。”   完成起飞检查后,褚煦梁前推推力手柄到N1 40%。   江新年:“N1 40,稳定。”   褚煦梁按压起飞/复飞(T0/GA)电门,“起飞推力。”   江新年:“N1,TO/GA”,“起飞推力调定”。   在此期间,褚煦梁左手紧握驾驶杆,右手一直放在推力手柄即油门上,因为在到达V1决断速度前,机长必须随时为中断起飞做好准备。   08年那起跑道入侵事件,最终飞机停下时两架飞机前轮距离只剩下35米,如果不是南航那位机长在无线电中听到异常立即开始中断起飞程序,那么相撞将难以避免。   江新年监控着空速:“80海里每小时,推力保持。”   褚煦梁在操纵杆上保持着小量的向前的压力,“检查。”   速度达到V1决断高,江新年报出:“V1。”   褚煦梁证实了V1速度,将右手从推力手柄上收回,双手握上驾驶杆。   速度继续增加至VR,江新年:“抬轮。”   褚煦梁操纵飞机起飞,抬轮到15度起始俯仰姿态。高度表上显示正上升率,江新年:“正上升率。”   褚煦梁看了一眼高度表,喊出:“收轮。”江新年将起落架手柄放到收上位。   飞机高度已经达到400英尺,“400。”作为副驾驶的江新年尽责播报。   褚煦梁:“航向选择。”   江新年选择好对应方式“水平导航。”   飞机继续沿着指引上高度,在达到1000英尺之后,褚煦梁减小了推力,由起飞推力减到爬升推力。   江新年:“1500。”   褚煦梁:“N1,210。”   江新年将飞机空速调至210节,证实增速,喊出:“速度V2+15上升。”   褚煦梁证实增速,“襟翼1。”   江新年将飞机襟翼放到位置1,“襟翼1,绿灯。”他观察着空速,等速度减至200时报出“速度200。”   褚煦梁:“襟翼收上。”   江新年设置襟翼位置收上,“襟翼收上,过渡灯灭。”   褚煦梁核实飞机前缘襟翼过渡灯灭,“高度层改变。”   江新年:“速度210。”   褚煦梁:“证实。”   这个时候飞机从爬升阶段稳步过渡到巡航阶段,褚煦梁接通垂直导航,接通自动驾驶。   而江新年检查发动机引气和空调组件,关闭外侧着陆灯、滑行灯等,确认起落架收上后起落架手柄位于中立位,自动刹车选钮关闭。   然后他们一起执行了“起飞后检查单”。   起飞工作基本完成,巡航阶段只需要监控飞机仪表数据,根据区调联系ATC,有时候上下高度之外就并没有多复杂的工作了。   褚煦梁去给自己的茶杯添了一些水,他看江新年似乎没带杯子,告诉他:“下次记得带一个保温杯,现在可没有三号乘务员为你服务了。”   江新年笑笑,他并非不口干,只是他这个人嫌麻烦,每次后面的航段飞得口干舌燥想着下次要不带个水杯,可下次又总是忘。   褚煦梁打趣他,是因为以往飞客航根本用不着自己带水,负责头等舱的乘务员通常称三号位乘务员也会负责驾驶舱的服务。所以无论咖啡还是茶,都有尽责的乘务员会送到驾驶舱来。   “我找找看有没有果汁。”   货航虽然是夜间飞行,但公司其实也配了餐食,不是像客航提供给乘客的那种可加热的饭食或面条,而是包装好的即食饼干蛋糕之类的,有时候也配了盒装果汁,但显然这趟航班并没有。   褚煦梁从配餐里拿回一盒饼干还有一包鱼片,似乎是大连特产。“没有喝的,只有这些,你饿吗?”   其实刚才江新年就想叫他别忙了,无奈褚煦梁离座,他只能认真坚守着仪表板。   “有一点饿。”江新年接过鱼片,拆开包装,想了想问褚煦梁:“褚教要吃么?”   褚煦梁看他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晃晃手里的饼干,说:“没事,我吃这个。”   客航飞行员用餐通常都会选择不一样的两种食物,例如一个人吃牛肉面,另一个人就会吃鸡肉饭,这样是为了避免食物中毒带来的机组失能等影响。但其实货航上的餐食都是成品,引发中毒或生病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公司并没有规定机组必须分开选择机上餐食。   但褚煦梁欣赏并尊重对方的谨慎,在他回答之后,江新年果然才放心地撕开包装自己吃起了鱼片。   褚煦梁看江新年一眼,说:“能不能别叫我褚教了。”他们也算相熟,称呼上大可不必如此死板。   江新年抬起头问:“那叫什么好?”   在公司一般机长就带姓称呼某机长,如果这位机长还是教员,一般就会称呼某教员,如果对方还身兼行政职务,就会称呼某总。   褚煦梁:“随便一点吧,不用这样。”   “那,梁哥?”江新年试探着问。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提到的08年大连机场跑道入侵是真实事件,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索。   会觉得程序部分写得太多吗?本意是希望还原一下真实的工作场景,但可能笔力不够做不到引人入胜。要是大家感觉枯燥,以后我都简化一下。 第11章   早晨六点零五分,飞机飞过江西省上空时,第一缕太阳光从地平线升起。   深蓝的天幕起先泛起鱼肚白然后被缕缕金色的光线刺破。太阳缓缓崭露头角,如同一颗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巨大宝石。几分钟内,彤云和霞光就迅速占据了天空,就像一场势不可挡的新生。   他们的飞机呈西南方向航行,朝阳透过左侧舷窗洒满了驾驶舱,那些陈旧的仪表和按钮沐浴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左座的那个男人在逆光中侧脸轮廓温柔至极。   江新年一时屏住了呼吸。   褚煦梁转过来看他,问:“热吗?空调要不要调低一些?”天亮之后,驾驶舱比之前温度要高。   江新年摇摇头,感慨说:“日出好美。”   褚煦梁侧头过来笑他,“以前没飞过早班?”   江新年感到一阵口渴,真后悔自己没带水杯。   “飞过,六点半起飞,五点半进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日出的时候在做机上检查,跟在天上可不一样。”   飞行这一行干久了,最早觉得震撼的美景到后来也会习空见惯。褚煦梁侧头遥望,觉得今天的日出确实格外美一些。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温柔。“那以后还有好多日出可以看呢,还有流星。”   江新年好奇地问:“你见过流星?”   褚煦梁点点头:“见过一次,忘了是飞哪儿。”   “那你许愿了么?”江新年追问。   褚煦梁楞一下,他早就过了向流星许愿的年龄,也稀罕居然江新年还保有一份童真。   他像个询问小朋友喜爱什么圣诞礼物的长辈一样反问道:“你有什么愿望?下次看到流星可以帮你捎带。”   江新年不好意思,说:“那怎么行,其实我也没啥好求的,就是好奇流星许愿到底灵不灵,想问你愿望实现没有。”   “我没有许愿,所以不知道。”褚煦梁老实回答。   两个人就驾驶舱美景讨论了一会,很快飞机便进入广州区调。江新年在124.45频率与广州ATC取得联系,直飞深圳。   深圳宝安机场落地之后已经是早上七点十五分。因为晚上还要继续执行航班,即使褚煦梁和江新年就住在深圳,公司仍然安排了机场旁边的酒店提供给他们休息。   公司的机组车将他们从机场送达酒店,办理入住之后褚煦梁和江新年一起去酒店餐厅吃早饭然后回房休息。   他们通常会补觉睡到下午,错过午饭。这也是货航飞行员辛苦的地方,日夜颠倒地工作打乱身体原本的作息规律。   江新年一觉睡到六点钟,打电话给褚煦梁想约他一起吃晚餐。谁知褚煦梁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已经吃过了。   江新年挂了电话,没精打采地去冲澡,他还以为褚煦梁会像上次一样等着自己呢,可转念想想,今天早上他又没有同对方约好,褚煦梁凭什么要等着他呢。   晚上碰面才知道,褚煦梁一般下午四点就醒了,然后他例行会去酒店健身房运动之后去餐厅。江新年这下子不好约人家一同晚餐了,他睡得久总不好让褚煦梁饿着肚子等。   于是共同执飞的这三天,他们在酒店都只一起吃早餐,晚餐从来没有遇上过。   飞完深圳-大连这个班,江新年和褚煦梁的航班计划就像偶然相交而过的两条线,之后越走越远,再没有重合过。   每次查询完下一周的计划,江新年谈不上失落,但褚煦梁毕竟是带飞过他的教员,期望能再次搭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进入九月,所谓一层秋雨一层凉,其他城市纷纷开始降雨降温,唯独深圳依旧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且炽热。   江新年从健身房回到宿舍,冲完澡沐浴在空调的凉风之中,晚饭又有一点没胃口。   他拿出公司发的iPad,现在飞行员做准备都是在电子设备上完成,航路天气都能在小小的iPad上一览无余。   下周计划加载完成,江新年喝水的喉结顿了一下,因为罕见地排班又将他和褚煦梁安排在了一起,飞两天成都-北京,三人制机组还有一个小副驾驶新入职带飞100小时。   按照计划安排,他和那位叫张盟的副驾驶提前一天搭机去往成都。江新年没有看到褚煦梁的加机组计划,又退出去重新查询了前几天全部的航班,发现褚煦梁是执飞完南宁-成都的航班之后在当地休息,然后再接着飞成都-北京的班。   所谓加机组就是飞行员搭乘本公司的航班,将名字加到机组名单当中,坐在后方观察员的位置,并不实际操纵飞机。   加机组那天,江新年一迈进驾驶舱就看见一位头发棕色还带点自来卷度的小年轻坐在位置上自拍。   他着实有点诧异,因为飞久了无论自己还是身边的同事早就对驾驶舱的一切不再新奇,这种自拍的行为更是很多年都没见到过了。   对方看到他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收起手机甜甜叫了一声:“师兄。”   江新年点点头,问他:“飞院的?”   张盟摇摇头,“我自费的。”   飞行员除了之前提到过统招和委培两种模式,其实还有一种比较少见,就是自费。家庭条件比较好同时自身又拥有飞行梦的学子可以通过自费方式学习飞行技术,通常需要上百万。   江新年问他:“刚飞?”   对方嗯一声,补充:“十七个小时。”   他们俩的座位都在观察员的位置,挨在一起,江新年问他:“怎么想着要学飞?”自费意味着成本高,万一天赋和努力不够,学不出来岂不是血本无归,没有家庭财力和自我决心的支持很难走上这一条路。   “飞行员帅嘛。”张盟不假思索,大晚上地把衬衣上别着的雷朋墨镜飞行员款往鼻梁上一架,一副马上要出演壮志凌云的模样。   他成功把江新年逗笑了,江新年也不是那种爱教育人的老干部,他没有批判张盟只为追求这个职业帅气外形的初衷。   很多感悟都是自然而发的,现在张盟才刚入行,他相信假以时日对方的想法会有所改变。   江新年只是奇怪:“为什么不去客航?”   因为自费飞行员不像他们统招,是航空公司来学校招聘,也不像褚煦梁是委托培养,学成之后必须回公司效力。   自费意味着航空公司不需要支付飞行员的培养费用,因此自费飞行员不论找工作还是跳槽都相对更自由一些。况且看张盟如此看重外观形象,显然客航光鲜亮丽飞白班更符合他的期许一些。   张盟说:“货运钱多嘛,能快点回本。”   他没有说实话,张盟有个秘密,他其实是一个同性恋者。相比和美女空姐共处一室,扎在男人堆里更能令他热血沸腾。当然这个不能说,所以他才拿收入出来搪塞。   江新年也不疑有他,S航收入高这是一般客航没法比的,张盟学飞花去的费用想要快一点挣回来,确实货运航空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落地成都,江新年已经好久没回四川,熟悉的凉爽和湿润的空气瞬间包围了他,令他感到舒心。   第二天晚上,他们三人在酒店大堂碰面,准时乘坐机组车进场。许久不见,褚煦梁似乎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他每次飞行都会把额边碎发用发蜡稍稍固定,显得精致又一丝不苟。   九月的成都已经偏凉爽,虽然江新年和张盟还穿着夏季短袖制服,但褚煦梁已经换上了长袖制服衬衣。他的衬衣永远熨烫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江新年有点难以想象那双握驾驶杆的手细致熨烫衬衫的样子。   过安检之后,褚煦梁停在一家连锁咖啡店前,对张盟说:“喝什么?我请客。”   张盟亮出星星眼,“星冰乐,谢谢机长!”   褚煦梁笑笑,然后冲江新年道:“还是拿铁?”   江新年嗯一声,说:“这次我来吧,上次就是你请的。”   褚煦梁没有让他付钱,跟店员点完单就亮出二维码付了款。   一路上张盟都在感慨咱褚机长真是机长中的楷模,对副驾驶体贴周到关心。江新年嫌他吵,褚煦梁倒是一直笑盈盈的。   等驾驶舱落座张盟那张嘴还没停,一直絮叨着什么他听说刚进公司的小飞都要帮机长拎飞行箱打杂,可他进公司遇上的机长人都超级好,从来没人指使他干这干那。   褚煦梁告诉他:“你好好练技术,我们这儿没有那些风气,要是有上级利用职务之便指使你做跟飞行无关的工作,可以直接向公司投诉。”   张盟吸一大口冰咖啡,感动得不行。江新年拉他:“走吧,带你做绕机检查。”   刚入职的副驾驶会有一段跟飞时间,也就是每趟航班坐在观察员的位置学习,并不实际操纵飞机。这一阶段需要多看多记,作为前辈当然能多教一点就多教一点。   回到驾驶舱,他们开始做飞行前准备。江新年照例将航班的所有信息过了一遍,和褚煦梁确认机场细则重点:“双流、大兴机场申请放行不早于推出开车前二十分钟,均有减噪音程序。北京01和19号跑道每日23点30分至5点30分限制运行,01不降落,19不起飞。”   成都的双流机场因为靠近市里,周围多居民区,因此机场会要求航空公司做减噪音起飞,也就是在起飞离场阶段用减动力的方式来降低飞机发动机噪音。   之前的大连机场虽然也靠近市区,但因为是特殊机场要保障安全,因此没有降噪要求。   减噪音离场程序通常分两种方式,NADP1和NADP2,其分别主要体现在减推力和放襟翼的时机上。   这次成都起飞,褚煦梁选择了NADP1降噪程序。在飞机到达高度1500英尺,起始爬升速度到达V2+20的时候褚煦梁开始操作减推力,减小俯仰角。   之后上升到3000英尺以上,再平稳地加速至航路爬升速度,保持正上升率,按规定收回襟翼完成过渡。   他边操作边跟江新年还有张盟讲重点:“低于800英尺的时候不能开始做减噪程序,不然动力上不去。减噪音起始点的起始爬升速度控制在V2+10节至20节之间,不要小于V2+10。”   江新年一边点头一边把细则记在脑海里,而后头的张盟虽然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合在一起到底什么意思脑子里糊成了一团。   要知道他才跟飞了十七个小时,你让他现在做正常起飞他都不一定能把程序记全,更不要说兼顾降噪音了。   褚煦梁继续讲解:“NADP2的操作则是在800尺以上保持正的爬升率,然后减小飞机姿态,增速至光洁速度,到达满足增速性能的高度后再按计划收襟翼同时减小推力,到达3000英尺柔和地过渡到航路爬升速度。”   他将另一种方式的减噪音程序也讲了一遍,江新年听得很认真,后面还拿出飞行箱里的小本子来记笔记。而张盟就听天书一般直接神游去了。   减噪音程序是机场对于飞行员的一种操作建议,并非强制要求,江新年以前飞白天的时候很多起降也并没有实施减噪程序。   但他们如今飞夜航,为了尽量减小对居民的打扰,褚绪梁严格按机场要求执行降噪。   江新年认同也钦佩褚煦梁尽职尽责的态度,同时也对他在飞行技术上如数家珍的醇熟技术产生了更深的折服。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一般情况来说减噪音程序NADP1用于减轻离跑道离场端较近区域的噪音,而NADP2适用于减轻离跑道离场端较远方向区域的噪音。 第12章   飞机进入巡航,驾驶舱内氛围松快了起来。不得不说张盟这小子真的是话多,他一看前面两位不那么忙碌了,就开始见缝插针地聊天。   他和江新年还算熟悉,看机长褚煦梁也好说话不是严肃的人,于是开口唠:“师兄,你们成都人是不是都特别会撒娇?”   褚煦梁闻言停下动作转头看江新年一眼。江新年否认道:“哪有,这又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张盟说:“不是吗?你们成都人一口一个‘好烦哦’四川话骂人都感觉像是在撒娇。”他说着手还夸张地一拂,一个成都妹子责备中带着娇嗔的模样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   江新年再一次被他逗笑了,想起自家表妹骂人的样子,别说,真还挺传神。张盟继续和他聊起之前在成都旅游时的见闻,说到成都小吃两个人眼里都开始放光。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啃双流兔头了,还有老妈蹄花,明天咱们一块儿去吃吧师兄!”   张盟越说越兴奋,江新年也确实很久都没吃到过家乡味儿了。转头问褚煦梁:“梁哥,明儿一起去?”   褚煦梁从刚才就没插话,此刻被江新年一问,点点头嗯一声。他看江新年嘴唇干干的似乎快要起皮,于是轻轻解开肩带,从自己飞行箱里拿出一个水杯。深蓝色的杯身,上面还有某连锁咖啡的标志。   “前几天买咖啡送的,是不是又忘带杯子了。”说完递给江新年。   江新年不好意思地接过,他确实是忘记了。事实上从上次和褚煦梁飞完大连,他就一直没想起要去买一个。   这时候后排的张盟叫起来了:“买咖啡还送杯子?怎么我就碰不上这种活动?”他还尤不自觉地继续评价道:“褚机长对师兄也太好了吧。”   其实江新年心里也清楚,这个杯子大概率是褚煦梁买的,但被人就这么直接地点出来还是令他感到脸上一阵热。他不好意思去看褚煦梁的眼睛,只能错开视线讷讷地讲:“谢谢褚教。”   张盟抢着要去帮江新年倒水,江新年没让,自己起身去倒了水。杯子已经提前被人清洗过,江新年感受得到褚煦梁的心细,但他也同样意识到,以一位机长对副驾驶应有的关心来说,这太过了。   江新年重新落座后,张盟啪地一声按开肩带,起身准备去餐台找点吃的喝的。   褚煦梁一反常态,严肃地叫他:“回来。”   张盟楞楞转身,问:“怎么了机长?”   褚煦梁说:“你刚刚的动作存在问题,你有意识到吗?”   张盟纳闷地“啊?”一声,显然什么也不明白。   褚煦梁问他:“驾驶舱关于安全带和肩带的规定是什么?”   张盟绞尽脑汁地回忆,只憋出一句:“呃……除了上厕所以外,必须随时系上安全带。”他说完去瞄褚机长,发觉对方还等着下文,于是又支吾补充:“起飞落地阶段还要系好肩带。”   褚煦梁不带喜怒地追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张盟真的不记得了,而且现在是巡航阶段,按理来说他是可以离开座位的吧?   江新年提醒他:“你刚才放肩带动作太大,我都听到它弹回去的声音了。”   褚煦梁教育张盟:“松肩带动作要轻柔,避免回缩的金属头向上打到仪表板按钮。”   看似小小一个动作,但如果飞行员在无意识地情况下以肩带误触了某一个面板按钮从而造成飞行数据异常,带来未可知的危险不说原因还往往难以排查。   “回去好好细读一下手册。”褚煦梁说完转回了身去,只留下一个挨完训怏怏的张盟。   张盟嘴上应了,心里却翻了个白眼,他不信标准操作手册上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明文规定。⑴   之后的驾驶舱因为三人各怀心事,闲聊不多。飞机很快到达北京管制区域,江新年抄收了机场气象报文:大兴机场上方出现积雨云,能见度5千米,小雷雨天气,修正海压1013,气温18摄氏度,露点温度16摄氏度。趋势天气能见度2千米,短时雷雨天气。   从机载气象雷达上来看,不远处有一块红黄相见的区域正在不断移动,他们一般管这叫番茄炒蛋,是飞行员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形。   起飞之前北京的天气状况还可以,但气象往往是不定发展的,等他们飞到北京上空,大兴这一块儿已经呈现出了雷雨趋势。前序航班有的已经赶在雷雨发展起来之前降落,是盘旋等待还是抓紧时间落地,这是目前摆在褚煦梁面前的问题。   最终他选择了正常进近,因为就目前来看天气和能见度能满足降落要求。   进入五边,降水已经很明显,阵风时不时侵扰。没有多少飞行经验的张盟牢牢系着自己的安全带和肩带,坐在位置上双手扣紧了座椅。从驾驶舱的窗户往外除了漆黑的天幕和噼里啪啦的大雨他什么也瞧不见。   驾驶舱颠簸感加剧,褚煦梁做了下高度的决定,江新年向塔台请求许可:“O37001,离开高度层60,请求下降到2500英尺躲避颠簸。”   北京塔台的空中管制员在无线电中回复:“O37001,可以下降到2500英尺,北京塔台。”   飞了很多年的褚煦梁清楚,目前的天气状况发展很快,因为气象报文半个小时更新一次,在此期间实际情况如何,呈什么发展态势只能靠飞行员自身去观察。   他们刚刚经历的那一波短时雷雨,阵风和降雨量都比气象通播中的更大。虽然尽量不要在雷雨下方飞行,但褚煦梁根据自己的飞行经验结合气象知识判断:此时更要避开雷暴雨顶部顺风方向的卷云和卷层云。尽管雷达没有回波,但其中很有可能含有冰雹。   下降到最终进近点,褚煦梁更新了下降简令,调定复飞航向。“放轮,襟翼15。”   江新年将起落架手柄放下,襟翼放至15的位置。“放轮,襟翼15,绿灯。”   褚煦梁:“调速150。”并预位好了减速板手柄。   核实速度后,褚煦梁下口令:“襟翼30。”   江新年照做:“襟翼30,绿灯。”   褚煦梁继续调速风修正,与江新年一块儿完成着陆检查单。他们要在最终进近定位点前完成着陆形态和着陆速度。   江新年:“1000英尺。”   褚煦梁:“检查,开灯。”   随着飞机进一步下高度,大雨和侧风并没有减弱,能见度大概低于300米。快要到100决断高度,江新年还在寻找目视参考,跑道就在正前方,但跑道灯和中线灯由于大雨夜间目视并不是很清楚。   他还在想这样的降落确实有点考验技术,就听见机长位的褚煦梁下了口令:“复飞。”   当机长做了复飞决定,就要立即执行复飞程序。褚煦梁加油门至复飞推力,抬机头到复飞姿态,然后喊话:“襟翼15。”   江新年证实飞机状态稳定,收襟翼到15。   后排的张盟不是很理解,他们好不容易在大雨中快要成功落地了,为什么又要重新拉起来。不准备落地的话一开始就不要尝试好了,这样再去天上盘旋等待,不知道又得耗多长时间。但他不敢抱怨,只小心翼翼地问:“机长,咱们这是要去备降么?”   褚煦梁告诫他:“程序做完再聊天。”   确实,这头江新年还在忙着向塔台汇报:“O37001,因为天气原因我们复飞了。”而他们检查单也还没做。   张盟只好闭嘴,之后他们在大兴上空盘旋,复飞航路绕开了雷雨。褚煦梁刚才做复飞决定其实是很多因素的综合考量。   当时能见度小于300米虽然条件差但也不是不能着陆,侧风大却也可以修正。但大的降水使得跑道湿滑,刹车效应最多只能算中等。而他们此趟航班是包机,运送的某一家电子公司的机械设备,航前褚煦梁特意留意了重量,可以算是满舱。那么在湿跑道低能见度的情况下满舱更容易出现滑出跑道的情况,因此从安全角度考虑最终决定了复飞。   盘旋二十分钟后,短时雷雨收了势。褚煦梁重新准备降落,他脱开自动驾驶自动油门,向塔台申请:“O37001,请求目视进近。”   塔台管制许可:“037001,可以目视进近,跑道24。”   褚煦梁操作着这架满载的737在小雨中的跑道降落,轻柔接地,在到达滑行速度之后在引导车的指引下滑向自己的机位。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这架飞机装卸好货物准备重新起飞时,天气已经转为晴好。雨后的空气带有一种洗刷过后的泥土香,甜甜涩涩萦绕在鼻端。   作者有话说:   (1)关于肩带的要求波音737的标准操作手册上总则里关于安全带和肩带的要求飞机推出前至爬升到一万英尺以及下降顶点到着陆关车过程中机组人员都应该在执勤岗位并系好安全带和肩带。一万英尺以上爬升及巡航阶段可以松开肩带。在总则里确实没有提到关于轻柔松开肩带的规定,但在起飞程序章节里有注意事项写到松开肩带要缓慢,以免锁扣带出或损坏跳开关。(张盟没有熟读程序,因此觉得是褚煦梁吹毛求疵) 第13章   回到成都已经是阳光明媚的早上,三人一起吃过早餐之后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江新年没有忘记昨天的晚饭之约,他特意调了一个闹钟,下午四点半就起了床。   收拾好等了许久也不见来电话。他主动给张盟拨过去,对面嗓音嘟哝显然还没睡醒。江新年问他:“还去不去吃兔头了?”   张盟睡眼惺忪听到吃一下子清醒了,答他:“要去要去!你等我起来换身衣服。”   给张盟打过电话,江新年深吸一口气,又给褚煦梁拨过去。对面很快接了,江新年轻声问:“褚教,要一起去吃饭吗?”   褚煦梁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玩得开心点。”   对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江新年是感到他们的关系有一些越界,但此时真的听到褚煦梁不来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和张盟在酒店楼下汇合,然后打车去了当地一家很出名的小吃店。小吃店就在双流,离机场不算远。不大的店面里刚到饭点就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只好坐在街沿店家支起的简易桌子前。   张盟大概家庭条件是不错,今天休息他们都穿着自己的衣服。张盟一身轻奢潮牌,一件T恤大概就要普通人大半个月的工资。他还戴了一对耳钉,银色的小圈下边吊着一个锥形的袖珍吊坠。   总之打扮得时髦又前卫,和这家老店富有烟火气息的木板桌一次性筷子一点也不搭。   他招呼江新年:“来来来,师兄,你喜欢吃麻辣还是糖醋味?别客气,今天我请客。”   江新年哪能让人家刚上班的请客,忙拒绝:“别,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兄,待会儿就不要跟我抢着买单。”他说道:“我要辣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兔头很快上桌,六个麻辣四个糖醋。还有两碗炖得离骨的蹄花,配上雪白软烂的芸豆,喝上一口浑身都熨帖了。   两个大男人坐在马路边的简易小桌子旁,姿势不雅地啃着兔头,张盟边啃边含混地说:“还好机长他老人家没来,不然可没这么痛快,要是能再来瓶冰啤就完美了。”   江新年首先反驳:“褚教才多大啊,没事别瞎叫。”然后他又提醒张盟:“航前八小时禁酒,你这是执照还没揣热乎就想被吊销吗?”   张盟弩弩嘴,“我知道,就是不能喝才抱怨嘛,不然我直接就让服务员端上桌了。”他戴着一次性手套边剔兔头上的肉边讲:“我觉得褚机长不太喜欢我。”   江新年停下来抬头看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张盟歪歪头,“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他形容道,“你看吧,他对上你就春风细雨的,一对上我就雷霆万钧。”张盟边说边比手势,夸张得仿佛褚煦梁是一个什么大魔王。   江新年这回笑不出来,重新低下头摆弄自己面前蹄花汤里的勺子。“褚教他是对事不对人,你态度认真点,做事仔细点儿,他是不会骂你的。”   江新年回想起他们在珠海飞模拟机的那十来天,褚煦梁手把手地教他,认真又细致,这么好的教员怕是一辈子也难遇上第二个。   但显然张盟不懂得欣赏,他扁扁嘴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他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吧,反正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   确实,江新年想下一次一起执飞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褚煦梁回到深圳,拖着飞行箱准备上电梯时,物业管家提醒他有一个包裹。褚煦梁这才想起来,那是他之前飞福建路过当地一家专门卖青梅的店,店里有新鲜青梅也有制成梅子干的蜜饯。   他尝过那家青梅酸,甜爽口很是开胃,据店家说都是诏安新鲜运来的。他当时就想起了江新年,想起他抱怨深圳天气太热没有胃口的样子。   于是褚煦梁买了四瓶腌制好的梅子干留了地址,请店家过几天直接寄往深圳。如今包裹是收到了,褚煦梁苦笑一下,将四瓶梅子干全放进了冰箱里。   他没掌握好尺度越界了,他知道。江新年是什么态度,他也知道。但说实话这很难控制,当你对一个人有欲望的时候,要怎么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靠近,不对他好。   褚煦梁重新拿出一瓶青梅,起开封口尝了一颗,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酸涩在齿根缓缓漫过。   进入十月底,江新年的两百个小时终于攒够。他没有再和褚煦梁一起执飞过,但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却陪伴着他每一趟航班。   他的机长资格复核考试安排在珠海模拟机训练中心,负责检查的是公司一位叫陈震的C类教员。江新年很有信心,这次考试无论是理论还是操作他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考试当天,来了两位检查员,陈教介绍说另一位是来自局方的刘教员。   民航局对于航空公司机长资格复核会不定期安排人检查,看来江新年这次是刚好遇上了。他也并不因此而紧张,礼貌地同两位检查员握手,然后上机开始考核。   陈教员首先设置了空速不可靠的特情,也就是飞机的空速仪表或马赫指示由于故障并不能反应飞机真实的空速。   江新年程序熟练地脱开了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将飞行指引关闭,然后设定了以下起落架收上的俯仰姿态和推力:襟翼放出——10°和80%N1;襟翼收上——4°和75%N1。   陈震在右座点点头,觉得他记忆项目完成得很不错。   这时飞机由于空速表紊乱,出现了空速低报警,“AIRSPEED LOW”警告回荡在驾驶舱。   通常出现这种告警,意味着飞机即将失速。但江新年没有慌乱,他知道飞机真实的空速并没有指示的那么低。   他继续执行程序,检查了皮托静压加温电门处于ON位,确认飞机姿态、N1、地速和无线电高度是可靠的。   然后江新年指示副驾驶也就是陈教员查找手册上空中性能章节中关于不可靠空速的飞行图表。   每一架飞机的驾驶舱都放置了全套的QRH也就是快速检查单。飞行员随身携带于飞行箱中的工作iPad上也有电子版。   飞行员的操作分记忆项目和非记忆项目,记忆项目就是遇到特情需要立即做出反应的操作,而非记忆项目就是记载于手册上可供飞行员查阅的部分。   江新年目前位于左座,是驾驶舱管理的决策者,因此尽管陈教员资历职位都高于他但只要处于副驾驶的位置,都需要听机长的指令,配合驾驶舱的工作。   陈教员对于江新年的分工指示十分认同,对方要是碍于身份不敢指使他干活而是自己去查找资料就会疏于对飞机的操纵。而遇到特情,机长最应该做的就是使飞机处于自己的监控之下。   陈教员很快查到数据,他们根据手册中巡航状态下相应气压高度,俯仰姿态和推力的参考很快确认了副驾驶位的空速指示显示可靠。   飞机上并非只有一个空速表,还有备用的。当空速表不一致时,就需要飞行员判断到底哪一个空速表指示数值为可靠参考。   确定之后江新年将副驾驶一侧的飞行指引和自动驾驶接通,高度报告选择器也选择到可靠的一侧,应答机设置为TA ONLY。   这个时候他没有去接通自动油门,而是尽早建立着陆形态,准备备降。   飞机有惊无险地成功落地,陈教员对于江新年的表现很满意,评价道:“不错。”   位于后方监察位置的局方教员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自己设置了下一科目。   雷雨大风天气,同江新年和褚煦梁上次在大兴遇上的很像。江新年绕飞了雷雨准备下降,侧风很大,江新年操纵着飞机进入五边航迹,继续下高度。   突然驾驶舱遭遇一阵剧烈颠簸,有强气流突然袭击了它们的飞机。可是从气象雷达上来看,雷雨的中心并不在他们的航路之上。   江新年考虑到可能是遇上了下沉气流,下沉气流会从风暴中心向下横向移动,强度最高能达到6千英尺每分钟。也有可能是微下冲气流,因为范围小持续时间短,仪器很难探测到。   其实要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落地,江新年并非做不到,事实上他相信大部分的飞行员都有这个技术。可机长作为飞机上的最高决策者,并不是只比拼操作技能,关键时候需要有正确的决断意识。因为机长需要考量的不是能不能成功落地,而是此刻该不该去落地。   江新年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复飞。”   虽然气象雷达上风速和能见度并未超过落地标准,但江新年自己判断目前的气象条件并不适合降落。而且无论下沉气流还是微下冲气流都是短时现象,复飞后再次尝试落地显然是更优的选择。   陈震在一旁配合着做复飞程序,心里赞赏着这小伙子还不错,刚才那样的状况没有逞能去强行落地。局方近几年对于机长正确决断的考察看得很重,如果刚才江新年贸然落地,一定会被判决策失误。   在复飞的过程中,他们遇上了90海里每小时的风切变,驾驶舱“WINDSHEAR,WINDSHEAR”报警声响起。   风切变将他们的飞机侧着推离了飞行轨迹,机身犹如一个无法自控的风筝于狂乱的大风中勉力挣扎。   江新年马上脱开自动驾驶,果断地使用最大推力以保持对飞机的控制。然后他脱开自动油门,改平机翼的同时将机头抬至15度起始俯仰姿态。收起减速板,按照飞行指引的引导重回航迹。   整套动作江新年完成得十分流畅,在脱离风切变影响之前,他没有去改变襟翼和起落架的形态,也没有去试图重新获得损失的空速。   这些都是之前褚煦梁在模拟机上教给他的风切变改出机动飞行的要点,也是许多飞行员在实际操纵中容易犯错误的地方。   陈教员很赞赏,说:“小江操作不错,程序也挺熟练的。”江新年虽然年纪轻,但遇事沉着冷静,决断意识也很强,在年轻机长中算拔尖的了。   考核进行到此,按理来说十分顺利,江新年重获机长资格几乎是毫无疑问。可一直沉默着的刘教员此时开口了:“机长考试分理论和操作,因为你是复核,理论部分笔试就免了,我来问几个问题,算作口试。”   作者有话说:   褚:从前看日出的时候叫人家梁哥,现在新人胜旧人,又叫人家褚教~(铁扇公主口吻) 第14章   副驾驶飞行时间够两千七百小时就可以向公司申请机长考试,考试一般分理论笔试和模拟机实操。江新年已经是一名机长,只是因为跳槽改装机型需要重新复核,因此公司没有安排笔试环节。   现在局方的人要求他做一个口试,也算合情合理。   江新年应了声好,并没有觉得对方有意刁难。   刘教员看着他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飞机APU可以供电的最高高度是多少?”   江新年立刻作答:“35000英尺。”   刘教员又问:“可以提供引气的最高高度?”   江新年:“17000英尺。”   他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陈震在一旁欣慰地点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贪玩不爱看书,像江新年这样能把飞机各项数据烂熟于心,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局方的刘教没有什么表情,继续提问:“巡航过程中,如果自动和备用增压方式都失效,为了使座舱高度下降,你应该怎么做?”   江新年依然没有犹豫:“应该将排气活门关闭。”   刘教员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问:“飞行中,没有任何警告出现,但当主警告按压重现时,发现主警告灯、系统信号灯和MACH TRIM FAIL灯都亮了。再按压主警告灯时,所有灯又熄灭了,这是飞机出现了什么问题?”   江新年想了一下答道:“是马赫配平系统单通道失效。”   刘教员这时脸色不太好看了,再一次提问:“发动机起动期间,如果排气温度表的读数闪亮,则表明了一种什么状况?”   江新年答他:“表明不正常的起动咨询系统传感到了发动机起动不正常。”   刘教员沉默了一会儿不死心地又问:“飞机上的应急灯照明电池正常情况下可以使用多长时间?”   这个时候旁边的陈震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如果说刚才的那些提问是出于考察机长对飞机操作以及问题的处置,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就稍微有些偏了,说实话他都不确定正确答案到底是多久,三十分钟?   但是这个剑走偏锋的问题仍然没有难倒江新年,他考试前的这两个月休息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看手册上。   刘教员笑着说:“机长应该对飞机上的所有情况都了然于心,否则……”   “十五分钟。”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江新年报出了正确答案。“无论飞机上有没有正常电源,应急照明都只能供电十五分钟。”   陈震看局方人的脸色就知道江新年又答对了,只是他不明白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暗涌,为什么这次局方来人会是这样的态度。   来自局方的刘教皮笑肉不笑,眯起眼尾说:“很好,最后两个问题。”   “民航的金科玉律是什么?”   江新年开始回忆,“操纵飞机、导航、通讯,按此顺序并适当分工;任何时候都要合理使用自动化,任何时候都要知晓FMA。”   刘教挑着眉毛问:“还有一条呢?”   江新年答不出来,其实以前在E航的时候他也背过这个,可如今最后一条怎么也想不起来。   刘教员整整袖口补充:“最后一条,如发现非预期情况,采取措施。”   是这个,该死,他怎么给忘了呢。江新年懊恼地咬了咬嘴唇,他辞职两年期间许多以前背过的法规口号都忘了。入职S航后他专注于理论和程序,疏漏了去复习这一块儿。   刘教员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果然又是关于政策法规。“民航八该一反对的具体内容,请复述一遍。”   江新年开始背诵:“该复飞的复飞,嗯,该穿云的穿云,该返航的返航,该备降的备降,该绕飞的绕飞……”他答的明显没有之前顺畅,而且原版该复飞的复飞后面还有押韵的后半句,可江新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复颂前半部分。   刘教员好整以暇地发话了:“你才说了五条,并且还不完整。”   他看江新年终于不再是刚才那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冷笑一声训诫道:“民航局在《中国民用航空局关于确保飞行安全的命令中》完整地提出了八该一反对的概念和详细条款。这可是咱们民航的飞行箴言,也是保证飞行安全的经验总结和实践升华。漠视这些条款就是漠视法规,漠视法规等同于漠视生命!”   一顶大帽子扣到头上,江新年却无可辩驳,冷汗从鬓发间滑落。   刘教员转头看向陈震说:“你们公司对于飞行员没有组织过相关学习吗?”   这一下子就上升到公司层面,陈震只好赔着笑脸讲:“哪里,我们公司对于政策法规的宣贯一向都是很到位的。”   江新年抢着辩白:“入职的时候,公司有培训过。”只不过当时他只学习领会了其中的精神和含义,没有去刻意背诵。   “哦,那就是江同志你学习没到位,安全意识没跟上。这样的态度我不认为你符合民航局对于一位合格机长的要求。”刘教员啪一声合上本子,盖棺定论。   褚煦梁今天的航班因为天气延误,回到深圳已经快中午。一落地他就听搭班的副驾驶嘟囔着:“局方也太狠了吧。”对方正在手机上戳戳点点,似乎和人讨论什么正讨论得火热。   关系好的飞行员间会有一些小群,大家伙儿在里面抱怨抱怨公司,讨论讨论美女,总之什么都聊。褚煦梁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今天“局方”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褚煦梁知道,今天是江新年机长复核考试的日子。   “局方怎么了?”他开口问副驾驶。   那个副驾有些意外,因为褚机长向来都不爱打听八卦,但他还是兴味盎然地分享道:“听说今天局方来人杀了一个机长。”他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势划在脖子上。‘杀’是他们的一种比喻说法,意思就是局方判了一个机长不合格。   褚煦梁委实有些难以相信,因为以他对江新年的了解,无论是理论还是操作对方都不应该存在问题。况且今天江新年是机长复核又不是第一次的机长考试,说白了很大程度上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褚煦梁等不及上车,告别副驾驶自己走到机场拐角一处安静的地方,拿出手机给陈震拨去电话。   “老陈,今天到底什么情况?”褚煦梁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遇到这样的事陈震也挺郁闷的,他知道褚煦梁最初带飞过江新年,也不绕弯子惋惜地同他说:“小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褚煦梁听完来龙去脉,没有发表意见,只拜托陈震道:“老陈,你帮我打听一下。”局方来人,公司一般都会安排接待,陈震还任了飞行部的副经理,届时在饭桌上大概率能听出点什么意思来。   褚煦梁回到家,洗过澡之后惯例预备补眠,可今天他怎么也睡不着。捱到晚上七点钟,还是没忍住给江新年打了个电话。   他们之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过任何联系。如果不是出了今天的事,褚煦梁不会允许自己再去打扰他。   “喂,褚教。”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今天考试没过。”江新年主动说着,嗓音听不出多大情绪。但褚煦梁知道他在强撑着,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不可能轻易翻篇。   “你吃饭了吗?”褚煦梁只这样轻声问。   “没有。”江新年老实答话,事实上他从珠海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公寓里呆呆坐着,姿势都没换过一个。别说晚饭,就是中午饭也还没吃。   “我来找你,好吗?”褚煦梁心疼他,克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问。   褚煦梁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一辆石青色的6GT。江新年穿着一件运动外套,里边罩着他的制服衬衫,似乎回到家就没换过衣服。   他在夜色中坐进副驾驶,褚煦梁问:“想吃什么?”   江新年摇摇头,然后补充:“都行,其实这附近我不太熟。”除了上班,他平时休息几乎都是叫外卖,所以对附近的餐厅并不熟悉。   褚煦梁开车找了一家环境安静的店,他们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可以不被外人打扰。   “我可以点瓶酒吗?”江新年主动要求。   啤酒比菜还先上桌,褚煦梁给江新年倒上一杯。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褚煦梁讲不出来安慰的话,对于干他们这一行的来说,被剥夺机长的资格不仅仅意味着失去荣誉。很多人过不去自我否定的那道坎儿,从此对飞行失去了热忱,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提前望到了头。   江新年空腹喝尽一杯,冰凉的酒液入喉,尝不到麦芽的香气,只有啤酒花的苦涩久久萦绕在舌根。   江新年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   曾经他以为成为E航最年轻机长是因为自己技术好理论强,可如今回想公司里技术好理论强的又何止他一个,凭什么独独是他坐拥桂冠?   从前的同事背地里都爱管他叫“驸马爷”,江新年知道,但他向来嗤之以鼻。因为他自认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赋挣来的,是他应得的。   若说真有什么助力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否则扶不起的阿斗就是别人做好嫁衣裳也撑不起那个架势。   但今天的事却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可以被簇拥着送上高位,也可以被轻易地拉下神坛。他不是独一无二,这世上也没有什么非他不可。   自己的命运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令江新年感到沮丧与绝望。他明明已经远离了曾经的是非之地,来到几千公里之外,可是过往仍然像长着毒刺的荆棘藤蔓不肯放过他,翻山越岭再一次扼住了他的脚踝。   江新年如今不得不承认,纵使他无意曾经也确实走了别人求而不得的捷径,但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两年的空白与代价,难道还不够吗?   作者有话说:   申明:本文情节皆为促进主角感情进展服务,纯属作者虚构。真实的局方检查必定是公平公正,绝不存在任何黑幕。(我这强烈的求生欲) 第15章   江新年又想倒酒,被对面的褚煦梁按住手腕。“别喝那么急。”空腹喝酒实在很伤身体。   褚煦梁看他眼里泛着一层水光,似雨后枝叶上不堪重负的晶莹露珠,欲落不落,隐忍得惹人生怜。于是温柔开口说:“觉得委屈就哭吧,没什么丢人的。”   江新年别过脸去,倔强地说:“不要。”   这时候服务员终于把菜端了上来,避风塘炒蟹色泽红亮的蟹壳裹着香蒜与辣椒,蟹黄的味道混合着黄油的香气萦绕在腾腾热气中。他们今晚误打误撞竟是找到一家做法地道的餐馆,只可惜此刻桌上的两人都没有好好吃饭的心情。   褚煦梁给江新年夹了一块蟹肉,劝他:“吃点儿。”   江新年听话地动了筷子,吃东西的时候一言不发。   褚煦梁出言宽慰:“飞行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是许许多多个平安起降。你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江新年低着头,不肯看人。褚煦梁似乎看见有一滴水砸进了对方面前的碗里,然后听见江新年克制着嗓音说:“可我还是怨自己。”如果不是他疏于对政策法规的复习,那么别人就是想找茬也无从下手,最后不得不同意恢复他的机长资格,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己。   “这不怪你。”褚煦梁心脏漫过一阵酸涩的疼痛,动了动手指想过去拥抱他。半晌,人却还是坐在原地。   一顿饭,两个人都没吃多少。褚煦梁没喝酒,将江新年送回小区,然后自己在车里坐了许久。   开车回去的路上,陈震给褚煦梁回了电话。他说:“小江离职的时候是不是跟公司有过什么不愉快?”据他打听到的消息是,前东家用了“不识好歹”来评价江新年这个人。很显然,局方这次来的检查员同江新年的上一任公司E航有一些交情。   褚煦梁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紧一紧手指,在陈震面前他没有表露内心的情绪,只感谢对方的如实相告。   江新年开门回到自己的公寓,从外边的秋夜甫一进到屋里,扑面一股浓重的烟味。江新年这才惊觉自己之前是抽了多少的烟,他快步去把窗户打开换气,又胡乱地将茶几上易拉罐里积的烟灰和烟头一齐扔进垃圾桶。   忙乱间碰倒了放在桌面上的空保温杯,那个深蓝的保温杯哐当一声跌到地砖上,发出惊心的脆响。   江新年连忙捡起杯子上下查看,杯底的地方被磕了一个小凹痕,蹭掉一点蓝色涂层。江新年心疼不已责怪自己笨手笨脚的同时将它拿去厨房冲洗干净。他住的这一栋在边户,从厨房窗口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小区大门。   那辆青灰色的车仍然停在那里,在他刚刚下车的位置。   就是这么一瞬间,江新年突然就释怀了。诚然他是遇到了一些操蛋的事,今天下午他脑海里甚至闪现过了不想干的念头。但同时,他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江新年扪心自问还想飞行吗?答案是肯定的,不让他过机长又如何,大不了当一辈子副驾驶!褚煦梁说得对,飞行是许许多多次平安起降,不是今天那个刘教员一句话就可以全盘否定的。   江新年突然笑了,望着那个车影有点儿想立刻跑下楼去,奔下去告诉褚煦梁,他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太冲动,理智上来讲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江新年拎起衣领闻了一下,然后嫌弃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第二天一觉醒来,江新年手背捂着额头有一点不愿意面对现实。倒不是因为他的考核结果,对于这件事虽然难过但他也已经能够接受了。他不愿意面对的是自己昨天晚上在褚煦梁面前展现出的脆弱。江新年寄希望于自己能把昨晚的事给彻底忘掉,好像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将记忆也从对方脑海里抹除一般。   接下来的一周江新年都没有飞行计划,大概公司排班的认为他情绪不佳需要一点时间调整。但江新年真的很想冲到机资处去摇着对方的肩膀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我完全能够保障航班的安全运行!   但计划已经都排出来了,江新年只好被迫休假。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看会儿书学习一下法规。中午外卖解决,下午打会儿游戏就去健身房,晚饭过后和同住在小区里的副驾驶们打一场篮球。   七天之后,江新年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热切地期盼过去上班。   新的一周计划终于出来了,江新年执飞杭州-南宁,和一位姓李的机长搭档。他要先从深圳搭机去往杭州,而搭的这趟航班刚好是褚煦梁执飞。   执勤当天下午,江新年接到飞行部电话,让他先去公司一趟。   下午江新年就带好飞行箱和过夜袋提前来到飞行部报到,737的机队队长领着他到了飞行部经理的办公室。飞行部经理是一位年约五十的高瘦男人,只鬓边有几丝白发,整个人十分精神。   飞行部经理没有什么领导架子,招呼江新年坐,还亲手用桌面的功夫茶具给他泡了一杯茶。江新年有礼貌地接过,就听赵经理讲:“关于上次你的机长资格复核,最终考核结果是不通过。”   江新年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茶杯,低头说:“我知道。”   “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赵经理问。   江新年吸了一口气:“我会继续加强学习,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赵携进也是飞行员出身,他飞了三十年什么样的后辈都见过。对于江新年有一些耳闻,此时看到对方不偏激不埋怨的态度,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不会错。他说:“公司看过你的飞行经历,综合了一些意见,最后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江新年猛然抬起头,听赵经理继续说道:“一百小时后可以再申请一次机长复核。”   江新年简直难以置信,没想到事情还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虽然他说服自己接受了之前的结果,但没有哪个飞行员甘心放弃成为机长的梦想。   民航局对于副驾驶申请机长考核的次数没有明文规定,但实际上每年名额就那么多,航空公司一般只会给每个副驾驶至多两次的机会,但那是最初的申请。一般复核没过就算是飞得很差只能尘埃落定了,况且他这次还是局方来人拍的板。   从领导办公室里走出来江新年感觉脚踩着地板都不真实,他不是在做梦吧?他还能有一次机会!   晚上,进场。   这趟航班的副驾驶是刚好飞满100个小时可以上座的张盟,他老远看见江新年就挥手打招呼:“师兄!”   江新年笑着向他们走去。褚煦梁大概怕冷已经穿上了西装制服外套,袖口绣着金灿灿的四条杠。江新年和张盟都还是一身白色制服衬衣,肩膀处别着象征副驾驶的三条杠金色肩章。   “褚教。”江新年大概是怕对方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丢人模样,声音不怎么有底气。褚煦梁倒是神色如常,微笑着应一声:“来啦。”   三人上了机组车,张盟在车上义愤填膺地开始骂:“局方那什么人,眼神太不好使了。我年哥技术这么牛逼,简直不懂识货嘛!”   看来自己机长复核没过的事已经传遍了公司,不过江新年无所谓。他没有告诉张盟公司最新的决定,想着通过了再来讲也不迟。不过他倒有些想先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褚煦梁,可张盟一直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让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直到作为本趟航班副驾驶的张盟下去做绕机检查,江新年这才找到空挡。褚煦梁听说后没怎么意外,温和地说:“这次一定没问题。”   江新年也这么认为,开心地说:“借你吉言!”他预备将自己全方位武装起来,让人找不出一丝错处。褚煦梁看他眼睛重新亮起来,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地面,张盟认真地在做绕机检查,他先是检查了前起落架和发动机,又绕到侧面去检查飞机的襟翼。这时一位身着蓝色工作服和荧光背心的地面机务人员走来,客气地对张盟道:“机长,例行检查排故已完成,麻烦您签个字。”   绕机检查要求飞行员穿上反光背心,刚好罩住了肩章的位置。夜里灯光暗看不清,对方显然将张盟当成了本趟航班的执飞机长。   这一声“机长”叫得张盟是通体舒泰,飘飘然地享受着对方恭敬的注目礼。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入戏地摊开手,装模作样地接过对方递上的放行单。   当机长的滋味可真是爽啊,张盟过够了瘾,这才慢悠悠开口:“机长在驾驶舱,你拿上去找他签字吧。”   对方“嘶”一声,显然不明白这人是有什么毛病,自己不是机长半天不吱声儿,杵在那里演戏浪费大家的时间。   张盟听见这一声不满的音调,这才正眼打量起这位机务。大概二十七八一小伙子,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忒高,估计得有一米八五往上。皮肤颜色有些深,一双浓眉大眼十分无语地瞪他一眼,片刻不留地转身走了。   唉,什么态度。   张盟有点窝火,悻悻地也跟着上了驾驶舱。他准备落座的时候,刚好那位机务找褚煦梁签好了字出来,同他侧身而过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差点儿撞到他。张盟心里嘀咕:什么人啊这是,一个修理工眼睛还长天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PS:交代一下身高,江新年183,褚煦梁181,张盟178,某机务186。   某机务:我不配拥有姓名吗?   亲妈:可以,只要你愿意和萌萌搞到一起。   民航小知识:国内招飞身高要求:男性169厘米至185厘米。 第16章   褚煦梁在做航前准备的时候,听见后座江新年小小声地在念叨着什么。“该复飞的复飞,强行落地会吃亏;该穿云的穿云,仪表引领航迹准;该返航的返航……”   “在背八该一反对?”褚煦梁问。   江新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背出了声儿,他这人有个毛病默记是记不住的,必须得念出来。   “太大声了吗?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你可以再大点儿声,不打扰。”   褚煦梁听陈震说过江新年上一次考核就卡在政策法规这里,公司内部对于机长的考核重点放在了机型理论和程序操作方面,但严格来讲,政策法规也确实纳入了机长考核的内容体系当中。因此局方的人抓住这一点来否决江新年的机长资格,的确没法儿质疑。   但同时褚煦梁也看过那次的航后测评,虽然江新年没有完全背诵出民航八该一反对的全部内容,但在他的情景意识和决断操作中,实际上正是按照这一规章的要求来履行自己在驾驶舱的职责。该复飞的时候复飞,不去强行落地;该绕飞的时候绕飞,判断天气躲避雷雨。   褚煦梁很欣慰,江新年能很快从低谷中走出来重新振作,又像从前一般谦虚好学乐观开朗了起来。   那一夜枝头滴落的露珠随着日出蒸发,无人得见就仿佛从没有存在过一般。但褚煦梁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再一次被凿开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饶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唉,就这么一百来字,我这脑子怎么就是记不住呢?”江新年耷拉着脑袋,他记航空知识点比较在行,但一遇上大段的背诵就老是忘东忘西。   褚煦梁瞧他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挺可爱的,像某种皱着脸的小动物,心也随之一软。“之前有副驾驶给我发过一个图,可以设成手机屏保。”   不是唯独江新年一个人觉得口号难背,之前公司有副驾驶把八该一反对的内容做成了手机屏保,这样每次想玩手机之前,都得逼迫自己强制记忆一番。虽然有点好笑,但据说还挺有用。   褚煦梁很快找到那个图,拿给江新年看。江新年直呼:“人才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办法呢。   “赶紧发给我!”江新年激动地喊完,这才意识到他和褚煦梁还没有互加过微信。虽说是有对方电话号码,但这个年代用短信发图片也太奇怪了吧。   江新年主动说:“那个……褚教,你加一下我微信吧。”说完主动亮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褚煦梁扫描过后,恰逢一位机务同事上来签字,他确认完维修单签了字。江新年很快收到了好友申请,褚煦梁的头像是黎明时分的夜空,朋友圈里一条内容也没有。   图片很快发过来,深蓝背景之上,十一条内容清晰明确,图片大小刚好符合手机屏幕。除了八该一反对,还有民航四条金科玉律,两严三防两交。   江新年立刻就换上新的手机屏保和屏幕背景,他就不信这样还能背不下来!   等张盟就座,驾驶舱开始进行起飞前准备,闲聊时间到此结束。飞机滑行到预定跑道口,得到了ATC的起飞许可。褚煦梁设置好气象雷达显示和地形显示,然后转头看向身旁一动不动的张盟。   张盟侧头回他一个帅气的微笑。褚煦梁叹一口气,说:“你该做什么?”   张盟脑子里完全是懵的,接下来该他做什么啊?起飞前检查单吗?可是机长还没下口令呢。   褚煦梁等着张盟的回答,可他又答不出来,内心逐渐开始抓狂,心想机长大人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接下命令吧,不要再问我了。   江新年在后边看不下去,提醒道:“开灯。”   “哦,好的。”张盟这才想起来去开飞机的频闪灯。进入跑道要开灯嘛,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还有呢?”褚煦梁声音听不出多严厉,但他在飞机上给人的压迫感确是实实在在令张盟感到如芒在背。   张盟越是紧张就越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动作没完成,他求助地回头看向江新年。江新年无奈地扶住额头,用口型提醒他:应答机。   哦哦,对!应答机还没开。张盟手忙脚乱地去开应答机,听见褚煦梁不辨喜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回去好好把标准程序背一遍,明天我要检查。”   张盟哭丧着脸,飞航班已经够累了,落地还不能休息还要学习!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但他只敢在心里抱怨,嘴上还是老实地应了好。   江新年在后面笑,顺带也训他两句:“好好看书吧你,这还是正常程序呢。”   正常情况下每次起降都会用到的标准程序张盟尚且还不熟悉,那要是遇上特殊情况,非正常程序的操作岂不是要一团乱?配合不了机长不说,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也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   张盟委屈地看江新年一眼,师兄竟然不帮着他说话,反而跟褚机长站到一条战线去了。张盟一想到还要跟褚煦梁一起飞三天,顿时觉得生无可恋。   江新年只搭机到杭州就同他们分别,而等到最后一天飞完,张盟背程序已经背得是眼冒金星。他告别了大魔王,想去候机厅买杯咖啡再开车回家。   张盟拖着飞行箱低头走路,在停机坪靠近廊桥的地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肩膀很硬把张盟委实撞痛了,恼火地嗷嗷叫着。   “不好意思。”对方抱歉地抬手致意,声音有点熟悉。   张盟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晚嘲讽他的机务维修工吗?他本来就被褚煦梁接连三天的抽查虐得心里憋闷,这人此时撞到枪口上,张盟哪能轻易揭过。   “长没长眼睛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张盟气势汹汹地。   季晨刚熬了一整个通宵,他昨天上晚班晚上九点开始工作,本来正常情况下凌晨五点就能下班。但昨天回来的一架飞机前轮旋转刹车装置有一点问题,他们组干到现在快上午十点钟才得以收工。他只想着快点回去补觉,没注意撞到了人。   自己诚恳地道歉,可对方不依不饶。   季晨仔细打量着对面那张白净的脸,想起来他似乎是前几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奇葩副驾驶。“对不起,是我的责任。”季晨再一次道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确实是他没仔细看前路。   “你把我衣服都弄脏了。”张盟嫌弃地去拍制服领口。   季晨没看清楚那里到底有什么污渍。但他低头瞧自己一眼,工服上是有一些尘土和润滑油的痕迹,他们干机务的难免会在工作中沾染到这些,于是说:“要不我帮你送洗吧。”   张盟撇撇嘴,他现在穿在身上怎么脱下来给他送洗啊。他高抬贵手一般地说:“唉,算了,算我今天倒霉。”   两人就此分别,张盟去咖啡店磕了一杯咖啡。边喝边感慨夜航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早知道他就不要想得那么美好,乖乖去客航上班多好。   他来S航这么久,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帅哥。要论长相江新年肯定算得上出挑,只可惜是个钢铁直男。褚煦梁嘛也标志耐看,但完全没法放到恋爱对象的位置上去考虑,找一个整天追着你考问专业知识的男朋友,光想想都觉得瘆人。   张盟喝完咖啡感觉活过来一点,拖着飞行箱去停车场找车。他把飞行箱和过夜袋塞进后备箱里,车刚起步没多久,屏幕就显示轮胎压力异常。   张盟停下来查看,发现有一截碎玻璃直接扎在了车的右后轮上。再往后看,路面上不知道谁打碎了一个玻璃饮料瓶,尖长锋利的碎片就这么铺在停车场的过道上。   张盟气得骂了一句脏话,觉得今天实在是倒霉到家了。   如果说是细小的玻璃碎片扎到轮胎里,他的车有胎压保护系统,就这么开去4S店是没问题的。但如今这么长一条玻璃碎片扎得又深,张盟真的很怕半路爆胎出交通事故。他开的是一辆路虎揽胜,后备箱里其实是配了备胎的,但问题是他不会换啊。   现在看来只能打电话叫拖车公司,如此折腾一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休息。张盟叹一大口气,刚巧后面有车要过看他半天不走,鸣了一次喇叭。张盟扯着嗓子喊:“扎胎了,你绕一绕吧。”   后边那辆车并没有掉头,而是从上面下来一个男人,正是刚才那个机务。   季晨走过去问:“扎哪儿了,我看看。”   张盟伸手一指,并不认为对方能帮上什么忙,纯属来看他热闹。   季晨蹲下身按了按被扎的那个轮胎,说:“是不能开了,扎挺深的。”他抬头问:“有备胎吗?”   张盟一下站直了身体,惊奇地问:“你会换?” 第17章   季晨点点头,刚好这么巧又遇上了这个人。   张盟按开后备箱,给他看车子自带的备胎。季晨麻利地将轮胎搬下来,又回自己车上拎了一套工具箱下来。他放了一个三角警告标识在后头,熟练地用千斤顶固定张盟车子的右后轮,升起一点车身将轮胎轻微离地。逆时针卸下轮胎螺丝将被扎的轮胎取下,换上备用的新胎,动作娴熟又利落。   张盟全程没有搭手,这个机务换起轮胎来就跟在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一样,要不是知道他是公司的同事,张盟都要以为对方是在汽车修理厂上班了。   季晨埋着头干活儿,从张盟的位置只能看见他后脑勺剔得很短的发茬和被晒出小麦色的后脖颈。季晨用袖子揩了一把鬓角的细汗,这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你叫什么名儿啊?”   “季晨。”季晨答复了,并没有期待对方交换姓名。但那位副驾驶自顾自地介绍:“我叫张盟,英雄联盟的盟。”   季晨将千斤顶取下,然后一颗一颗将螺丝全部拧紧,固定住新的轮胎。猛然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头有些晕,大概是由于低血糖。在缓过那一阵眼前发黑的眩晕感时,季晨又听见张盟说:“唉,多少钱啊?”   季晨不动声色地稳了稳身形,重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面皮细嫩,一副没吃过苦的娘们儿样子,趾高气扬的模样和他生命中曾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   “不用,就当是弄脏你衣服的赔礼。”至此两不相欠。   张盟被他锋利的眼神剐过脊背一僵,对方嘴上说着赔礼,实际凶得要死。本来想要感谢的话哽在了喉头,张盟这阵气还没顺过来,对方已经收拾好地上的工具,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没礼貌。”张盟嘟哝一句,也转身上了车。   进入深秋的深圳体感仍不觉得冷,像江新年这样体热的人一件长袖加一个外套足矣。最近他比较少点外卖,而是经常去上一次他同褚煦梁深夜去过的那家餐厅吃饭。不算贵味道又好的炒菜馆在饭点和那一晚呈现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像江新年这样独自一个人吃饭的食客不得不面临要和别人拼桌的境况。   江新年其实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但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免不了会想,如果不是一个人来就好了。   但江新年也没有想要交女朋友的想法,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令他只想要专心于工作,对他来说第二次机长考核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决不能让人再一次抓到错处。   又到周六傍晚,江新年在iPad上查询下一周飞行计划,周三到周五飞三天的深圳-福州-宁波来回。这样的班对于飞行员来讲并不算好班,因为飞一趟最累的其实就是起飞降落阶段,这样的小航段费时准备不说,实际飞行时间短小时数少,中间等待的时间又长,通常干下来得一整个通宵,算是最累的一种。   但江新年明白总要有人去飞这样的航段,如今在S航没人会紧着好班给他安排。他自嘲地笑笑觉得从前的自己真是天真,处处优待占尽还自以为身正影不斜。   周日午后,江新年正在看书,机资突然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帮忙顶个班。所谓顶班就是指飞行计划排出来后,飞行员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执飞该趟航班需要其他飞行员紧急补上空缺的情况。   机组资源处的同事客气地说:“就飞两天,厦门-郑州。晚上十二点半起飞,现在替你买五点十五的这趟航班过去可以吗?”   江新年看了看表,现在刚好三点,能赶上。于是答应道:“可以,我现在就去机场。”   对方一连声地道谢:“谢谢,谢谢支持工作。”   机组资源处临时找人救场并不是那么好找的,首先这两天已经有航班安排的飞行员不能动,再者还要考虑到最低休息期,因此公司那么多飞行员实际能备选的并不剩多少。因此机资处对于江新年肯配合救场还是十分感激的。   江新年的想法很简单,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大家都是同事工作都不容易,他平日里多配合机资的工作,下次自己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需要临时请假,别人也能充分理解。况且公司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也算待他不薄,他也同样愿意回报以十二分的工作热情。   挂了电话,江新年赶紧收拾飞行箱和换洗的衣物,这种买其他航空公司商业航班赶去执飞地的情况,他们就跟普通乘客一样需要至少提前四十五分钟走乘客通道过安检。在等电梯的时候江新年才拿出iPad查询航班计划,然后惊喜地发现今晚厦门-郑州这班机长竟然是褚煦梁。   他已经好久没和对方一起飞过了。   飞机轰隆隆起飞,江新年算了算时间到厦门大约七点,入住酒店后他只能休息三个小时不到就得进场,疲惫不可避免。但一想到能和褚煦梁搭班,江新年还是觉得这趟出来得值。   晚上十一点多,江新年在酒店大堂和褚煦梁碰面。褚煦梁见到他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说:“把你给抓来啦。”   江新年笑着嗯一声,褚煦梁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让他也忍不住跟着牵起嘴角。   褚煦梁边走边跟他说:“李彬下台阶崴了脚,下午坐航班回去了。我没跟机资打听他们找了谁来,没想到是你。”   江新年关心道:“严重么?”   他们坐上机组车,褚煦梁摇头:“严重倒不算严重,但方向舵是肯定踩不了,估计至少得歇两周。”   江新年点点头,干他们这一行是得时刻保护好身体,自从上班之后他打球都不敢再像年轻时候那么拼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不注意就得在家歇了。   晚上的航班没什么特殊的,航路天气良好,就是郑州落地后有些冷。夜里温度低,江新年在褚煦梁签加油单时不经意碰到他的指尖,好凉。他劝对方回驾驶舱,可褚煦梁说没关系,他一向这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睫,褚煦梁的睫毛长,停机坪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给人一种莫名的脆弱感。他越是说没关系,江新年的内心就愈是焦躁,总想找点什么来给他暖手。   第二天他们在厦门的酒店休息,江新年特意调了四点半的闹钟,然后洗过澡收拾好自己给褚煦梁拨了电话:“褚教,要不要一起吃饭?”   褚煦梁此时刚好在酒店的健身房,看了看时间,跟他约:“五点半可以吗?”   “好的,五点半我在大堂等你。”看着还有时间,江新年又特意用发蜡抓了抓头发,穿上外套提前去楼下等。   褚煦梁五点半准时下来,他穿着一件米色的休闲风衣,松松系着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江新年从沙发站直身体,试探着开口:“我们出去吃好吗?”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千篇一律的酒店餐厅里。   褚煦梁没有反对,始终都是一副脾气很好的包容样子,似乎江新年提再过分的要求也会纵着他一样。   两人打车去了离高崎机场不算远的一条小吃街。江新年以前飞客航也来过厦门,厦门的主要景点其实都集中在南面的思明区,但他们这次时间并不宽裕,晚上还有航班任务得早点回酒店休息一会儿,因此他选了没有多少游客的夜市街。   “你喜欢沙茶面吗?”江新年说起吃一双眼睛亮亮的。褚煦梁手插在衣兜里笑:“没吃过。”   江新年很诧异,褚煦梁飞了这么多年,厦门没来过十回肯定也有八回了吧,怎么会连当地小吃都没尝过。褚煦梁解释说:“我一般都待在酒店,除非是过周末。”   那怎么行,江新年深感自己有义务带褚煦梁去吃遍厦门当地美食,“很好吃的,我带你去一家地道的。”江新年动作自然地扯住褚煦梁的臂弯将他往前带,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哈士奇在遛自家主人。褚煦梁笑着跟上,被对方牵着领进一家店面不大的老字号。   大约这家店味道确实很正宗,饭点食客不少。褚煦梁听见隔壁桌的老夫妻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闽南话,同老板也熟识,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   江新年点了两碗沙茶面还加了削骨肉和鱼丸,褚煦梁则加了一份青菜。面刚上桌就看江新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吃得香,让看的人也充满食欲。褚煦梁挑起一筷子面送到嘴里,面条劲道爽滑,汤汁沙茶味浓郁,确实很好吃。   江新年十分钟不到就干完了自己那一碗,褚煦梁抬头无奈地笑道:“你这是哪里训练出来的吃饭速度?”对方又不是军转民的飞行员,从没在部队待过的人,养成这样的特种兵速度实在是稀奇。   “以前高中练出来的,我那会儿早上起不来家里又没现成早餐吃。每天踩着点儿去楼下的米粉店点二两米粉。五分钟内解决完,不然铁定迟到。”江新年喝一口水,告诉褚煦梁:“你慢慢吃,不着急。”   褚煦梁虽然吃相斯文但也不拖沓,很快也吃完了自己那碗。两人付过钱,沿着长街闲逛。   深秋天黑得早,六点多夜市就已经纷纷出摊。厦门这个城市其实和澳门有一些相似,地方不大,小吃特别多。褚煦梁已经觉得很饱了,正借散步消食,而江新年竟然还可以走一路买一路,没多久就拎了好几个零食袋子。什么椰子饼、凤梨酥、芋泥奶冻,手里都快拿不下。   褚煦梁贴心地接过袋子,这样方便江新年边走边吃。他侧头看对方腮帮子鼓鼓吃甜食的模样,笑着说:“你还真是小朋友口味。”   见褚煦梁还记得他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江新年也调侃自己:“小时候我妈管得严,不让吃零食,长大了就报复性反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两条小小的笑纹,不显老反倒是给俊朗的脸庞增加了一丝少年感。   褚煦梁收回视线,确实重压之下必有反弹,是这么个理。小时候缺失的,长大了再怎么补偿也依然感觉不够。就像他,打小没让父母操过心,却在成年之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挣脱。 第18章   两人逛到七点半准备回酒店,一是时间不早了晚上还有航班,二是这个夜市就这么大他们已经走过一个来回。   褚煦梁在手机上打车,身旁的江新年突然说:“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回来。”他说完就跑了,也没有多解释。   褚煦梁站在路口等,网约车到的时候江新年刚好喘着气跑回来,扶着车门说:“我们走吧。”   两人回到酒店,他们的房间分布在同一层的两个不同方向。分别的时候江新年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脸有些热地飞快说:“梁哥,送给你的。”   他看褚煦梁眼中诧异,又多余地解释:“我就是,那个……”   “谢谢。”褚煦梁虽然不知道那盒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连带着脸上露出了过分迷人的笑容。   “啊,好的,晚安。”   江新年发觉自己今晚有点不会说话,舌头就跟打结了一样,懊悔地咬了咬下唇。   可对话已经被他聊死,于是只能机械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褚煦梁手里握着那个小盒子已经走到房门,风衣比制服更衬得他身高腿长,背影就像是文艺片里的男主角。   江新年在对方侧身准备刷卡开门时收回视线,快步往反方向走去,然后飞快地把自己关进房门。   其实那个礼物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值钱。是他刚才在夜市上花二十七块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送出去的时候仿佛贵重得令人慌张。   褚煦梁回到房间,将手里的小盒子来回打量。卡通图案的紫色包装盒,似乎是女孩子或者小朋友用的东西。   他坐在沙发上小心仔细地拆开,里面躺着一个蓝色的狗狗爪子,拳头大小,浑圆可爱。   褚煦梁翻到压在下面的说明书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随身迷你暖手宝。充电的,不含液体,可以带上飞机。   褚煦梁叹一口气往后靠进沙发,把那个略显幼稚的狗爪握在手心。他曾经劝过自己好多次,不要徒增烦恼,可江新年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他的世界,以他最难以抵抗的模样。   夜半。   好热,江新年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是房间里开暖气了吗?他热出一身汗,正准备起来检查一下空调面板,就见黑暗之中床前站了个人影。   借着夜灯昏黄的光线定睛一看,是穿着制服的褚煦梁。他一手松着领带,另一只修长手指缓缓解开自己西装制服的扣子。   “梁哥?”江新年不明白褚煦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好热。”褚煦梁侧头叹道,一缕碎发落在额前打破了白日精致利落的样子。   “热得我睡不着。”他说着将制服外套脱掉随手扔在地毯上,只穿着里面雪白笔挺的衬衣单膝跪上了江新年的床。   “你这里好像凉快一点,我们一起睡好吗?”   江新年可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凉快,相反他浑身血液都快烧起来了。手肘后撑在床上被褚绪梁这句话惊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嘀铃铃!”江新年被急促的电话音吵醒,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快速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   “客人您好,这里是前台,您有一个二十三点十分的叫醒。”   “嗯,谢谢。”江新年挂掉电话,有几十秒的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今晚有航班酒店设有叫醒。十一点半进场,现下他还有十分钟时间下楼。   原来是一场梦,江新年捂住额头,原来只是一场梦。   来不及分辨是庆幸更多些还是惋惜隐约占了上风,江新年只能快速去冲澡,然后将换下的内裤直接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筒。   晚上驾驶舱,江新年因为此前的梦有些心虚,不太敢直视褚煦梁的眼睛。巡航的时候,褚煦梁见他不说话,主动讲:“谢谢你,礼物我很喜欢。”   江新年心里很乱,虽说他和褚煦梁两年多前在巴厘岛有过一夜情缘,但他早已将那归作不该回首的往事。   如今他自以为他和褚绪梁保持着正当的同事距离,却被昨晚梦里那个难以自持的自己将原本的信念搅得粉碎。   江新年自认不是同性恋,但事实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收到过来自男同学的示好,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点给了对方错觉将他认成同类。   江新年一直都以为那个男生将他当做好朋友,他懒得去打水或者没时间买早饭的时候,对方主动帮忙都是出于哥们义气。直到某一天晚上,收到表白示爱的他如遭雷击。   二十岁的江新年被吓得语无伦次:“我不是,那个……你,你怎么会……”   对方的眼神黯淡下去,但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那个男生恳求着说:“我们试一试,可以吗?”   江新年的答案很坚决——不行。   如今他和褚煦梁在同一家公司,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上他都更不应该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行。   “不用客气的,褚教。”   褚煦梁捕捉不到江新年的眼神,但一个称呼足以竖起万丈高墙。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江新年突如其来的抗拒,或许对方是后悔了,或许那个小礼物只是随手为之。总而言之,江新年退却了。   难过倒也谈不上,那是一种近乎空泛的虚无,就像一颗心被沉入了无法打捞的深海。褚煦梁低垂下眼睫,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驾驶舱陷入一片安静。   第二天下午,江新年睡醒后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机场,六点二十的商业班机回深圳。   但酒店等车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褚煦梁,照理来说他们一起执飞完又都是回深圳,机资那边应该是买的同班机。褚煦梁不是会迟到的人。   江新年犹豫着给褚煦梁发了条微信“你已经回去了吗?”他们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上一次褚煦梁给他发八该一反对的手机壁纸那。   “我坐早班机回来的。”那边很快给了答复。   原来褚煦梁早上飞完回酒店之后就立即让机资买了机票回深圳。   江新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猜测褚煦梁是不是刻意在躲开自己,可转念想想又觉得太过自作多情,或许褚煦梁本身有事需要着急赶回去也说不定。   江新年就在这样的反复猜测中,煎熬着度过了回深圳的航程。这一趟替班的短暂交集就这样结束,之后半个多月他们之间都没有过任何联系,无论是工作还是微信。   转眼间,张盟入职已经快一年,飞了也有将近四五个月,他自认性格开朗为人大方,可工作之后却还是没能交到几个朋友。或许现实就是这样,同你有着千丝万缕利益关系的人总是不可能彻底交心。   他平时玩得好的,还属高中那帮同学。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学同学呢,因为张盟大学是在澳洲念的。虽说他们班中国人将近有一半,但大家天南海北,距离他最近的是一个香港的哥们儿。纯爷们,他不爱和人家玩,人家也不怎么待见他。   这天,他的好闺蜜兼高中同学刘云歌给他发消息“萌萌,快帮我鉴一鉴,这男的是不是真飞?”   张盟懒洋洋地点开对方发来的图片,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在某书上无意间都逛到过好几个假飞。某宝随便淘一套飞行员制服,墨镜往鼻梁上一架,有事莫事摆拍博人眼球吸引关注,更过分的还用假身份来欺骗纯情少女的感情。   张盟点开图片,照片上的人是对镜自拍,穿着飞行员的深蓝色西装制服,里面是白色制服衬衣,袖口四道金色的杠。   照片上的人没有露脸,只有脖子以下的画面,制服外套是敞着的,对方一手插兜,一手拿手机。   张盟正想回这位不是假的,恭喜你泡到一个真飞行员。   突然他眼角瞥到一个小细节,从对方撩开的制服外套那里可以看见里面衬衣胸口的位置,在那个地方同样白色丝线绣了公司的暗纹缩写。   “卧槽,这是我们公司的。”他给刘云歌回了句语音过去。   “还是真的呀,我听舒舒讲总觉得不对劲呢。”   对方几句话解释清楚,原来是刘云歌的好姐们儿在网上认识了一男的。这男的自称是某航空公司机长,和那位叫舒舒的姑娘聊了有大半个月。   女方想奔现,但这男的总是推三阻四。不仅如此还在网上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比如让女生发只穿着内衣的照片等等。   “啧,已婚吧。”张盟一听就下了结论。   “他说他才二十七,未婚!”刘云歌听好姐妹诉苦之后也觉得不对劲儿,这才找到张盟来鉴渣。   “你让他发张看得见脸的照片来。”既然是他们的公司的人,只要一露脸张盟就能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行,回头我让她好好哄哄,争取拿到手。”对方信誓旦旦,张盟想了想不放心,又一个电话打过去,劈头盖脸就问:“你那个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刘云歌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骂他:“脑子是个好东西,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随身带着呢?”   张盟想了想以刘云歌家里的条件是不至于,这个男的连脸都没露她不可能是迷上了人家的美色,要说飞行员这个职业和收入对刘云歌来讲也产生不了多大的吸引力。都已经表现出这么多渣的迹象了,还舍不得放手非得一探究竟,那恐怕确实是另有其人。   于是张盟放心了,告诉她没问题,只要一个正脸,他立马能将对方揪出来。 第19章   一个星期后,张盟刚上完拳课累得全身散架,在更衣室拿换洗的衣服正准备冲个澡。储物柜里的手机高声弹跳起来,吓他一跳。摸过来一看,是刘云歌。   “看照片了没有?倒是给个回复啊!这人是不是已婚男装单身骗感情?”刘云歌的大嗓门震得张盟不得不把手机离自己耳朵远了一些。   他说:“稍等嘛大小姐,你照片发来了?我刚在上课。”   “你快看微信!不过我觉得这男的看着挺年轻的,应该不会英年早婚吧?虽然只有一个侧面但其实还蛮帅的,怎么内里就那么油腻呢?唉,他这是不是网上下的帅哥图啊?”   张盟没挂电话,切出去点开微信。刘云歌的声音就算不按免提也听得清清楚楚:“我姐妹儿好说歹说才终于磨得他发了张照片过来。你不是说是你们公司的么?他到底结没结婚?”   这头张盟终于点开了大图,然后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就算只有一个侧脸,他也绝不会认错,照片上的人是季晨。   “你那姐妹儿被骗了,这人我认识。婚应该是没结,但他不是机长,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机务。”张盟盯着那张照片,长得倒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却干这样下三滥的事。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找来的机长制服,穿着拍了照放在网上四处哄骗无知少女,低俗且无耻。   “啊?修飞机的啊?他干嘛冒充机长,机务不也挺好一职业嘛。”刘云歌这样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大小姐大概是一辈子也没法体会到这个社会看人下菜的本质。也许在她看来机长和机务没多大区别,但在有些女孩儿眼里,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张盟能猜到季晨的一部分心理,或许他早就幻想过自己是一名机长,可以驾驶着飞机翱翔在天空,而不是每天灰头土脸地钻进机舱去搞维修。可虚荣和妄想膨胀到了欺骗和伤害别人感情的地步,那就是道德和人品的败坏了。   张盟在电话里对刘云歌说:“你让那姑娘把聊天截图发我一份,就那些过分的,还有伪装机长的记录。放心,我来帮她讨回公道!”   眼看快要进入年底,江新年的第二次考核即将临近。他除了飞航班,剩下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看书。看手册、看QRH、看运总、看法规。江新年有时候恍惚觉得似乎高考前自己都没有这么拼命过。   除了看书他还趁排班的间隙去了一趟珠海蹭模拟机,当初和他一块儿来S航的周涛早就恢复了机长资格,也听说了他的事,主动问江新年要不要去模拟机中心练练手。周涛虽然是飞的757,但他有不少老同学在737机队。   蹭模拟机这种事在飞行员之间属于暗地里的操作,互惠互利心照不宣。例如一个机长要带飞副驾驶,每天这么陪着练陪着教也挺累人。来一够格的同事坐左座,自己只需要在后边观察员位置看着就行,省事省力,何乐而不为。   但江新年挺记周涛这个情,如果不是对方帮他开口,他还真没办法找到这样的练习机会。毕竟真实航班多是正常程序,特情还得在模拟机上练手。所以从珠海回来后,他特意买了一盒上好的茶叶给周涛送过去。   周涛家也住宝安,离公司租住的小区不远。周涛热情地邀请江新年进家里坐,进门江新年才发现房子是周涛一家三口在住。四岁的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想把包装精美的茶叶盒子拆开,被周涛一顿训斥。   江新年默默记下,下回得给孩子买一玩具。“涛哥,我不知道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周涛笑:“你不说我都三十好几的人,能跟你们年轻人一样么。”他们闲聊几句,周涛给他介绍家里:“刚装修好,武汉一大平层换了这么一小房子。深圳房价太贵了,还是他们来得早好。”   江新年点点头,其实他对深圳的房价没有多大认识,反正他自己一个人也不考虑买房的事。周涛感叹:“本来想着我一个人搁这儿挣钱,老婆孩子就留在老家,但想想还是一家人住一块儿的好。”   关于家庭江新年没有什么可发表的意见,话题只能转回到感谢:“这次真谢谢涛哥了。”   周涛拍着他的肩膀:“甭跟哥客气,你这回要是过了可得请我们吃饭啊。把你褚教叫上,他没少为你操心。”   江新年叠声答应:“一定请,一定请。”   从周涛家里出来,江新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对方那句“他没少为你操心”一直盘旋在脑海。   江新年拿出手机,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起来他和褚煦梁之间并没有什么不愉快,道歉不合适,讨好也不恰当,甚至突然的联系都显得突兀。他们之间就像是有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让他现在做什么都不对。   最后江新年只能烦躁地把手机往中控的储物格一扔,回到宿舍去蒙头睡觉。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江新年才记起今天是周日,航班计划应该昨晚就出了。   他拿出iPad,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效应,许久都见不到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了航班计划表上。下周二周三,他要和褚煦梁一起执飞深圳-南京来回。   周一晚上江新年提前来到准备室,许久不见褚煦梁,他似乎剪了头发。皮肤也因为秋冬阳光弱而养得更白了些,在深蓝色制服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冷色调的瓷白。   在江新年做完航前汇报,签派放行后他们就进了机场。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江新年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这让他莫名焦躁,却又找不到对策。   到达南京禄口已经是半夜四点钟,室外气温接近于零度,和在深圳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感。江新年算是比较抗冻的,穿着衬衣羊毛背心和制服外套都被冻得受不了。过了一会儿,褚煦梁竟然也从驾驶舱下来,他对江新年说:“你上去吧,我来守着签字就行。”   江新年哪里肯,褚煦梁本来就怕冷的一个人,在这种机翼都需要做防冰的天气,对方怎么可能扛得住。况且越是恶劣的寒冷天气,机组就必须要守着地面人员完成除冰程序,不能疏忽,少说没有二十分钟是回不去驾驶舱的。   褚煦梁很坚持:“你都守着加完油了,剩下的我来吧。上去暖和会儿,你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新年确实因为冷嘴唇都有些打哆嗦,他看向褚煦梁,对方和他穿着一样的三件套,手里空空,并没有拿那个暖手宝。   其实褚煦梁自厦门一行后,那个暖手宝一直在他的飞行箱里,陪伴着他度过每一个执飞的夜晚。虽然造型和颜色有些过分抢眼,但褚煦梁每次都面不改色地将那个奶蓝色卡通狗爪握在手里。   搭班的副驾驶有的只敢在心里猜测,有的性格外向直接问出口:“褚机长,女朋友送的?”   褚煦梁当时只垂眸看看手里的小东西并不答话,眼里的柔情几乎算是一种默认。虽然自欺欺人,但这样听之任之的误会已经算是他最后留存的一点星光,像圈养的萤火虫,光亮日渐黯淡却还是不舍得放手。   如今面对正主,褚煦梁不敢再堂而皇之,没把那个暖手宝从箱子里拿出来。   “上去吧,我盯着。”褚煦梁异常坚持,江新年拗不过他,只能先回驾驶舱。   结果没五分钟,他又下来,递给褚煦梁一个保温杯。“喝点热水褚教,不好意思,从你箱子里擅自拿的。”   褚煦梁接过自己的保温杯,入口是温暖的姜茶。他抬眸看向江新年,真的猜不透对方心里怎么想。   “我看配的餐食里有红糖姜茶,就给你泡了一杯,会太甜吗?”江新年忐忑地问。   褚煦梁摇摇头,抿唇很浅地笑了一下:“谢谢。”   回到驾驶舱,才终于重新找回手脚的知觉,江新年开始吐槽:“咱公司飞货运,半夜这么冷,这制服简直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啊。”像他以前飞客航都是白班就算是冬季温度也不至于这么低。   褚煦梁给双手哈了点暖气,说:“以前驾驶舱放了军大衣的,后来上头检查就给撤了。”   江新年撇撇嘴,反正他们这大晚上的也没人看,就是穿羽绒服也不碍事吧。但人在驾驶舱,还是少抱怨多干活儿。托公司仪表要求的福,虽然机舱外气温低,机舱内两人之间的氛围总算是热络了一些。   回到深圳落地已经是早上,和煦的阳光洒在停机坪。因为天气的原因,他们回程延误了一个小时,两人做完关车程序准备回酒店时,褚煦梁对江新年说:“你先去吧”他看看表,“我刚好接个人。”   江新年不好多过问,只得同褚煦梁告别。对方这样宁可不休息也要去接机的人,会是谁呢?江新年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就像他一路上控制不住去回想在褚煦梁飞行箱里看到那个暖手宝的那幕一样。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第20章   江新年没有立刻去坐机组车,他漫无目的地踌躇在机场人来人往的大厅,事实上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徘徊许久在匆忙的人群中,江新年终于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褚煦梁拖着箱子身旁跟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娇俏姑娘,那女孩儿青春靓丽一眼看去就活力十足。   褚煦梁还是那样和煦地笑着,就像此刻航站楼外明媚的阳光。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皱着鼻尖凑过去调皮娇蛮抬起了手。褚煦梁自然地用自己的手张开包住了女孩作乱的小巧拳头,脸上带着江新年似曾相识的无奈和宠溺。   斜斜的朝阳映照着两人交握的手,同任何一对恩爱打闹的情侣一样。   江新年被过分耀眼的日光晃了眼,转身一刻不停地拉着自己的箱子去找机组车。   他是一个卑劣的偷窥者,终于得到答案却又无法接受。他太自大了,总以为别人都倾慕自己,犹犹豫豫思前想后地不敢踏出一步。   而事实的真相却是两年多前的相识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褚煦梁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再续前缘,对他也压根儿没怀那种心思。   教导他飞行知识,只是出于职业素养;对他关心照顾,不过是因为褚煦梁这个人心地善良。   就像周涛说的,他们这个年纪,有家庭有女朋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江新年行尸走肉一般回到酒店,早饭也不想吃,直接把自己扔到床上试图倒头就睡,可是满脑子的事搅和得他没有片刻安宁。明明身体很累很累,但睡意就跟蒸发的水汽一样不见踪影。   江新年一会儿想或许那不是褚煦梁女朋友呢?说不定是他亲妹妹也不无可能。   江新年努力回忆着脑海里定格的那一幕,试图从两人的相貌上挑出一丝能证明血缘关系的相似。   可女孩的样貌他根本没记清楚,那一刹那他只顾着分辨褚煦梁脸上那熟悉的笑意他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刺得他如此地痛。   江新年哀叹一声,翻身又不死心地开始幻想着褚煦梁应该是天生的同性恋者吧?他对着女孩能硬得起来吗?   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厚实的遮光窗帘挡住了所有的日光,昏暗中点亮手机,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钟。饿得有些胃疼的江新年认命地点了一份外卖填饱肚子,然后把自己埋在床上继续纠结。   如果说褚煦梁对他真的没有意思,又为什么要一直随身带着那个暖手宝?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什么?   可转念一想那个小东西确实实用,对方或许根本就没有别的想法,他不也一直带着对方送的保温杯吗?   江新年被自己绕晕了,然后他幡然醒悟一般发现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点。他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褚煦梁有没有对象?那个女孩和褚煦梁到底是不是恋人关他什么事?和他有关系吗?   江新年不能违心地否认,在纠结了整整一天之后,得出了结论:和他有关系,因为他很难受,难受得要死。   只要一想到褚煦梁会和别人一起逛街一起吃饭,对着她温柔地笑,他心里就哽得慌。   如果褚煦梁还要和别人上床,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江新年不敢想,光是这么一设想就胸口钝痛,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烧。压抑不住的愤怒在心中横冲直撞,这样濒临失控的感觉让他陌生又惶恐。   可是就算认清自己的心意又能如何?褚煦梁或许已经有女朋友,没人会站在原地一直等你,世界也不是只围绕着一个人转。   江新年在事业上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现实。如今他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迟钝,因为在感情上,或许他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褚煦梁是不是早就对他失望透顶了?   十一点五十酒店准时叫醒,江新年迅速拿起听筒。今夜根本不需要前台的提醒,因为他压根儿就没睡。   江新年提前下了楼,酒店的咖啡厅早已停止营业,他只好去隔壁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罐装咖啡。他本来是想准备买惯喝的醇香拿铁,想了想最后还是拿了一瓶浓缩美式。   就今晚他这状态,估计只有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能续命。   江新年喝得急躁,在褚煦梁下来之前就已经灌完了那一整瓶咖啡。两人按部就班地进场,做起飞准备然后进入巡航。   到达南京,夜间室外温度低于零度。这回褚煦梁没再顾及那么多,下机检查的时候手里握着那个狗爪暖手宝。   他瞧见江新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脸色很差,正后悔想收起来,就听江新年站在寒风中问:“褚教昨天是去接谁?”他嘴唇被冻得没有血色,相反一双眼睛被风吹得红红的,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褚煦梁忍不住将暖手宝塞到江新年手里,说:“我表妹,她来深圳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   江新年的表妹叫唐瑶,比他小七岁。唐瑶小的时候父母忙工作,每个寒暑假都爱把女儿送到褚煦梁家来。   褚煦梁在书桌写作业,她就在旁边玩折纸,玩着玩着又想去招惹认真学习的表哥,褚煦梁每次都很有耐心,又拿出新的涂色书给她打发时间。   后来长大了,两家人往来也多。听闻一向听话的表哥拒绝了家里的安排转去学飞,唐瑶是唯一支持他的亲人。尽管她在家也不敢公开表态,但褚煦梁永远记得十来岁的小女孩眼神坚定,用故作成熟的口吻悄悄对他说:“哥,我站你这边。”。   再后来,便是褚煦梁主动向家里出柜,气得父母要同他断绝关系。这些年来,褚煦梁往家里寄东西都会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因此逢年过节,他只能辗转表妹的手给父母送些年货补品。   那天在机场,他接到唐瑶,询问她住哪。唐瑶报了一家名宿的名字,褚煦梁不放心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还是住正规酒店来得安全,结果被唐瑶批是老古板。   小姑娘说民宿又不是黑店,然后佯装拿出防狼喷雾“有坏人,我就一通呲,再踹得他断子绝孙!”   虽说她手里并没有真拿着喷雾,但褚煦梁出于职业天性,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眼睛,伸手捏住了对方作乱的那只手。   接机后一起吃过一顿brunch,褚煦梁送唐瑶去了预定的民宿,挺正规一家客栈,规模还不小。褚煦梁检查了房间,没有隐藏的摄像头和安全隐患。叮嘱表妹有事给他打电话,每天晚上微信报备,这才放心地离开。   “哦,原来是表妹。”江新年毫无血色地笑了一下,但褚煦梁觉得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笑,他能感觉出江新年今天心情不太好。   “你怎么了?不舒服?”褚煦梁关心地问,“你上去歇着吧,我签完字就上来。”   江新年摇摇头,看着手里那个持续散发着暖意的暖手宝。在得知女孩不是褚煦梁女友之后,他并没有像预想之中那样感到松一口气,相反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幸运而不懂珍惜。   褚煦梁待他这样好,而自己却还怀疑他的真心质疑他的感情。面对褚煦梁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刺猬一样地只顾保护自己缩成一团,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竖起的尖刺会怎样地刺痛对方。   他伤心了吗?他肯定伤心过吧。   江新年不知道褚煦梁如今是什么想法,对他还有没有仅存那么一丝期翼。他该怎么唤起对方曾有的好感,江新年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追人他完全没有经验。   但他重新审视自己,觉得还差远了,不够配得上褚煦梁。他要重新成为机长,他要待褚煦梁也像对方待自己那样好,不,必须要更好!   回到驾驶舱,或许是那杯浓缩美式的原因,之前只是隐隐的胃痛越演越烈,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江新年额上疼出了冷汗,不自觉地压着自己的腹部。褚煦梁发现了他的异常,替他接了热水。   “你休息吧,我来接管飞机。”   那怎么行,还没进入巡航呢。虽说飞机驾驶舱的设计左右座都可以独立完成所有的起飞降落程序,他们也不止一次训练过在另一名机组完全失能的情况下独自操纵飞机。   褚煦梁是一名资深机长,独立操纵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两个人的活儿全落在一个人头上,精力的透支将是必然。   “我没事,可以配合。”江新年虽然胃疼得难受,但思维是清醒的,他不是在逞能,而是认真评估了自己的状态。   褚煦梁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江新年即便胃疼,也仍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投入工作,等飞机终于平稳进入巡航,他才终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缓过那一阵阵的绞痛。   “落地找航医看看。”褚煦梁不放心,害怕对方是什么急病。   “没事,真的就只是胃疼。”江新年睁开一点眼皮,视线里全然是对方关切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看不够褚煦梁的脸。虽然他做梦都想重获机长资格,但真的复核通过之后,他就没有机会再和褚煦梁一起飞了。   “对不起梁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他不该那么胆怯,不该那么自我。也不该在明知晚上有航班任务的情况下放任自己不好好休息。   褚煦梁侧头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褚煦梁安慰他,然后低头释然地一笑。   清晨回到深圳,正好是八点整。江新年的胃疼已经缓解了大半,他坚持不去医院也不去公司的航医室。   褚煦梁要送他回家,江新年说自己开了车。结果走到停车场,才意识到今天是周三,工作日上下班高峰时段深圳全域外地牌照禁止上路,而他的车还挂着苏A的南京牌照。   江新年尴尬地说:“要不我先找一咖啡店坐会儿再回家。”   褚煦梁伸手接过他的飞行箱拉杆,利落地往下一收,提起手柄就拎到了自己车后备箱里。两套黑色飞行箱加两个过夜袋,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块儿。   江新年挠了挠后颈,再一次坐进了褚煦梁车的副驾驶。   早高峰的广深公路并不顺畅,褚煦梁的车夹在一连串上班的车流之中只能保持匀速慢行。   江新年本来是个急躁派,每逢堵车总是不能心平气和。但今早和煦的冬日阳光和车内淡淡的檀木香气让他感到安宁,不知不觉间竟靠着椅背睡了过去,饱受胃痛折磨一夜的身心意外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褚煦梁将车停进了江新年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没有出声叫他,而是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俯过身去想要帮江新年调平座椅靠背,好让他睡着更舒服些。   他一手撑在江新年座椅旁,另一只手伸长去摸索侧边的调节按钮。两个人一时靠得很近,近得江新年的呼吸就吹拂在耳畔。   “梁哥?”   江新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他无意识地舔了舔上唇,疑惑地看着几乎半个身子都覆上来的褚煦梁。   褚煦梁也察觉到他们此刻的距离太近,近得不合适。连忙直起身来,难得慌张地解释:“我那个,我是想……”   “你想吻我吗?”江新年用最纯真最无辜又最诱惑的言语这样问。   作者有话说:   有人注意到从“褚教”到“梁哥”的反复变化了吗? 第21章   “我……”   褚煦梁从来没有如此哑口无言过。一时之间脑海闪过许多想法,他本来要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帮你调一下座椅。   但看着江新年清澈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淡色的嘴唇,褚煦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很想吻他。每次江新年说话的时候,每次他笑的时候,每一次他用那双唇叫自己‘梁哥’的时候,都很想吻他。   可是他不能,也不该。   江新年眼见褚煦梁眉眼之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不忍心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伸出手揽住褚煦梁的后颈,在对方的惊讶之中,轻柔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一种安抚。   也许有五秒,也许就只有两秒,江新年放开僵硬的褚煦梁。他亲人的时候倒是主动,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开始有些脸热,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做事毫无章法。   而对方好像也确实被他这一举动震惊到了失语,半天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江新年感到一阵心慌,他没法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安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事实上刚才那一瞬间他根本没过脑子,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这偏离了他原本的计划,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表现,机长资格也还没恢复,甚至连句像样的表白也没准备。   江新年害怕褚煦梁会因此被吓跑,更不愿意在追人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听到拒绝的话语。他紧张地半天没摁开安全带锁扣,自说自话:“那个……我就回去了啊梁哥,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江新年主动去后备箱取自己的东西,褚煦梁随后也下了车,扶着车门看他。   “真的不去医院看看?”   褚煦梁其实不太放心江新年一个人回家,但以目前他们的关系,自己显然并不适合留在江新年身边照顾他。尤其是对方刚刚心血来潮给了他一个吻,褚煦梁更不可能在此时此刻主动要求上江新年家去。   “真不用,我感觉好多了。”江新年脸色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么苍白。他把过夜袋插在飞行箱拉杆上,急急忙忙冲褚煦梁道别。   这天的吻就像是一个梦,褚煦梁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江新年当时没睡醒。他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因为这一个轻飘飘的吻心中悸动。   而江新年回去之后几番思索,好几次打字想要解释一下那天的事,但又觉得如何表述他当时的心境都不贴切。   他是有一些刚睡醒的迷朦,正是这种不甚真实的朦胧感给了他寻常不曾有的勇气。但归根结底鼓动他的还是自己深藏的内心,他的心驱使着他用亲吻去安抚难过的褚煦梁。   江新年想同褚煦梁讲话,不想他们的微信对话框仍然停留在两个月前,但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这时微信提示音忽然响起,把全神贯注思考的江新年惊了一下。他点开信息,是他妈发来的消息。   “圣诞快乐,新年。”他往上翻,上一条是“中秋快乐,新年。”再上一条是去年元旦。   江新年打字回复:“圣诞快乐。”不带称呼,没有多余寒暄。   他同自己母亲的关系一直保持着这样冷淡的状态,礼貌但是疏离。江新年一直认为人一旦做了选择就不可能两全,他妈妈当初既然选择了离开他们和别人重新组建家庭,那么就注定了他们的母子关系不可能存续从前的亲密与依赖。   人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江新年的母亲赖月柔和他父亲江云岸相识于校园。赖月柔长得漂亮,是那种天生明艳的美人。若不是生长在小城镇,那个年代信息交通都不发达,真真是可以上电视的那种美貌。   而彼时他的父亲江云岸是学校出名的才子,会书法通诗词,两个人郎才女貌刚一毕业就结了婚。   江云岸分配到了学校做一名老师,而赖月柔通过亲戚的关系进了他们当地一家银行上班。夫妻俩都算是体制内铁饭碗,虽说刚开始条件艰苦些,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在江新年的记忆里,他们一家最早住过教室改成的房间,客厅卧室全连在一块儿。厨房搭在台阶上,卫生间是公用的,半夜他总是不敢起来出门去上厕所。   再后来住过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五六十平米的一套小房子,一家人挤在一块儿和乐融融。   他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套商品房,宽敞的三房两居,也就是他们后来的家。生活条件其实是越来越好了,可父母为了钱吵架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   赖月柔嫌江云岸没有上进心,不去竞争年级主任的位置。江云岸恼怒于妻子不理解他,不明白他的人生追求。   两个人吵着吵着便不吵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沉默的夫妻关系。终于在一个放学的下午,江新年看见妈妈拖着箱子要走。赖月柔蹲下身对他说:“小年,愿不愿意跟妈妈走?”   江新年问她:“去哪里?”   赖月柔说:“去一个新家,妈妈和你还有一位叔叔。”   “没有爸爸吗?”江新年问。   赖月柔解释道:“爸爸不去。”   十岁的江新年已经懂事,虽然在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并不多,但他知道妈妈这是要抛弃他们了。他不想走,他也不能走,他走了爸爸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城镇里没有秘密,很快江新年就从同学邻居们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始末。他妈妈赖月柔和城里来的行长搞到了一起,男方为她离了婚,赖月柔也决心跟着男人回省城。   留下江云岸和江新年困在小城流言的漩涡中心。   江新年沉浸在久远的往事里直到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公司后勤办公室来电。   小姑娘礼貌地提醒江新年他现在住的这套公寓即将到期,公司只为新入职员工提供半年时间的免费入住,之后可以交钱续租,也可以自行找房子搬出去。   江新年犹豫了两秒,告诉对方他月底前就搬走。   这段时间忙着上班忙着准备考试,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江新年点开房产网站,查询宝安这附近的租房信息。   他在网页上浏览着浏览着心中没来由就冒出一个想法,点开微信给褚煦梁发去一条信息“梁哥,你家住哪儿?”   没多久,对面回了一个定位过来,在南山区白石洲那边儿。江新年在网站上输入小区名字,然后“嘶”一声儿。   褚煦梁住的这个小区,比他刚才看的那些房租贵了整整三倍有余。但江新年没有犹豫也没再细看,而是拨了页面上中介的联系方式,约了下午看房。   虽说住在机场附近上班方便一点儿,但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江新年还是觉着住得离褚煦梁近一些更能让他感到心情愉悦。   而这头褚煦梁盯着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不明白江新年到底什么意思。自那个吻之后他一直盼着对方能说点什么,有时候又害怕对方要说点什么。等来等去,觉得其实眼下这样也挺好。   结果江新年突然问他家住哪儿,他完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反倒把自己弄得七上八下。最后只能叹一口,承认自己被江新年拿捏得死死的,对他毫无招架之力。   季晨这天早班,深圳大雨。   他穿着维修工服外头罩一件雨衣,虽说雨衣带了兜帽,但实际上大雨倾盆,雨下的角度还是倾斜的,雨衣的作用十分有限。   雨水溅了他一头一脸,顺着脖子滑进衣领。十二月的深圳虽然算不上多冷,但这样被雨水一浇,湿衣服贴着前胸后背,仍然冻得人直打哆嗦。   季晨没功夫去换衣服,他赶着做故障排除,这样的天气航班多半是要推迟起飞,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机务的工作就可以延后完成。   这时,他们组的老罗走过来在噼啪大雨中冲他招手:“季晨,你来一下。”   雨下得太大,季晨听不清,隔着雨幕喊:“你说什么?”   老罗又走近了些,喊:“手上的活儿先放一放,跟我走。”   季晨不太理解,但还是说:“稍等,我收个尾。”   他完成飞机垂尾部分的检查后将工具收好,回到机库在工卡上标注清楚哪些部件已经完成故障排查哪些还未完成,这才脱下雨衣捋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额发,问老罗:“怎么了?”   老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唉叹一声:“今天有人向公司投诉,说你……唉,说你冒充飞行员招摇撞骗!”   季晨完全摸不着头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怎么假装飞行了?”   老罗也说:“就是嘛,我说这完全属于诬陷,你不可能去骗人小姑娘感情是吧。但公司挺重视这件事儿的,马组长叫你现在就去找他。” 第22章   季晨只好穿着一身湿衣服去分管航线维修的马组长办公室。马万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微微有些发福。见季晨进来招呼他坐,发话说:   “找你了解了解情况啊。今天公司接到一个投诉,说咱们机务维修里边有人冒充飞行员在网上跟女孩子谈恋爱。我当时就说我们部门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结果别人手里证据十足,还有你的照片儿。”   马万福在茶缸里嗦一口茶,看向季晨:“年轻人虚荣心不要太盛,这个社会是浮躁,但干什么事不都得脚踏实地……”   “我没有。”季晨否认道。马万福说是找他了解情况,实际上已经把罪状扣在了他头上。   马万福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小季,我看了,那照片确实是你。”   季晨不知道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照片,但他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确实什么都不知情,您说的那些证据,可以给我看看吗?”   马万福放下茶缸,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季晨道:“我这儿可没有。小季,我告诉你这件事可大可小,你要是态度良好,公司肯定会从轻处理。你之前工作上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写份检讨交上来,不会丢了饭碗的。但是……”   马万福刻意一顿,“如果你抵赖不认,跟飞行那边儿撕破脸皮闹一场,这事儿往严重了说就是损害公司形象,咱维修部到时候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季晨快要气笑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一个屎盆子就强行扣他头上。他态度坚决:“马组长,既然这事儿说不清,我恳请公司报警处理,查明真相。”   “你这人!”   马万福万万没料到平日里好说话的季晨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往常组里节假日排班或是谁有事请假他临时去找季晨顶上,这人总是没有一句怨言一切听从安排。没想到这次的事他竟然态度这么强硬,一步不肯低头服软。   从公司层面来讲肯定是希望大事化小,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新闻。季晨这边道个歉写个检讨,内部处理了就行。可这人倒好,非要往大了闹,还动不动就喊报警处理。   摊上这么个事,马万福也真是不好向各方交代,难办得很。   季晨没有多留,微微鞠了个躬就主动退出了马组长的办公室。   老罗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见他一出来就忙上前问:“怎么样?马组长怎么说?”   季晨抹了一把脸,问:“老罗,你知不知道投诉的人是谁?”   老罗摇摇头:“这我不清楚,好像是飞行部的。”   “嗯,我回机坪了,还没完工呢。”季晨没有多说,重新穿上雨衣走入雨幕之中。   他在停机坪继续未完的故障排除,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雨衣上隔绝了外界的杂音。季晨看起来心无旁骛,似乎并不受刚才那件事的影响。中午老罗给他带了盒饭过来,季晨匆匆刨完填饱肚子又继续投入工作。   午后雨势渐收,完成排障例行检查同机组交接之后,季晨和同事挪去固定飞机轮胎的锥形桶,站在停机坪挥舞指挥棒同飞行员示意,目送这架飞机在雨后的晴空中飞上如洗的蓝天。   临近傍晚季晨终于交班回到租住的房子,在楼梯上碰到四楼的住户刘奶奶正拎着一大包散米走几阶歇几阶。   他租住的这个小区在机场近郊一个老小区,一共五层没有电梯。季晨快步上前帮刘奶奶将米袋子拎到自己手里。   刘奶奶七十多岁了,虽然身子骨算得上硬朗,但一个老人拎着重物爬楼梯仍然吃力。   季晨将米托在手上,叮嘱道:“不是说家里缺米就叫我一声儿么,下次别再自己去买了。”   刘奶奶这个年纪搬东西很容易闪到腰,或者是更凶险一些人从楼梯上跌下来,那可要出大事的。   刘奶奶笑:“莫事儿,买得不多我还拎得动。”楼上这个年轻人心地好孝敬老人,经常她家里水管堵了灯泡坏了,都是这小伙子帮的忙。   刘老太知道季晨在机场上班,休假时间不固定,一般都不去敲门打扰他休息。她今天在市场买的散米,价格便宜也没几斤,犯不上这点儿小事还麻烦别人。   到了四楼,季晨帮刘奶奶将米倒进米盒子正要走,刘奶奶招呼他:“等会儿。”然后拎出一个小塑料袋:“小季,我卤了一点豆干,拿去早上配粥吃。”   季晨推脱不过,上手接过道谢。每回他看着年迈子女又不在身边的刘老太总会想起自己远在家乡的奶奶。   半夜季晨发起了烧,但他全身没劲连起床测个体温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反复煎熬。   他梦见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在修车行打工那会儿,一次有一位客户的红包放在车上忘记拿,来取车的时候红包不见了找他们车行闹。   一起洗车的大飞他们几个非说是季晨拿了那红包,他百口莫辩。三个学徒一齐指证是季晨偷了钱,他红着眼睛和他们对峙,可奈何那个年代的小镇修车行没有监控,没人能证明他的清白。   客人红包里总共六百块钱,是季晨小半个月的工资。客人当时吵嚷着要是他不把这钱吐出来就扭送他上警局。最后车行老板廖哥赔了这钱,息事宁人。   季晨到现在还记得廖哥当时跟他说的话:“哥相信钱不是你拿的,但没办法这亏你只得吃了。钱我不从你工资里扣,我知道你攒钱是为了读书,你和他们不一样。”   季晨被冤枉偷钱时没哭,廖哥的话却让他没忍住掉了眼泪。   季晨出生在西北一个小城镇,父母都没什么文化。父亲在镇上的机械厂上班,母亲和奶奶就做点散活儿补贴家用。   他初二那年,父亲出了事故被卷进工厂里运作的机器中当场身亡。他妈和奶奶天天上厂门口哭闹,最后厂里赔了十五万算是了结这事。   结果第二个月他妈就卷了他爸用命换来的这笔钱跑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家里本来就不剩多少积蓄,季晨一下子没了爹又没了妈,只能靠奶奶做手工活儿和捡废瓶子卖钱供他上学,等到季晨初三毕业家里实在是掏不出高中的学费。   季晨去了镇上一家修车行当学徒,那个时候的边远小镇多得是不读高中的孩子,邻居都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结果季晨攒了一年的钱,重新回到学校。他和奶奶省吃俭用相依为命,打工挣来的钱不够三年学费,他就恳求老师让他跳级,高中只读了两年就参加高考。   往事有时候觉得太过久远,有时候又好像就在昨天。   第二天天光大亮,季晨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体恤湿了个透。他昨夜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感觉自己烫得吓人,现在觉得好些了一测温度仍然是38.8。   其实他真的很少生病,淋雨也不是头一回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这次发了烧。季晨估摸着他这状态今晚没法儿上班,正想着打个电话提前请假,马组长的电话就率先打了过来。   季晨面无表情地听完电话,对方就两个意思:一是因为那通投诉季晨暂时被停职,不用来上班。二是既然他自己要求,公司已经联系警局,一切等调查结果出来,后果自负。   十六岁的季晨被冤枉栽赃只能认下,二十七岁的季晨不想再退让一步。   元旦之前江新年迎来了他的第二次机长复核考试。检查员是飞行部的副总廖京航,局方代表仍然是上次的刘教员,可以说算得上是大阵仗。   对此他其实并不感到意外,令他意外的是褚煦梁也站在廖总身旁,同他礼貌性地握手,“我来给你配副驾。”   当着领导的面有些话不便说,江新年心里很感动,他明白褚煦梁此举背后的关心和担忧。驾驶舱讲求协作,有褚煦梁保驾护航,至少他不用担心右座关键时刻掉链子拖后腿。   模拟机舱内落座,完成初始准备程序。江新年正要下令起动飞机发动机,坐在后方观察员位置的刘教员突然开口:“停。”   江新年心里一惊,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就听刘教员冷冷说:“风挡不用检查?川航8633风挡脱落事件之后民航局明确要求各航空公司将风挡、侧窗检查列入初始准备程序。是你们公司标准操作程序没作修改?”   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上来直接上升到公司层面。廖总开口解释:“公司标准操作程序手册去年就按照局方要求作了修订。”   刘教员等的就是这个答复,满意地下结论:“那就是机组标准程序存在遗漏,机长安全意识不到位。”   江新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褚煦梁倒是感到十分窝火。   川航化险为夷安全备降的事件整个民航界都从中汲取了经验教训,从驾驶舱风挡设计到机务维修标准再到飞行机组准备程序都因此而做了调整。   没人不为川航8633次航班的安全降落感到庆幸,也没有哪一位民航人不敬畏生命。   如果此刻他们身处的是真飞机,江新年必定会仔细检查风挡和侧窗,褚煦梁和他搭班过许多次,江新年从来不是偷懒疏漏程序的人。   航前他不仅会检查风挡是否完好,还会用飞机上配备的白色小毛巾细心地擦拭风挡玻璃。褚煦梁知道,因为那些画面就深深映在他的脑海里。   而他们现在身处模拟机舱内,所谓的风挡就是几块电子屏幕,因此江新年才没有起身做检查的动作。可是这些抗辩无用,因为模拟机驾驶舱的基准就是一切都要按照真实飞行来对待。   虽说这一点疏漏不足以判定江新年考核不通过,可一开始就挑毛病对参试者是一种信心上的打击,心态调整不好很容易影响到后面的一整个判断与操作。   好在江新年并没有因此乱了节奏,他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起飞程序,似乎并不受对方挑刺的影响。   褚煦梁全力配合他的工作,这次给江新年搭配检查是他主动向廖总提的。之前陈震打探到的消息让褚煦梁一直无法放心,他不想再像上次一样从别人口中辗转得知江新年考核的结果,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想陪着江新年。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大家快乐~ 第23章   身处其中褚煦梁才切身体会到局方代表对于江新年的为难,他料想对方出的特情应该不会简单。   褚煦梁猜测可能会是AB系统失效,需要在无液压辅助的情况下纯手动操作降落,这很考验操纵者的技术特别再遇上雨水大风天气。   巡航的时候褚煦梁观察到右侧发动机燃油流量有些大,燃油平衡相差了十几磅。他留了心继续观察,数据持续异常。褚煦梁瞬间明白了局方设置的特情是什么——发动机燃油渗漏。   不常考的一项,操作上不难难的是早期发现问题。   理论上如果观察到一个发动机或吊架有燃油喷雾,亦或是在30分钟内燃油不平衡增加了500磅就可以证实存在发动机燃油渗漏。   作为机长需要在早期数据的细微异常中就发现问题的苗头,在怀疑可能存在发动机燃油渗漏时就开始进行标准操作。   如果不能早期发现问题,后续燃油减少或严重不平衡,飞机的FMC会发出最低燃油提醒或燃油平衡极限提醒。   褚煦梁以往带副驾驶模拟机时也曾经设置过这样的情形,那些小副驾没一个在早期注意到了数据的异常,都是到主警告被触发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做程序。   但如果等到那时候江新年才意识到飞机存在什么问题,后方观察的局方代表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褚煦梁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声提醒,他作为本次的副驾驶发现问题理应及时向机长汇报,可这么一来江新年作为左座机长没有观察到仪表数据异常,印象分肯定是要扣的。   褚煦梁侧头看一眼,江新年微微皱着眉,表情难得严肃,侧脸的轮廓如同剪影。   他正想开口,就听江新年下命令:“准备备降,怀疑燃油渗漏。”   褚煦梁深感欣慰,甚至开始反省自己,他应当对江新年更有信心才对。   褚煦梁立刻用无线电联系区调,表明备降意图。   江新年程序熟练地打开主油箱的燃油泵电门,关闭交输选择器,然后将中央燃油泵电门两个全部关闭,并记录下主油箱燃油量和当前时间。   燃油不平衡在持续增加,十分钟内就达到了500磅,已经可以证实发动机燃油存在渗漏。此时需要机组关闭漏油一侧的发动机以阻止进一步渗漏或发生发动机起火爆炸等更严重事故。   江新年果断断开自动油门,关闭右侧推力手柄,切断右侧发动机起动手柄。这样做可以关闭发动机燃油切断活门,阻止燃油继续渗漏。   接着他起动了APU,将右侧的APU发电机电门打开。   APU是飞机上的辅助动力装置,可以独立地向飞机提供电源和引气,在关掉一台发动机的情况下,APU可以为飞机起到优化推力的作用。   同时江新年还将应答机方式选择器选择了TA ONLY位置,接着他证实飞机的隔离活门电门处于自动位,这样可以确保在需要机翼防冰的时候,引气能作用于两侧的机翼。   褚煦梁报告:“燃油还余三千两百磅。”   飞机燃油不多了,江新年宣布最低燃油。褚煦梁向管制通报紧急燃油状况,申请优先着陆。   江新年重新打开交输选择器和所有燃油泵电门。下口令:“单发着陆检查单。”   最后他们成功备降。   第二科目是廖总设置的,无襟翼着陆。   江新年保持沉着冷静,在飞机襟翼无法放出的情况下首先考虑消耗燃油以减小接地速度。并在建立五边进近前保持了襟翼收上的机动速度,当空速小于襟翼收上的机动速度时,限制坡度在15度。   所有操纵要点和程序他都完成得非常标准,无可指摘。   褚煦梁作为副驾驶配合他,两个人默契十足,如同搭档多年。   廖总开口赞赏:“小江飞得不错,程序也挺熟练的。”   局方代表听闻此话,附和道:“飞行技术确实过关,不过上次考核江新年同志的理论知识可不太扎实,不介意我今天也问几个问题吧?”   江新年为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回答说:“不介意,您问。”   刘教员首先发问:“防滞保护有什么作用?如果你作为当班机长,遇上防滞不工作你会怎么处理?”   江新年条理清晰地作答:“在飞机正常和备用刹车系统中均有防滞保护。当系统探测到发生滞动的时候,相应的防滞活门就会减小刹车压力直到无滑动为止。   防滞不工作会使轮胎锁死保护不可用,作为机长应该从两方面进行考虑。   如果在地面,停下飞机后告知AOC并查阅MEL,共同决定是否继续。   如果在空中,一是尽可能耗油,减小飞机重量与接地速度;二申请使用最长跑道并在跑道头脱离。若目标机场跑道为短跑道,联系公司共同决策是否需要备降;三是此情况不适用自动刹车,与PM协同好落地后人工放减速板,当人工放出减速板后才考虑使用刹车;第四点开始刹车时使用轻缓柔和的脚蹬压力,随着地速的减小加大刹车力,不可使用点刹。”   江新年的回答全面细致,甚至分别阐述了防滞不工作发生在地面及空中两种情况的不同应对方案。条理清晰操作要点也一一罗列,料想对方应该无话可说。   果然局方刘教员沉吟片刻,不置可否直接开始下一个问题。   江新年本来以为又会是他上次栽过的法规类背诵题,结果没想到是关于气象决策的。   对方提问:“某日航班进跑道前管制告知目前跑道接地端、中间端、末端观测风向风速为08010KT、16008KT、30010KT,作为机长,应该考虑哪些方面?”   江新年思索了一下,答:“符合起飞标准,但预计有风切变,使用最长跑道最全马力起飞。滑跑过程中怀疑有风切变到VR速度应毫不犹豫抬轮,不要加速到更大的VR,在距离跑道末端600米前果断抬轮后使用相应的风切变改出动作,完成风切变改出机动飞行。”   答得非常好,褚煦梁唇边浮起一点笑意。江新年的决策精准且考虑细致,逻辑缜密。这样的气象条件确实符合起飞条件,他的回答堪称标准,将有可能遇到的风切变提前预判并具化到了对应的操作要点上。   他没有看错江新年,在第一次机长考核失败之后对方没有就此意志消沉,而是越挫越勇,像个十年磨一剑的战士,如今在战场上亮出了自己雪亮的刀刃,不留任何破绽给敌人。   廖总开口:“公司这批年轻人不错,是好苗子。”   看得出来原本刘教员还不肯罢休还想再提问,可经廖总这么一盖章,他大概已经知晓S航的态度。于是顺着话不走心地附和了两句:“后生可畏,民航将来要靠你们这一代了。”   至此,基本尘埃落定。   褚煦梁带着笑意看向江新年,发觉他还精神紧绷着,似乎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敢高兴得太早。   褚煦梁伸手落在对方肩膀拍了拍,给他一些安稳的传递。   江新年长舒一口气回给褚煦梁一个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感激,似乎还有点儿别的什么情绪。   褚煦梁被他如释重负后的明媚笑容弄得心跳乱了几拍。他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地去过度解读,他最近想得太多又已经开始有些踩线越界。   释义:   TCAS即交通警报和防撞系统,简称空中防撞系统。主要用途,检测装有应答机且在邻进区域飞行的任何飞机,显示潜在和预测的目标。   TA:提供给机组潜在碰撞目标的位置信息。   RA:提供给机组预测的碰撞目标和位置信息以及指令来避免冲突。   在单发失效情况下,江新年将应答机方式选择器放在TA ONLY是为防止出现超出单发性能能力的爬升指令。   AOC:运行控制中心   MEL:最低设备清单   PF:驾驶舱操纵飞机的飞行员;PM:驾驶舱监控飞机的飞行员;PM和PF的职责划分并不是单一的机长与副驾驶,有时候也有可能是反过来的,总之当班负责操纵飞机的飞行员为PF,监控飞机的飞行员为PM。   气象报文解读之风速风向:五位数字表示,前三位代表真风向,后两位代表风速。风速单位用KT,KMH或MPS之一。例如08010KT。   作者有话说:   小年本章机长考核,大家也一起来做一个小测试:如果飞机的TCAS发出的防撞指令与交通管制员的指令相反,比如一个叫你上高度一个叫你下高度。请问作为飞行员该听谁的,大家来猜一猜吧,下一章公布答案。 第24章   两天之后,江新年的机长复核结果公布,是通过。   江新年高兴地组局吃饭,请给予过他帮助的公司领导还有一些相熟的同事一聚。   这次的检查员廖总和上回的检查员陈震他都邀请了,但两位都有职务在身为避嫌都称有事不能到场,于是最后就变成了他们年轻人的聚会。   褚煦梁、周涛、张盟,还有三位平日里和江新年搭班多的机长都来了。   江新年在宝安一家餐厅订了个包间,带了两瓶红酒去。结果没想到大家兴致高,非要他撤了红的上白的喝,江新年作为主人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一瓶白酒六个人分,后来又把江新年带的那两瓶红酒也全喝了。   褚煦梁没喝酒,江新年也是才知道褚煦梁今天晚上还有航班计划,但他接到自己的电话仍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们飞夜航,一般都会在执飞前选择早一点休息,毕竟有一整晚要熬。   江新年心里其实很矛盾,他一方面心疼褚煦梁这样就没法休息,一方面又不希望对方真的不来。   在座的都是熟人,几杯酒碰过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   有一位名叫郑宁凯的机长耐不住问出口:“唉,新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怎么每回局方抽查都让你给赶上了?”   江新年这两次复核考试估计公司私下里议论的人不少,都好奇背后到底有着什么隐情。   感情上的事江新年不愿拿到桌上来说,他也不想再计较什么是非,总归自己现在恢复了机长的资格,从前的事就算到此为止。   于是一语带过:“之前离职的时候有点不愉快,都过去了。”   郑宁凯也没再追问,干他们这行离职的时候不亚于脱一层皮,肯好声好气放人走的都是神仙公司。   他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褚煦梁却是盯着江新年的侧脸出神,几个月前江新年第一次复核没过时落寞的神情还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那晚的江新年就好似一尊易碎的瓷器偏又强撑着不肯示弱。矛盾、美丽又倔强。最后从那无人可窥探到的一丝裂缝中砸下一颗水滴,如同一滴热油烫在他心里。   褚煦梁不认为江新年这样的人真的会“不识好歹”,不感怀知遇之恩。他相信对方与前公司的不愉快绝不是江新年为追求高薪一心要走不惜与公司闹翻,江新年不是这样的人。   况且每年辞职的飞行员那么多,可离职后前东家还要追着使绊子的真没有几个。但江新年不愿讲,他便不会去刨根问底。   席间,大家多聊一些飞行琐事,郑宁凯是个爱活跃气氛的,吐槽起在座另一位机长蒋书舟,绘声绘色地讲:“你们不知道舟哥多风骚,上回我飞杭州遇到他,出门吃饭他还穿着制服戴着肩章,摆明了是想泡妹子。”   蒋书舟抬肘就给他一下,辩解道:“去你的,老子那是懒得换。”   郑宁凯笑着挡他的手,还在向大家伙儿吐槽:“大下午的吃晚饭又不是刚落地,你还懒得换呢。”   见蒋书舟又要打他,郑宁凯边躲边讲:“反正嫂子又不在这,咱也不告密是不?”   蒋书舟不想跟他争了,点点头自我调侃道:“是是,我平时去菜市场给我媳妇买菜都是拉着飞行箱去的,行了不?”   张盟首先笑喷了,众人忍俊不禁,脑中纷纷浮现出蒋机长拖着飞行箱穿一身制服在菜市场和大妈讨价还价的画面。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大家开玩笑抬杠,看似互相揭短实则是真关系好。   张盟一个副驾驶在其中存在感丝毫不弱,彩虹屁那是张口就来,什么“我师兄这技术真金不怕火炼”,“要飞成师兄这样都过不了,那我们这些小副驾还有什么盼头”。   江新年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被张盟臊的还是酒意上涌。他被敬了好几轮酒,头已经有些晕,似乎听见周涛在说:“新年,你真该好好谢谢你褚教,要不是他去赵携进那力保你,你不一定有这次的机会呢。”   “什么?”酒醉后的江新年反应比平时慢,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褚煦梁本能地想制止周涛,他做这些并不是为求什么回报,所以他宁愿江新年不知情。   他就坐在江新年左手边,低声劝:“少喝点儿。”   今天江新年高兴,之前也就由着他。但现在看来,这人酒量并不怎么样,该适可而止了。   褚煦梁抬头对桌上其余人说:“别给他敬酒了,差不多了。”   褚煦梁这个人平日里斯斯文文,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但他飞行技术过硬,为人处世也很周到,在公司人缘不错再加上职位升得快,他发话在座几位机长都很买单。   剩下唯一一个副驾驶张盟更是被他虐怕了,本来还想找师兄再干一杯,此时也只好默默地收手一口闷了杯中酒。   一行人闹到晚上九点钟,那几位机长都是结了婚的人,老婆孩子搁家等着呢,没人提要续第二摊。再加上江新年看起来似乎真有些醉了,众人都准备散场。只一个过惯夜生活的张盟还意犹未尽觉得晚上才刚刚开始,但他见大家都没那个意思,想起哄再换个地儿玩的话只好咽回了肚里。   他主动揽活儿说:“我来送师兄回去吧。”这些人里就他资历最浅,适合干这些跑腿善后的工作。   张盟自以为此举懂事,谁知褚煦梁就跟个护花使者一样,将江新年揽靠在自己身上,一口否决:“我送他,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张盟不敢有异议,再说就褚煦梁一个人没喝酒,由他来送似乎也合情合理,于是不再操心,自己约了个代驾路边等着。   褚煦梁将江新年扶进车的副驾驶座,自己上车后本来想帮他系安全带,但想起上次造成的误会,克制住自己,启动车子出声提醒道:“安全带系好。”   “哦。”酒醉的江新年显得特别乖,听话地扣好自己的安全带。   “难受吗?”褚煦梁问。   江新年摇摇头,又补充:“不难受,你车里真好闻。”   褚煦梁从来不知道自己车里有什么味道,他不用车载香水,嗅了嗅没觉出什么香味来。   开了一段路,江新年看着车窗外略过的夜景,突然叫一声:“啊!我不住公司宿舍了。”   褚煦梁不知道他已经搬家的事,还在往他之前住的小区开。闻言也意识到江新年来公司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搬到新住处,于是问:“现在住哪儿?”   江新年说了一个小区名字,褚煦梁握方向盘的手指一紧,不确信地反问:“你说哪儿?”   江新年无辜地看过来,认真地重复道:“檀山美墅,南山区香山西街。”   褚煦梁当然知道这个小区在哪儿,因为他就住在那里。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那条没头没尾的微信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厢心里如同汹涌的大海一般激荡,而身旁的江新年却因为喝了酒心思单纯得如同未经人事的稚子少年,令褚煦梁没法开口去追问这背后可能暗含的深意。   “就在华侨城那边,你找得到吗?”江新年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仿佛褚煦梁是个不识路的出租车司机。   褚煦梁快要被他气笑了,认命地叹一口气,叮嘱道:“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一路上,夜晚的灯光像璀璨的光带划过,深圳这个城市即使夜里也依旧不减繁华。车流如水,人流如织。   进入住宅社区,周遭才逐渐安静下来,树荫间隙中规律地亮着暖黄色的路灯,褚煦梁将车停进小区地下停车场,江新年还没醒。   车内灯光暧昧,褚煦梁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江新年的脸。   江新年的面容是英俊偏冷感的,在他笑着的时候这股冷感被冲淡了当他此刻睡着那种罗马雕塑一般的冰冷质感就十分强烈。   当初在巴厘岛,褚煦梁就是被他独自一个人喝酒时流露出的孤独感所吸引。只是没想到再见之时,江新年内里的坚韧和温暖才是打动他的本质所在。   “新年,醒一醒,到家了。”褚煦梁不舍地中断自己的目光,尽管这样的时刻于他而言很难得,但他不容许自己过分沉溺。   江新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褚煦梁关切的样子。他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在对方车里,揉了揉脸。“谢谢梁哥送我。”   “你住几栋?”褚煦梁已经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   “17栋。”江新年慢半拍的酒后思维也终于回过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搬过来的缘由。   所幸褚煦梁也没问,只是熟门熟路地找到地下停车场通往17栋的电梯口。   本来江新年觉得自己酒劲已过,结果脚下仍然飘乎,被褚煦梁及时扶住了肩膀。   褚煦梁稳稳扶着他,两个人挨得近江新年又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淡淡香气,不知道是来自须后水还是沐浴露。   “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梁哥,不用管我,你晚上还有航班呢。”江新年心猿意马地说着客套话。   褚煦梁没抬眼,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喝了酒,把你送到家我就走。”   他们一同乘坐电梯来到15楼,门是密码锁,江新年立在那按了一个数就没了动作。褚煦梁猜想他该不会是醉得忘记密码了吧?等了几秒正想开口,就听江新年一脸为难地叫他:“梁哥……”   褚煦梁不等他说完,意识到自己该避嫌,主动别过脸道:“不好意思。”   江新年快速输入了一串密码,伴随着滴滴声门锁开了。   虽说江新年的做法无可厚非,但褚煦梁还是感到心脏漫过一阵隐隐的酸疼。这针扎似的痛感大概源于自我认知和现实的偏差,他以为对方刻意搬来自己小区是有弦外之音,但实际上很可能只是因为江新年对深圳并不熟悉,出于省事才选择了他住的这个小区。   他们只是同事关系,避嫌是理所应当,见外也合情合理。自己不该难过,甚至不该多去琢磨才对。   江新年租住的是一套两居室,比褚煦梁的房子户型要小得多,不过房主大概也是年轻人装修得倒是简约前卫。   褚煦梁把江新年安置到卧室床上,替他倒了温水又贴心地预备了垃圾桶以防他胃不舒服想吐。忙来忙去,最后还绞了一条毛巾递给江新年擦脸。   江新年躺在床上切实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他难得喝酒今天高兴喝得有些过量。白酒后劲儿大,这会儿他是头也疼胃也疼。   忽然间一阵温热的触感擦过脸颊,江新年睁开眼,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照顾的滋味了。   褚煦梁的手指生得修长,指尖的弧度带着点自然上翘。   那双好看的手捏着一方白毛巾拂过江新年胀痛的额角和脸颊,温暖湿润的触感蒸腾起他身上最后一点酒意。   在褚煦梁要收回用过的毛巾,那些温柔即将离他而去的时候江新年大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梁哥,别走。”   江新年的瞳色格外深,平日清澈的一双眼此刻因为三分醉意显得朦胧。一对高眉骨映衬着那双眸子愈加深邃,犹如朗月疏星。   在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真的很难不受蛊惑,褚煦梁心中天人交战保持着被他握住手腕的姿势,好几秒之后才找回理智艰难地抽出自己的手。   “你喝多了,早点休息。”他都没想到自己的嗓音听上去竟是这般嘶哑,如同沙漠中干渴了许久的旅人。   褚煦梁不敢停留片刻地出了卧室门,在江新年的卫生间掬一捧凉水浇在脸上。冰冷的水珠滑进衣领,沾湿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制服衬衫。   褚煦梁撑着洗手台看向镜中双目赤红的自己。他无法分辨江新年是出于什么心境说出的那句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因为他不想要江新年的回报,也不想再像两年前那样只贪一晌之欢。   他想要的太多太难,他甚至不清楚这个世上是否真能有一个人同他所求一致。   褚煦梁无声地离开江新年的房子,再一次发动车往机场的方向开去。   作者有话说:   公布上一章问题答案:飞行员如果遇到TCAS告警与ATC管制指令相悖的情况,应该遵从飞机防撞系统即TCAS完成指令动作。历史上乌伯林根空难便是源于此,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看,空中浩劫也有这一集。之后各国航空公司都要求当TCAS指示与空管指令有冲突时,遵从空中防撞系统指示,以免悲剧再度发生。可以说民航每一项规定的修正和完善都伴随着血泪的教训。 第25章   一周之后,季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警局调查结果已出,根据聊天软件登录的IP地址和登记的手机号码,警方锁定了一个名叫姚强的年轻人。   他在机场附近一家洗衣店工作,因此有机会接触到来送洗的机长制服,而他租住的房子恰巧就在季晨楼下。   据姚强向警察坦白,他最早只是将某位机长送到洗衣店来的制服穿在自己身上拍了张照片过过瘾,没想用来干坏事。   后来因为他在某交友网站上账号不受欢迎,一直没有女生愿意同他多聊。他一念之差把头像换成了当初拍的那张机长制服照片,结果一下子人气变得很旺。   姚强被一众女孩子捧着,自己入了戏,还特意去网上学习了一些飞行的基本知识,聊天时不时给女孩们科普一下。   其中有一位网名叫云卷云舒的姑娘和他聊得最久,几乎每天都会联系。这个女孩也长得漂亮,是姚强平日里不敢去搭讪的类型。   于是他把自己架上了戏台子,根本不敢拆。女孩有意无意向他表露过很多次想要见面的意愿,但姚强深知一旦见了面他们就不可能再维持如今的关系。   所以他趁现在关系存续期间,哄着对方发些大尺度的照片来看,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便宜。   不过那女孩也很谨慎,非得要他先发露脸的照片。姚强没有办法随手拍了一张同楼栋邻居的照片过去,那小伙子比他长得帅,料想是女生们会喜欢的类型。   一场误会解除,因为也没有涉及金钱诈骗,警察将姚强在警局审了一晚上,警告过一遍也就将人放了。   季晨得以重回公司,但马组长告诉他今年的工程师评选已经结束,因为之前他处于停职状态,因此被剔除出了候选人的范围。   季晨久久没有说话,正当马组长以为他要闹起来有三分忌惮的时候只见季晨站起身,点了点头致意:“我知道了,我先出去工作了马组长。”   马万福对此十分满意,觉得季晨又回到了从前听话的温顺性子,和前段时间非要闹上警局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季晨重新投入工作,虽然机务的工作强度大,压力也大,但其实他一直还挺喜欢这份工作。   今天他头一次感到不想干活,倒不是身体犯懒,而是心里头没有那股子动力。   他为了这次工程师的评选提前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准备,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里他都在看书扎实理论,笔试成绩是组里最高分。   技术上他认真跟着老机务师傅们学习,无论寒冬酷暑从不叫苦喊累,钻发动机外进气道做结构探伤,吊爬机翼检查扰流板,什么活儿都肯干,实操绝不落后于人。   季晨不用问都知道最后是谁评上了工程师,特意选在他停职接受调查的时候举行评选,马组长的私心根本不带掩饰。   别人想方设法评上工程师是为了有机会离开航线维修转去做定检,工作相对轻松压力也更小。   而季晨就算评上也不会离开现在的岗位,原因无它,一线虽然辛苦但工资高一些,如果他有工程师的职称,每个月基本工资还能再涨五百块钱。   季晨需要钱。   老罗用手肘碰了碰心事重重的季晨,抬下巴道:“喏,给你打听清楚咯,就是那小子冤枉的你。”   季晨顺着老罗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机坪上一位机长领着一名副驾驶正从一架落地不久的737上下来。那身穿三条杠制服的人也正好看向了他们这边,不是张盟是谁。   张盟也看到了季晨,但对方冷冰冰的表情就像是迎面给他吃了个闭门羹,他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主动打个招呼,正纠结呢就见季晨冷漠地转过了脸。   张盟也知道这次的事是个乌龙,他有心给季晨说句抱歉,但显然目前不是一个好时机。机组车还在外边等着,面对季晨的冷脸,张盟也只当没看见紧跟着机长的步伐出了停机坪。   老罗忿忿不平:“怎么,这事就算了?要不咱兄弟们一起给你讨个说法去。”   老罗一直很照顾他,也是个耿直性子。季晨不想他们机务和飞行那边起什么冲突,劝道:“算了,别理他。”   老罗嘴里还在骂:“太不是东西了,造谣全凭一张嘴,可把你给害苦了……”   工程师评选的事他们内部大概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老罗自然少不了为季晨打抱不平。   季晨其实想明白了,没了这事儿也会有那事儿。他一没背景关系二不送礼拍马屁,人人都盯着的香馍馍哪有可能轻易落到他头上。   这一路走来季晨见过的不公平太多了,虽然心中难受但也只能劝自己看开些,日子还是要过的,活儿也还是得干的。   张盟回到酒店,想起方才季晨那冷冰冰的表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总归是自己冤枉了好人,也不怪对方要给他冷脸。   恰逢这时手机亮起,是那个叫舒舒的姑娘,上次那出过后对方就从刘云歌那儿得了他的联系方式。   这姑娘是个制服控,就喜欢飞行员,栽了一次仍不醒悟,时不时给他发消息。   最早张盟没觉出不对,就当是朋友偶尔回她几句。后来琢磨出味儿来,一个电话打到刘云歌那儿,直接就问:“你那姐妹儿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刘云歌楞了楞,听他描述心道糟糕,自己忘了告诉好姐妹这位是个gay。   于是赶紧救场,装作无意地向舒舒透底:张盟这小子喜欢男人,从小就长弯了,根本没法掰直。   舒舒姑娘姿态转变也很快,得知张盟的性向,不再向他撒娇示好,而是改为不懂就问,把他当作专业导师,学习如何甄别真假飞行员。   “他给我发了打过码的登机牌过来,这应该没有假了吧?”   张盟看着这条微信消息,感慨这姑娘还真是百折不挠永不放弃,有这毅力干点啥不好?   他懒得打字回条语音过去:“你都说打了码了,这年头网上图片太多,关键信息一遮谁知道是不是他。   告诉你吧,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面让他给你看他的云执照,飞行员手机上都有这APP,民航局搞的。上面个人基本信息、照片、所属航空公司、已飞小时数什么都有,作不了假。   你老让人拍照片发过来,真的吧人家有顾忌,假的吧对方也好操作,太不把稳。”   网聊什么网聊,张盟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在网上找对象。   舒舒大概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叹息说:“现实中能认识的人就那么点,大多数还戴着面具。在网络上反而比较能敞开心扉,让我有安全感。谢谢萌萌科普,下次请你喝奶茶。”   她是用的打字,“萌萌”这个称呼特别扎眼,张盟咬牙切齿气刘云歌把他的小名到处传播。   不过舒舒一番感慨倒也不无道理,就拿张盟自己来说,他自从觉醒性向其实喜欢过不少男生,但那会儿高中还属纯情完全懵懵懂懂,只记得暗恋的心酸。   到了大学想正儿八经交个男朋友,澳大利亚金发碧眼的男孩好看倒是好看,可就是个个体毛太重,每回都惊得张盟心中一颗刚萌发的爱情小种子迅速萎了。   工作之后本以为春天要到了,结果发现公司一水儿的男人就没一个弯的,害他到现在还是个小小处男。   张盟突然想或许人舒舒说得对,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毕竟有限,同道中人更是极少数。但网络上就不同了,千里姻缘一线牵,还怕没有猛一在身边?   他没多考虑,下载了一款交友软件。这不是一款普通的男女社交软件,而是一款专门面向同性群体的交友互动APP。   蓝色的图标,清爽简洁的界面,张盟注册后随意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蹬三轮的猫”,头像选了手机里拍的一张飞机模型图。基本资料里top or bottom选择了下面那个。   填好之后他困意上涌,将手机一丢补觉去了。   第二天张盟休息,一般休息日他不是窝在家里打游戏,就是上健身房练拳去。   张盟素来爱美,为了保持良好的身材他买了私教课。   器械练起来太累他也不追求肌肉力量,只想要没有赘肉身体线条看起来漂亮一点,于是在销售的极力推荐下选了时下大热的拳击课。   他前两天就跟教练约好了今天的课,结果下午他的拳击教练抱歉地发消息说自己去参加徒步不小心把脚给崴了,今天由另一位教练来代替他给张盟上课。   张盟客套地关心了两句没太在意。晚上到了拳馆换好衣服,来到场地看到一位熟人。   他最早以为季晨也是来学拳击的,但看对方穿着印有拳馆缩写标志的黑色背心和暗红色短裤,一个不好的猜想出现在心中。   对方看到他也明显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   张盟打破尴尬,开口问:“你这是搞兼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季晨点点头,“在航空港那边的店,临时来救场的。”   张盟住在福田,但这家健身房是连锁店,深圳有好多家。想来是自己那位拳击教练受了伤才临时调了季晨过来顶上。   要是早知如此,他就该爽快地取消预约才对。可现在已经晚了,总不能临场开溜吧,只能硬着头皮上。   张盟其实好几次张嘴想解释一下上回的事确实是自己莽撞了,他至少该先同季晨对峙一番,不行再上报给公司处理。   他这头还在琢磨怎么开口没那么丢面子,季晨已经严厉地批评起了他的姿势。   “膝盖收一点,你预备姿势都没站对。臂与肩平,从左侧向前击打目标。发力,转体,转胯带动手臂。”   季晨用嫌弃的目光打量,“你之前都是怎么学的?我听前台说你都上了二十几节课了,怎么学成这幅样子?”   张盟被他一顿批,连最基本的出拳都不会了,心中无比恼火。   这人绝对是在针对他,公报私仇!明明之前教练还表扬他进步很大呢,怎么到季晨嘴里就跟他打得根本没法见人一样。   他咬着牙练习打沙袋,季晨看不下去,挡开他:“你先看。”   他自己上前示范教学,利落几下出拳。出拳的瞬间浑身肌肉紧绷,击中目标又立即放松回到预备姿势。   季晨转头对张盟道:“看到没?击打时不要有预拉动作,你每次出拳都有回收的一下,给了对手预判和时间。击打的时候内臂略向内旋,用你的拳峰去碰触击打部位。”   张盟愣愣点头,几乎看入了神,因为季晨出拳时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挪不开眼。   平时在机场穿着工服看不出什么,季晨个子本来就高,此刻穿着健身房配给教练的紧身背心,好身材就一览无余。   季晨不像大多健身教练一身隆起的肌肉,他的肌肉是属于不爆发力量时不太显露,可一旦出拳就瞬间拉伸出漂亮弧线的那种。   张盟素来是个花痴,经常对着杂志上半裸的男模流口水,见到季晨这过分漂亮的肉体,连方才被痛批的那点不服和怨恨都淡了一些。   “你再来试试。”季晨让开位置,示意张盟站过来。   张盟站在沙袋前,听话地又打了几拳。   “腿、腰、脖子发力。”   季晨每说一个地方,就用手拍张盟对应的身体部位。   张盟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一掌,别说发力站都有些站不稳。他扭头去看季晨,冷硬的一张脸,微微皱着眉。   他做拳击教练同他做机务时一般认真,尽职尽责中还夹杂着一丝不知是桀骜还是不耐烦的神情。剔得很短的发和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却因为过分凌厉的眉眼而显得冷峻。   季晨直视张盟,后者像被抓包一样赶紧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沙袋机械出拳。 第26章   练了半个小时,张盟实在是不行了,给季晨打报告要休息一下,他腿打着闪地出了练习场去前台那边的自动贩售机买水。回来之后又磨磨蹭蹭赖了好几分钟才重新走上拳台,他和季晨真人对战了一会儿,其实不能叫对战,因为全是张盟练习攻击季晨格挡。   季晨一边挡一边评:“出拳要快,太慢了”,“手肘抬起来”,“还原姿势,保护上颚”,“脚下不要乱,注意步子”。   一堂课下来比张盟以往上一周都累,季晨真的是个魔鬼教练,虽然肉体赏心悦目但训练强度实在太大。   结束后张盟累得跟狗一样,捡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手软脚软地下课了。   临走前,季晨在身后提醒他:“别忘了,大后天同样的时间上课。”   张盟原本那个教练崴了脚,没个两周怕是好不了。张盟半死不活地挥了挥手准备去更衣室冲澡。   半途手机屏幕亮起,张盟瞄了一眼又是gray上的消息,自从下载了这个软件他已经收到好多条辣眼睛的信息。果然消息提示框里只显示了半句都十分惊悚,张盟切进界面,只见有两个好友申请,一个写着:“身高180,长度180,想不想试试?”另一个倒是什么留言都没有。   咦——我才不信呢!张盟抱着猎奇的心态通过了好友申请,对方在线立刻给他又发了消息过来。“同城?”   张盟累得一身汗,只想快点去冲澡,回复道:“我去洗个澡,等会儿再说。”   结果等他冲完澡出来,短短十分钟对面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419吗?去哪个酒店你说?”   “过来了再洗吧,你一说洗澡我都忍不住了。”   “宝贝?想不想舔一口?”   接着就是一张图片,张盟都没点开大图就吓得把手机整个扔了出去。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就正常地去冲了个澡,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啊?张盟吓得赶紧将人给删了,拿上东西逃跑一样开车回家然后紧紧把门给反锁。   第二天张盟睡醒之后想起昨晚的惊悚事件,决定卸载掉那个不靠谱的交友软件。他进入页面蓦然发现好友列表里还躺着一个联系人,名字叫橙子,头像是一只猫,似乎是昨晚一起通过好友申请的另一个人。   张盟本能地觉得这人似乎和之前加他的那些不同。对方的头像是只可爱的灰色猫咪,没有用什么网络上的猛男胸腹肌照片,听名字也像那种很乖的小孩。在卸载软件之前,张盟决定还是先同他打个招呼。   “你好啊,在吗?”张盟打字。   对面回了过来:“在。”   “你多大了啊?”张盟问。   “二十七。”   “我还以为你才十七呢小橙子。”   季晨捧着手机嘴角抽了抽。昨天在拳击场张盟的手机就丢在角落,他去买水的时候季晨就坐在那里休息,一不小心扫到亮起的屏幕,一句不堪入目的话语堂而皇之地显示在上头。   季晨心中鄙夷,这人道貌岸然地去公司举报他,结果背地里却作风如此下流。   他记下了APP的名字,以约课为由向前台要了张盟的电话,下载软件后发送了好友申请。季晨就是想看看张盟隐藏在人后的真实嘴脸,届时把证据扔在对方面前让他无可辩驳。   此刻看着张盟问出的这句话,季晨心想莫非他连未成年都不放过?季晨耐着性子同他周旋,回道:“怎么?十七岁的话你就不和我聊了?”   张盟立刻说:“不是不是”他又说:“我只是想劝你别在这交友的,这平台上什么人都有,不适合小朋友。”   张盟本来就是个话痨,把自己这几日遇到的奇葩和惊吓全给对方描述了一遍,最后感慨:“想找个男朋友好难啊。”   季晨倒是没想到原来自己错怪他了,之前看到那种肮脏龌龊的消息,先入为主地认为张盟也是那般随便的人,结果这小子虽然人讨厌了点心地倒是不坏。季晨得到了答案没再多和蹬三轮的猫聊天。而张盟被这一打岔,也暂时忘了卸载APP。   两天后,又到了拳击课的时间。张盟心里其实很矛盾,他乐于欣赏季晨美好的肉体,但又觉得训练强度过载,上一次课几乎要去半条命。本想以临时有事取消课程,但转念一想季晨既然在机场那边的店做兼职教练,大概率也住那附近,这个点了说不定已经从家里出发,他要临时取消人家岂不白跑一趟。   挣扎纠结半天张盟最后还是开车去了健身房。   季晨果然早就等在了练习场,黑黄相间装饰的拳击场地上,季晨身高腿长正在出拳热身。一组上钩拳快而准,发短拳时急骤,使长拳时充满力量。饶是张盟这种初学者也看得出来,季晨比他之前的教练要厉害得多。   见张盟到了,季晨停下动作和他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张盟总觉得季晨好像比上次对他态度友好了不少。张盟走过去,好奇地问:“你在哪学的拳啊?挺专业的。”   他原本想季晨能打成这样肯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结果没曾想季晨语气淡淡地说:“电视上学的。”   张盟噎了一下,心想这种竞技运动光靠眼睛看就能看会?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怏怏道:“那你也太神了。”   季晨不想多说,他正规的拳击动作确实是看拳击比赛学的。当时他想找兼职,恰巧附近健身房招拳击教练,于是问了问要求自己回家恶补了一些拳击知识。至于那些刻在潜意识里的出拳与闪躲技巧,张盟这样出身的小孩是不会理解的。   这一堂拳击课季晨几乎从头教起,把张盟过去偷懒嫌累没做到位的姿势和习惯全部纠正了一遍。   剧烈运动过后肌肉的酸痛往往当天还不会到来,张盟正是处于上一堂课后遗症的巅峰时期,此时再让他动胳膊动腿他就跟那七老八十的大爷一样这哎哟一声那哎哟一声。   “你平时运动量太少了。”季晨看他疼得龇牙咧嘴,好心道:“今天结束之后做了放松再走。”   张盟没当回事地应了,真的等到季晨帮他做放松拉伸的时候,他才切身感受到什么叫要命。   结束训练后,季晨让张盟整个人放松地趴在垫子上。自己单膝跪地一手捏住张盟一只脚踝,另一手以拳抵在他小腿肚上使了点力画着圈揉。张盟没忍住叫了一声,然后连忙闭嘴,因为那音调实在有些……   说来羞耻,张盟真是感觉又痛又爽,他忙不迭地想收回自己的腿,语无伦次地推脱:“那,那个,我家里有筋膜枪,我回去自个儿弄弄就行了,啊咿呀,别!”   季晨没理会他那鸡崽一般的挣扎,又使了点力用教练的口吻命令道:“别动,马上就好了。”然后又握住了张盟另一只小腿胫骨,以同样的手法揉顶那里紧绷的肌肉群。   张盟真的快要叫出来了,这些直男能不能有一些边界感的自觉!   自己顶多就是欣赏欣赏美好的肉体,可从来没想过要去招惹季晨这个直男。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啊!   终于捱到放松运动结束,张盟连滚带爬姿势不雅地飞快溜了。待到更衣室冲完澡出来,张盟觉得他有必要正视一下自己作为男性的正常需求,再憋真的就要憋坏了。于是他飞快拿上车钥匙,在网站上搜索了最近的一家gay bar,导航直奔目的地。   线上不行,那就线下!   季晨去前台登记消课,回到男更衣室正好瞧见张盟一脸猴急地蹿出去,他正纳闷这人赶着投胎吗?就见张盟刚用过的更衣柜里躺着一条项链,他拿在手上回头喊:“唉,张盟!”可惜人早闪不见了。   季晨跟了两步没见到人,返回更衣室拿上自己的东西追了下去。   停车场里张盟那辆路虎已经发动,季晨边启动车子边给他打电话,可惜对面是忙音。张盟在前面开,季晨在后头跟,有好几次都跟他一车之隔,可季晨再怎么闪灯张盟也没看见。他又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都占线,真不知道这人怎么一天有那么多话要跟别人聊。   正当季晨准备放弃,想着下次再还给他好了,就见张盟车灯一打,拐出主干道驶进一条栽满梧桐的小街。季晨驱车跟过去,眼看着张盟在一家店门口停好车。他也开过去,结果门口一个穿黑西装的人过来告诉他这里不能停。   季晨奇怪,“刚才那人怎么就可以停门口?”   黑西装的人转头看了一眼,回答说:“那是VIP专用车位。”   季晨没法,只好绕了一段路才终于找到一个侧方的路边停车位。他将那条项链挂在指尖打量,银色的一条细链子,缀着一个哥特风格的十字架,是张盟会戴的那种骚包装饰品。   季晨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为了送这个小东西跟着跑了这么远,但转念想想物归原主本就是该做的事,于是推开车门往那家梧桐掩映后的店铺走去。   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家酒吧,门口开得很小,一进入内部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场地规模不小,远处是打碟的DJ和表演台,虽然现在台上还空无一人,但不难想象彻底入夜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热闹的光景。左手边是吧台,一整面的酒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酒瓶,也不知道是作为装饰还是真有这么多品类的酒水可供选择。右边有一些圆形卡座和包间,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   大部分这个时候来的顾客都集中在吧台和小桌。季晨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找人,不时身边擦过一两个香随影动的男人。季晨平时接触的大多是糙汉子,一时之间遇到这么些打扮精致带着香水味的男人,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正皱着眉头找张盟,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   “帅哥今天穿得真性感。”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暗色的风衣,里面是正式的衬衣和西装,似乎是那种会出现在CBD大楼里的投行经理。只是他眼下衬衣扣子松了,一副金丝眼镜下玩味的眼神给足了暗示。   季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他刚才着急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还是拳击教练的那一整套,紧身黑背心和宽松的拳击短裤。   对方大概误会了,以为他是特地穿成这样来的酒吧。   季晨刚想解释,就听对方讲:“别害羞,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季晨烦躁地挠了挠后颈的发茬,说:“我找人。”   对方会意,以为这是季晨已经有伴侣的拒绝之词,悻悻然道:“真可惜。”   恰逢这时,吧台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有人吵架。季晨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抓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放。 第27章   “这小娘儿们怎么还打人呢?”猛男怒道。   张盟似乎要跳起来了,骂他:“你才娘们儿呢!你个咸猪手不干净捏我屁股,打的就是你!”   吧台后的酒保抬手劝道:“两位客人冷静,有话好说。”   张盟扭头问他:“你刚才也看见了吧,这人动手动脚,恶心死了!”   那猛男怒了,抓着张盟手腕使劲扭了一下,言语粗鄙地骂:“你来这儿不就是找男人的,装什么装!”   张盟一声痛叫,奈何两人体型相差巨大,他根本逃不脱对方钢爪一样的钳制。但张盟也不是任人欺负的类型,当即一抬脚冲着对方使出全力猛地一踹。   这一脚真是看着都痛,围观的众人都不禁感同身受地发出“唔”的一声惊叹。那壮男被揣了命根子,佝偻着腰,似乎想用手去捂却又根本碰不得,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片刻之后他气血上头,当即摔了面前的酒杯,伸手过来要掐张盟的脖子。张盟这会儿也知道怕了想逃跑,结果那双手还没挨近他就被人半途截住。   张盟扭头一看,居然是季晨!   别看季晨瞧着没有那猛男壮实,力气上却完全可以和对方抗衡。再加上他比那人高出一个头,气势上一下子就压制住了对手。那壮男从力量的博弈中知道来人不好对付,申讨道:“你什么人,少管闲事!”   张盟这时候来劲了,狐假虎威地挑眉说道:“我的人,怎么,怕了?”   季晨真是头疼张盟这不嫌事大的性格,果然壮男被他一激,又捏着拳头要上来揍人。季晨把张盟挡在身后,虽然没说话但摆明了不会让对方再动张盟。   壮男面子上挂不住,作势还要越过季晨去扯张盟算账。张盟躲闪的时候被身旁的高脚椅绊了一下,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栽到地上。季晨反应极快地一把拉住他,谁知张盟今天练拳本来就被虐得手耙脚软下盘不稳,不仅没稳住身形,反而扯得季晨一块儿倒向地面。   在触地的前一刻,季晨手上一用力将张盟扭转到侧方,然后当了肉垫带着两个人的重量结结实实砸到酒吧的地板上。有人护着张盟倒没摔疼,揉了揉手肘站起身。他伸手去拉季晨,谁知季晨已经自己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这时有人惊叫起来,张盟定睛一看,他们刚才摔倒的地方染了血色,鲜红的血液混合着透明的玻璃碎片。是之前那咸猪手摔碎在地上的酒杯!   张盟赶紧去瞧季晨,只见他眉峰蹙着,伸手从胳膊上拔下一块带血的玻璃碎片。右侧手臂上伤痕深深浅浅,分不清到底有几道口子,血淋淋的瞧着很是吓人。   酒吧冲突一下子升级成流血事件,那壮汉也慌了神,连忙辩解:“大伙儿都看见的啊,他们自己摔的,不关我事。”   张盟瞧着那血色刺眼,转头骂道:“你摔的杯子,你推的我,你得负全责!”   “分明是你自个儿倒下去的,怎么能赖我头上?”那壮汉怕真要扭送他上警局,刚才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一截。“再说,你刚也揣我一脚呢!”   这时酒吧的保安终于姗姗来迟,询问出了什么事。季晨开口:“算了,走吧。”   那壮汉如蒙大赦,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还是大兄弟明事理,一场误会而已,咱们还是散了吧。”   张盟不依不饶还想骂,被季晨扯住胳膊往外带。   “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能便宜了那傻逼?”张盟忿忿不平。   季晨冷眼看他:“以后少来这种地方。”   张盟噎了一下,辩解道:“我今天第一次来。”   “真的?”季晨挑眉看他,这时他们已经出了酒吧门就站在张盟那辆车的前面。“那怎么你的车可以停VIP车位?”   张盟冤枉啊,一般这些酒吧门口都会预留正门口的停车位给豪车,属于一种有钱人的特权和酒吧自身变相的宣传。若是寻常酒吧他那辆揽胜还根本不够格呢,因为是gay吧受众少一些,因此门口的人才直接引导他将车停在了这里。   若是工作人员告诉季晨那是VIP专属车位大概只是一种不许他停的敷衍说法,但张盟不好直说这些人惯会看人下菜,以外在的身价将人分作三六九等。见着豪车就毕恭毕敬,见到国产车就差别对待。   他只得再次保证:“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他偷瞄季晨的脸色,又瞧瞧对方的胳膊。主动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今天多亏你了。”   “不用。”季晨低头看了一眼,伤口不深,用不着缝针。   “那怎么行,你需要消毒包扎,是不是还得打破伤风啊?”张盟从小就怕痛,破个皮嚎得比谁都大声,真的很佩服季晨伤成这样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去药店买点消毒水和纱布就行。”季晨坚持不去医院,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条银链子递给张盟。“你的吧,忘在更衣室了。”   张盟接住自己的项链,今天在酒吧刚看到季晨的一瞬间他还以为对方也是gay,原来是专程给他送东西才找来的。   “我走了,可能得等我好了才能约课。”季晨转身要往另一边走,张盟赶紧叫住他:“你不会还想自己开车回去吧?”他右手的伤还没处理,再说都这样了还能握方向盘吗?   张盟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负责到底,季晨今晚会受伤都是因为他。若不是季晨找来他很有可能已经被揍了,若不是季晨挡在下面今天被玻璃扎的人也是他。   于是张盟强行将人押送上了自己车的副驾驶,不顾季晨的拒绝先开车去了一家药店买来消毒棉签、碘伏和无菌纱布。   两人在路边简单给季晨处理了伤口,虽说当时流血不少,但眼下伤口已经基本不渗血,那些碎玻璃渣被棉签清理出来的时候季晨小声哼了一下。极轻的一声,但还是被张盟捕捉到了,他吹着伤口说:“疼你就说出来嘛,别忍着。”   季晨胳膊缩了一下,表情有一些不自然,别开眼道:“可以了。”   “你是不是冷啊?都起鸡皮疙瘩了。”   张盟这才注意到季晨还穿着背心短裤,虽说十二月的深圳室外也有十来度,但穿这么点也太少了。他扶着对方要去车里,季晨似乎不喜欢别人把他当病号,挣开了他的手自己坐上副驾驶。张盟将空调温度调高,按季晨说的地址设好导航。   从福田到宝安,就算是晚上也至少要半个多小时。车里播放着音乐,张盟想起自己最该对季晨说的话还一直没讲出口。   他忐忑地说:“那个,上回的事不好意思啊,是我没弄清楚。”张盟偷瞄副驾驶上的人,见季晨不为所动没有反应,“我知道光说没什么诚意,哪天请你吃饭,日子你来定,成吗?”   季晨终于收回了一直看着窗外的视线,用低低的嗓音说:“吃饭就不用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后来好几次张盟想挑起话题和季晨聊点什么,可总觉得车里氛围不对,几次张了嘴又闭上,竟是难得地一路沉默着开到了目的地。   季晨住的地方虽然离机场不远,但位置真的很偏,属于张盟这种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也从来没到访过的郊区。外环的夜晚和关内完全不同,不到十点马路上几乎就没了行人,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清冷的街道。   身后是灯光渐远的繁华,远处是连绵一片的庄稼田埂。机场塔台的灯光亮着,在夜幕中犹如一座灯塔。   季晨下车,张盟忙叫住他:“把你车钥匙给我吧,明天给你开过来。”   季晨拒绝说:“不用,我找个同事去帮我开回来。”   “我不就是你同事吗?”张盟自告奋勇,再怎么说季晨也是因为他受的伤,他来善后理所应当。   季晨默默看了他半晌,抬手一个什么东西就抛了过来。小小的车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越过张盟的车顶落在他手里。张盟险险捞住,高兴地举起来显摆:“接住了!”   季晨极短地笑了一下,挥挥手回头进了居民楼小院。   第二天临近中午,季晨正在家里做饭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张盟站在门口冲他傻笑。   “车我给你停楼下了。”他讨巧地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微长的栗子色头发别在了耳后。   “进来吧。”季晨邀请他进屋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一户?”   “你在做饭啊?”张盟一进来就闻到了番茄炒蛋的香气,不紧不慢地回答:“跟楼下大妈打听的呗,我一说找在机场上班的帅哥,她们就热情地给我指路。”   季晨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特意选了饭点来,客套地问他:“你吃过了吗?”   张盟摇摇头,他倒不是专门挑的这个时间,而是他这个人爱睡懒觉,休息日不睡到十一点是不会起床的。起来之后收拾好就打车去替季晨把车开来,一来一回到了季晨家就正正好是中午。   “不嫌弃就一起吃点吧,我准备煮面。”季晨招呼他坐,然后继续去厨房忙活。   张盟把车钥匙放桌上,四顾打量起季晨这住处。其实刚才在楼下他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观感,如今进到房子内部,不得不再一次感慨:这地方也太旧太破了吧,下回哪个导演要拍年代剧,到这取景绝对合适!   季晨住的这栋楼一共五层,得爬楼梯。外墙乳黄色的涂料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斑斑驳驳的灰色水泥墙体。低楼层住户都安着旧式的防盗栏,从铁灰色的间隙里支棱出五颜六色的晾晒衣物。高楼层的雨棚日晒雨淋褪了色,像年代久远的脏污抹布搭在每家每户的窗台上。   季晨的这间一居室虽说被他收拾得挺整齐,但家具装饰都一言难尽。张盟不禁纳闷季晨一个机务每月工资少说也有万把块钱,至于住这么破的地方吗?他斟酌着开口:“这房子你租的?”   季晨头也不回专心给手上的黄瓜削皮。“嗯。”   “多少钱一个月?”张盟抄着双臂靠在厨房门口看他。   “八百。”季晨已经麻利地处理好了黄瓜,开始拍蒜。   张盟听到八百险些脚下一滑,他是真不知道深圳如今还能有八百块一个月的房子。本想评价一句什么,想想不太合适又识相地闭了嘴。岔开话题道:“你手别使力,咱不差那点蒜。”   季晨回头看智障一样,举起左手。“我用的这只手。”   两个大男人的午餐,两碗番茄鸡蛋作浇头的面,还有一盘凉拌黄瓜。   他们对坐而食,张盟是真饿了,他早上就喝了一杯咖啡此时胃里空空如也。呼噜噜一顿暴风吸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把大半盘蒜泥黄瓜都给干掉了,没给对方剩多少。只能不好意思地找补:“没想到你做饭还挺好吃的哈。”   季晨笑一下,“也就会这两个菜了。”   他看张盟吃得脸颊都沾上了酱,分明还是那副骚包的装扮,戴着耳钉项链穿着一看就很贵的时髦衣服,但却不那么讨人厌了,甚至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气。   大概真的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吧,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和自己完全不同。   “吃完就回去吧。”季晨收碗去厨房,下了逐客令。   张盟赖着不想走,问:“你下午一般都做什么啊?有没有PSP咱们一起玩会儿游戏呗?”   “没有。”季晨出了厨房,定定看着张盟,“我下午准备看书,一起?”   张盟嘴角抽了抽,不确信地反问:“是小说还是漫画书?”   “《飞机涡轮发动机结构与系统》。”   “告辞!”   张盟站起身,忙不迭地出了季晨家门。 第28章   酒醒后的第二天早晨,江新年失恋一般在床上挺尸不想起来。他昨晚是喝多了但没断片,发生的事都记得,包括褚煦梁最后的拒绝。   本来他是想重获机长资格之后在对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再展开追求,结果一时情难自禁没忍住。   江新年捂着钝痛的额头。深夜,酒醉,邀人留宿。褚煦梁一定觉得他是个很糟糕很随便的人吧?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分会不会被扣成负数了?   江新年绝望地将自己捂进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过手机,在被窝暂时制造的黑暗里按亮屏幕。   九点十分,这个时候褚煦梁应该已经落地回酒店。   一条微信在被窝里删删改改,半天也没编辑好。想要解释自己昨晚不是那个意思似乎又是在说谎。江新年没法否认自己对褚煦梁的欲望,事实上对方近来在他梦里出现的次数有些超出控制。   再三斟酌又推翻修改,最终只问出中规中矩的一句:“你睡了吗?”   “还没。”褚煦梁的微信都回得很快,一如他迅速响应的飞行风格。   “这次考试真的谢谢你了。”江新年选择先聊安全话题。   “不用谢,我也只是配合你。”   江新年能通过考核,靠的是他自己过硬的技术和扎实的理论,褚煦梁觉得自己作为陪飞的副驾驶其实并没有帮到什么。   “谢谢你帮我争取到第二次机会。”   褚煦梁看着这条消息,心里一沉。他没猜错,江新年都听见了。   江新年第一次复核没过自己是曾一冲动跑去飞行部找赵经理据理力争过。赵携进算是他半个师父,那时候赵携进安抚说公司会慎重考虑,让他稍安勿躁。   看起来似乎是自己替江新年挣来的这第二次机会,但褚煦梁后来认真想过,其实就算没有他这事也未必不能成。   公司有公司的考量,花了大价钱引进一位机长却只能当副驾驶用,这对航空公司而言可谓是亏本买卖。再说江新年的技术如何陈震看在眼里,搭班那么多机长都可以问询,模拟机机舱数据记录在案。江新年究竟担不担得起机长一职,公司领导自然心中有数。   所以整件事无非是一场博弈,E航,S航,局方,三方都有自己的诉求,在力量博弈之中再各自退让一步。   E航挡了一次江新年的机长资格,算是出了气。局方那姓刘的检查员夹带私货算是还了人情,公司在第二次考核中表明态度保下江新年,确保公司利益,最后形成这么一个结局。   “这是你应得的。”   褚煦梁没有居功也没有向江新年解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干飞行这一行,能纯粹一点就纯粹一点。有些时候经历得太多,想得太透彻未必是好事,容易失了初心。江新年只需要清楚,他的努力最终换来了回报,这就够了。   “昨晚也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进展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新年总觉得褚煦梁的态度比之前冷淡疏离了许多。他几次想提昨晚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成年人不比年轻的时候可以凭着心意恣意妄为,成熟之后要考虑在意的事情实在太多。感情的事通常都在点到为止的试探中维持彼此的体面,横冲直撞只会令人感到唐突和尴尬。   褚煦梁昨晚已经表露出了拒绝,理智的做法该是恪守距离,江新年明白,但他还是感到心如蚁噬。   在挣扎中来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江新年虽然恢复了机长资格,但他还需要左座带飞一百个小时。   在这期间他在驾驶舱飞左座担任机长的工作,但出于安全考虑此阶段右座同他搭配飞行的并非副驾驶而是教员或资深机长。待这一百个小时完成后他才会正式作为机长搭配副驾驶进行飞行。   临近元旦,别的行业都在准备迎接新年假期,但民航业无论是客运还是货运,每逢节假日都是最繁忙的时候。   江新年航班落地后回家补完觉已经是下午快六点,手机上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节日问候。   江新年一一回复,然后叫了外卖打开电视等着。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旅美大熊猫丫丫在孟菲斯动物园疑似遭受虐待。原本憨态可掬的国宝大熊猫在镜头中看起来毛色泛黄,骨瘦嶙峋,似乎还在拱手作揖乞食,是个中国人都见不得这样的画面。   备受喜爱的珍惜国宝在异国他乡过得如此凄凉,国人开始向孟菲斯动物园施压抗议,提前接丫丫回国的呼声越来越高。   江新年看得揪心,他老家在四川,小学父母还没离婚那会儿带他去过都江堰的大熊猫繁育基地。在那里他见过的熊猫都是圆滚滚胖嘟嘟的,和新闻里丫丫的形象相去甚远。虽然江新年明白要提前接回丫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他真心期盼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晚上,江新年没看新年晚会,而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不知道是他运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每次都遇上战五渣队友,自己去送死不说还连带坑他,接连输了好几场。   江新年烦躁地退了游戏,拿过手机。   将好几条祝福微信一一回复,江新年意识到他今年到新公司工作了,不比之前辞职那两年,礼节上的问候不能少。他编辑了好多条节日祝语,发给领导和同事。   最后轮到褚煦梁,江新年踟蹰很久,想把所有的祝福语都送给他,但最后只发过去一句:“元旦快乐,梁哥。”   这一次褚煦梁没有立刻回复,江新年去iPad上查了航班计划,褚煦梁今晚有航班。他看看时间,估计对方正在做航前准备。   其实从前江新年一个人的时候从没感觉到孤独或是难熬,辞职那两年他常年住在洱海边,没有亲人朋友陪伴。元旦民宿老板娘会送他自家做的糍粑,他蘸着红糖看部电影就算是跨年。   但今年,他却意外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再开一局游戏打发时间,微信突然响起提示音,江新年立刻扔下鼠标拿过来看。   “新年,生日快乐。”是赖月柔。   江新年之所以名字叫新年,就是因为他出生在元旦节这一天。临近午夜,他母亲赖月柔提前发来了信息。   “元旦快乐。”   江新年如是回复。再放下手机,电脑屏幕中他的人物已经被传送回了重生点,队友骂人的话蹭蹭蹭地在左下角刷屏。江新年没了再继续打游戏的兴致,关了电脑。   好像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江新年干脆关灯躺到床上。   可是根本睡不着,午夜十二点,不知哪里传来钟声和欢呼声。黑暗之中手机屏幕亮起,江新年抓过来一看,是褚煦梁回复的微信消息。   “新年快乐,飞行平安。”   江新年把手机扣在胸口,傻笑一阵。   褚煦梁的节日祝福虽然和其他人大同小异,但江新年莫名就是觉得此新年非彼新年,别人说新年快乐是指新的一年要快乐。而褚煦梁发给他的是在祝愿江新年要过得快乐。   这种解读实在太过主观,但江新年的第一感觉便是这样,甚至舌尖都泛出一阵甜味来。   第二天早晨,江新年一起床就看见褚煦梁发来了新的消息,时间提示是早晨六点零七分。他连忙点进微信对话框,褚煦梁发给他一张照片,一张日出的照片。   彤云伴随着初升的太阳,金色的晨光蔓延在地平线上。照片下方铺满了犹带灰蓝色的云朵,边框处是驾驶舱的舷窗。   这是褚煦梁拍下的新年第一缕阳光,也是他生日这天的朝阳。   这是江新年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美的生日礼物。   他会好好珍藏。   之后,江云岸的短信也如期而至,夹杂在几条元旦问候之中。“生日快乐,儿子。”   江云岸虽说是语文老师,但父子间情感的表达总是简单又朴实,他就像一座码头,从不多于过问江新年工作感情上的事,却始终在那里,只要江新年一回头就能看到。   “谢谢爸,最近身体好吗?”   江新年最担心的就是江云岸的身体,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守在教学一线,送走一批又一批高考学子。学生们考完就解放了,而他作为老师又要带领新的学生开始下一轮的冲刺。   和江云岸聊完,江新年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今天有些不太想吃外卖。其实他做饭味道还可以,但平时就是懒,不想动手。   下午江新年去了一趟健身房运动,他在小区旁的健身房新办了卡,想着或许什么时候能偶遇上褚煦梁也说不一定。   回到家冲了澡,一颗心始终蠢蠢欲动。江新年查过航班计划褚煦梁今早落地后就休息了,那么这会儿在家应该已经睡醒了吧?   江新年按奈不住地发去微信,邀请褚煦梁一起吃晚饭。他私心想在自己生日这天,和喜欢的人一起度过。褚煦梁今天的那两条信息给了他莫大的底气,冲淡了之前被拒绝的沮丧,让江新年觉得褚煦梁至少没有抗拒他的接近。   果然褚煦梁没有拒绝,他很快回复了消息,问江新年想吃什么?   “火锅可以吗?”江新年一直等在手机旁,收到信息心跳都加快了。川渝人天生喜欢吃辣,江新年几天不吃嘴里就犯瘾。   “可以,我知道罗湖有一家挺正宗的。”褚煦梁很好地发挥了主场优势,江新年刚搬来根本不知道附近哪有好吃的。   两人在地下停车场碰面,褚煦梁难得穿着夹棉的黑色运动外套,显得比平时更加年轻。江新年不怕冷,里面一个T恤外面套了件深灰色卫衣就出来了。   今天是元旦,路上车多,到处的商家都在搞促销活动,吸引了一波又一波出来过节的人流。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晚的事,好在路程不远,虽然车速快不起来,但二十来分钟也到了目的地。   褚煦梁将车侧方位停好,亏得他们来得不算太晚,不到六点店里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桌空位,再后来的人就得排号了。   “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四川人,应该比较正宗,这家挺出名的。”褚煦梁替江新年烫好碗筷,递了一杯茶水到他面前。   江新年忙着在手机上点菜,不察间又享受了对方的照顾,有些懊恼自己明明要好好表现的,结果活儿全被对方给干了。他太久没吃火锅,看见什么都想来一盘,不知不觉点了太多。   等到菜全上齐,褚煦梁哭笑不得:“你这是想撑死我还是撑死你自己啊?”   江新年不好意思,“这锅底闻着太香了,我没忍住。”   褚煦梁侧头笑了,他笑的时候喜欢偏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江新年喜欢看他这样笑,能逗他开心江新年自己也觉得开心。   等到开吃,江新年才发觉褚煦梁基本是在清汤里涮着吃,想起之前在珠海吃烤串,对方也不太能吃辣的样子。这才猛然意识到他只顾着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褚煦梁爱吃什么。   江新年一下子焉儿了,低落地问:“梁哥,你是不是本来不爱吃火锅?”   “没有。”   褚煦梁本能地想否认,看着江新年委屈小狗一般的眼神,解释说:“我们北方人吃涮锅都是不辣的,这不是鸳鸯锅吗?”然后又故意逗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在你们四川,点鸳鸯锅是对火锅的不尊重?”   “哪有。”江新年本来是想道歉的,结果整得像是在为难对方,连忙解释:“我就是觉得该问问你想吃什么的,每次你都迁就我。”   “火锅挺好,真的。”褚煦梁发自内心地说。   就算是不发展恋人关系,单就同事朋友来论,江新年这个人都很值得交往。单纯、真诚、开朗,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没有两幅面具不会勾心斗角。   褚煦梁看开了,他们能维持现在这种同事朋友关系其实已经不错了。   虽然菜点得多,架不住江新年胃口是真好。两人吃完饭往家开,江新年十分不舍今天就这样结束。   虽然晚饭并没有喝酒,但他还是跟醉了一样,任性地向对方吐露:“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第29章   江新年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褚煦梁这件事,他不是热衷于过生日的人,今天能和褚煦梁一起吃个饭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真到了结束的时候他又不免生出贪念,因为褚煦梁纵容的眼神让江新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提什么要求对方都会答应,尽管前不久才遭到过拒绝。   褚煦梁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道:“所以你叫新年。”   他在下一个路口拐弯然后将车停靠在路边。   “等我一下。”   褚煦梁打着双闪下了车,江新年顺着他的背影,知道了对方的意图。   江新年乖巧地在车上等,五分钟过后褚煦梁提着一个精美的蛋糕盒子重新回到了驾驶座。   “要不要去深圳湾绿道散会儿步?”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驶入滨海大道,停好车后褚煦梁拎着蛋糕盒和江新年并肩走向临海的绿道。   八点钟太阳已经落山,但余晖仍散布在天际。平静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连接着几乎是呈现出同样灰蓝色的将夜天空。   十三公里的沿海绿道犹如一条白练与海岸线并行。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吹着海风散步,讲各自当初学飞的一些趣事。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寻了一张长椅坐下。   褚煦梁将那个粉色的盒子小心地拆开。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可以看见粉色缎带退开后,里面躺着同样粉嫩的一个小蛋糕。只有巴掌大小,做的很可爱。四周是粉色奶油制成的花瓣,中间有一个胖嘟嘟的芭蕾女孩插件。   “抱歉,来不及定做,只剩下这一个。”褚煦梁有些懊恼,显然这样一个蛋糕女孩子会喜欢,但用来送江新年不太合适。   “没事儿,挺好看的。”江新年开怀地笑,他已经两年没过生日,除去小时候不算,他其实从来对这一天没有什么期待。   父母离婚之后,每年的生日他都会过两次。   中午赖月柔会从成都回来看他,给他带精美的蛋糕和一看就很贵的玩具,他从来不要,因为那些刺眼地提醒着他自己的母亲是为了什么要抛弃原本的家庭。   晚上江云岸会给他带一个本地蛋糕房的小生日蛋糕,很老式的那种水果奶油蛋糕,他们一起吃掉算是庆祝生日。   后来上大学,江新年就不过生日了。他总觉得男生过生日显得矫情,顶多元旦请室友们吃顿饭,压根儿不提自己生日的事。   工作之后易诗雅总是喜欢将他的生日操办得很隆重,她热衷于一切可以纪念的日子,把仪式感看得很重。   在高档餐厅请许多朋友,再定做带飞机模型或是他们俩Q版形象的双层翻糖蛋糕,最后把这一切拍成精致的照片发布到社交网站上。   在云南的那两年江新年不过生日,很多时候他觉得生日是过给别人看的。   但今晚不同,这个生日是为自己而过,他很喜欢。远处因夜深而模糊的海景,迎面而来的微凉海风,过于粉嫩的少女心小蛋糕,还有身旁这个人,他都很喜欢。   没有蜡烛,但褚煦梁仍然提议:“许个愿吧。”   江新年依言闭上了眼睛,面朝着大海许下他三十岁的愿望。   褚煦梁在夜幕中盯着江新年的侧脸,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尽管他心里已经反复再三理清过思绪,但总有为之心动的下一刻。   江新年睁开眼睛,听见褚煦梁轻笑着问:“还吃得下吗?”   刚才晚饭是吃得比较撑了,但散了步消了食这会儿江新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吃得下。”   蛋糕店配了两个小叉子,他们也不讲究再切,而是从蛋糕的两边各自叉了一小块送进嘴里。   褚煦梁其实是健身加养生派,平日里很少碰甜食,但一对上江新年他总是愿意在这些小事上退让。   蛋糕应该用的是动物奶油,入口顺滑绵密。可能是为女孩子设计的减糖版本,甜味并不过分腻人,带着一股水蜜桃的清香。   或许是气氛合适,江新年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和对方交换过往的渴求。   其实他和易诗雅那些事没什么好说的,江新年也从来不曾跟谁倾诉过。但如果这个人是褚煦梁,江新年愿意将自己一路走来的全部都告诉对方。   从上一任公司离职,包括局方检查员过分严苛的考核,其实江新年知道褚煦梁心里肯定存在着疑问。但以往要解释这些问题就必须牵扯出自己的感情经历,所以江新年一直闭口不谈。但今晚,他想要向褚煦梁坦陈自己的所有。   “梁哥,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辞职?”   褚煦梁偏头看他,见江新年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一向明朗的脸上难得带着一丝惆怅。   褚煦梁点点头,没有否认:“确实,我不觉得你是为了钱。”   最早改装考核的时候刘浩祥就问过江新年这个问题,当时褚煦梁在场,并不认为他对外的说辞是真实的想法。   江新年笑了一下,好奇地反问:“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清高的人吗?”   确实大部分飞行员跳槽的原因无外乎发展受限以及薪酬不满,但褚煦梁的第六感告诉他江新年不属于其中。   “我觉得你不是会为了钱做到这种地步的人。”褚煦梁斟酌了一下,“你既温和又强硬,钱不是你的底线。”   江新年的性格总体是温和的,但同时触及到底线的话他的态度又会非常强硬。不得不说褚煦梁的确很了解江新年,因为就连江新年自己都是在发生了这许多事以后才认识到自己的一些性格特征。   江新年很惊讶,也有触动。人就是这样,虽说经常标榜无人理解也没有关系,但真的有一个人能与你感同身受,能共鸣你的想法,还是会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并不孤单。   “知己”这个词创得多好,一个能懂我的人,再珍贵不过。   江新年把这些年在E航的所有全都娓娓道来,没有隐瞒他受到过的特殊优待,也没有抹去他和易诗雅曾经谈婚论嫁的事实。   “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了。”褚煦梁听完这样安慰对方。   他的本意是如今江新年来了S航,机长考核也通过了,算是同过去割裂在事业上可以重新扬帆起航。但话一出口才发觉还有另一层意思在。   褚煦梁不好再作解释,只能抿着嘴。只听江新年清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梁哥,那你呢?”   “我?”   褚煦梁侧头看他,江新年手撑在椅子上眼神深深地望过来,那视线里充斥着渴望,褚煦梁不是看不懂。   心跳开始不受控制,静谧的夜晚,昏黄的路灯,还有江新年逐渐靠近的脸。   褚煦梁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在寸寸崩塌的声音,江新年朗若星辰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形状姣好的嘴唇,对方越来越近的气息令他心房筑好的城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理智溃不成军,欲望叫嚣着只想要此刻哪怕不去求未来。   江新年越过放在两人之间的小蛋糕,手掌撑在放于长椅的褚煦梁手背上,轻柔地小心地覆盖住对方微凉的手指。   眼前那双眼睫从惊愕到悸动最后再颤抖着闭上,褚煦梁素来冷淡的薄唇此刻显得干燥,让人很想要去舔一舔润湿它。   江新年越靠越近,侧着头正要吻上去。   一阵嘻哈声由远及近,一群骑行的学生飞速驶来边骑车边打闹,笑声像午夜打更的锣鼓划破安静的晚风。   褚煦梁猛然推开江新年,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和江新年接吻吗?   然后呢?他们会像上次一样迫不及待地滚到酒店大床上,第二天早上再若无其事地做回同事关系吗?   褚煦梁做不到,他知道自己受不了。   江新年被推开后也一下似清醒了,觉出一阵手足无措的尴尬来。别看他今天都满打满算三十岁的人了,可人生经历中还从来没有过追人的经历,很多时候都是凭着感觉和本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对与不对。   此刻褚煦梁推开他了,就算那群学生陆续骑着车远去,气氛和情感上都无法回到上一刻,江新年知道不可能再继续。   “我们该回去了。”   褚煦梁有些急地站起身,拢了拢自己的外套领子。方才没觉出冷,这会儿夜里的海风寒凉吹得人脑子发胀,迫切地想要回到暖和的地方清醒一下。   “好。”   江新年收拾好没吃完的小蛋糕,其实没剩多少了但他舍不得扔,仍然仔仔细细地扣好盒子重新用缎带扎好拎着。   褚煦梁看上去有一些急,连走路都比来时快了好多。江新年不免心里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唐突了对方。   回去的车上两人都显得沉默,停车场分别的时候江新年想说点什么,褚煦梁先一步开口:“早点休息。”   望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江新年再一次领悟到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他冲你笑就是阳光灿烂鲜花云海,他皱皱眉头心情就跟着阴云密布凄风苦雨。   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总是小心翼翼。 第30章   季晨没有想到会在他家楼下再见到张盟,特别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今天下了早班,回来就看到张盟和刘奶奶并排坐在四楼的楼梯口,刘奶奶家门大开着,她搬一把小木椅子坐门里面,张盟坐着同样有些年头的小木头凳子在门外头。那两条无处安放的腿大喇喇地前伸着,印有奢侈品牌LOGO的运动鞋和发黑的水泥楼道一点也不搭。应该说张盟整个人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更不要说此刻他手里还剥着豆子。   “小季,你朋友来看你啦。”刘奶奶高兴地招呼季晨,这个好心的年轻人住在这里好几年,她还是头一回碰到有朋友来找他。   张盟扔下手里的青豆,抬手跟他摇了摇。“嗨。”   “你来做什么?”季晨开门见山地问。他手还没好全,这一周没给张盟上拳击课。但他不觉得张盟是为此而来,对方要是想约课完全可以通过健身房的前台。   “来请你吃饭啊。”张盟站起身,心情颇好地回答。   季晨感到一阵头疼。“不需要。”   “当然要了,上次说好要请你吃饭赔罪,我可不是说来玩儿,认真的。”张盟说着就想跟季晨往楼上走。   季晨顿住脚步,回头告诉他:“真的不用,我接受你的道歉了。”他还待说什么,后头的刘奶奶拎来一小口袋豌豆米,热情道:“小季,拿回去烧着吃啊。和朋友出去玩儿吧,去吧去吧。”   季晨一句您客气了还没说出口,就见张盟笑得灿烂,“谢谢奶奶,您人可太好了。”说罢主动接过了那一塑料袋青豌豆。   当着刘奶奶的面季晨不好说什么,只得谢过她老人家,领着不速之客上楼去。   到了门口在张盟期待的眼神下季晨转动了钥匙,但门没被推开。季晨想了想直接说:“我刚下班,困得很。今天没法儿招待你,你还是请回吧。”   张盟脸皮厚,人家都这样说了,他依然不觉得是逐客令,反而一本正经劝道:“我知道你刚下班,但要睡也得吃了东西睡吧。再说不需要你招待我,今天是我请客嘛。”   季晨很想问你来之前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吗?但转念一想,他有张盟的手机号,可对方并没有他的。交友软件上张盟根本不知道自己聊天的对象就是他,可以说是无从联系。张盟说的也是事实,他确实还没有吃午饭,本来是打算回家随便煮点面条了事的。   张盟还在鼓动他:“走吧,我车接车送。”   张盟这性格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对方都说成这样了,季晨只能无奈地讲:“行吧,等我冲个澡换身衣服。”   季晨在洗澡的时候听见张盟在外面喊他,水声哗啦啦盖过了说话声让他没能听清楚。他凑近门问:“你刚才说什么?”   这房子卫生间很小,淋浴也没有玻璃隔断,从卫生间木门中间镶嵌的长方形磨砂玻璃上可以大致看到里面的人影。   张盟本来是问“你家冰箱在哪,豌豆我给你搁冰箱里去吧。”结果问完发觉季晨家拢共就这么大点一眼就望到了头,冰箱不就在他正对面厨房的门口杵着么。但季晨这么一答话,张盟的注意力自然到了卫生间门口,这一望就怔住了。   虽说磨砂玻璃看不真切,但就是朦朦胧胧更惹人遐想。张盟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心叹老天真是不公平啊,凭什么给季晨这么多先天优势?反观自己,小时候牛奶也没少喝,怎么就不长个呢?   意识到自己愣了太久没答话,张盟如梦初醒一般急急忙忙地说:“没,没事儿,我说豌豆给你放冰箱去。”   人影应了一声退远了些,淋浴淅淅沥沥的水声扰得张盟心神不属,干脆操过茶几上摆着的遥控板把季晨家那台老电视给打开。   听听新闻能静心!张盟摇到新闻频道,上面正在播放外交部已经同美方达成协议,不日将提前接大熊猫丫丫回国的消息。   季晨很快从卫生间出来,赤着上身穿一条宽松的短裤,手里一张毛巾随意地蹭着湿发。张盟看似在认真地看电视,眼神却不免跟随那美好的肉体移动。   短短几步路,从卫生间到卧室,季晨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张盟在客厅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只见季晨从卧室衣柜里拿出衣服,已经飞快地换上。   张盟做贼一般快速坐回沙发,清清嗓子说:“你喜欢吃什么料理啊?”   季晨穿着一件棒球外套从卧室走出来。“随便。”   “那日料可以吗?有一家Omakase挺好吃的,食材很鲜。”   他说的东西季晨连听都没听过,皱着眉头问:“是在哪?”   “福田那边,就我家附近。”张盟兴致勃勃。   “不去,太远了。”季晨只想速战速决早点吃完回来补觉,当即拒绝。   “哦。”张盟耷拉着脑袋,但很快又精神起来,“等我搜搜点评网站,在宝安区选一家吧。”   最后两人去了宝安一家大型商场里的一间泰国餐厅吃饭。他们两个人都没来过这里,张盟点了几样招牌菜又按点评网站上的推荐点了两份热门菜。季晨适时提醒他:“别点那么多,就我们两个。”   张盟根本不听劝,“吃得下,我没吃早饭。”   季晨不知道对方是睡到快十一点才起床,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吃早饭?”他自己早上七点在机坪吃的包子豆浆,干了半天活儿这会儿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很难想象有人不吃早饭故意饿自己这么久。   张盟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时间。”   季晨狐疑地盯着他看,这人发型明显打理过,耳钉又换了副新的两边还不一样,一侧是把银色的小弓,另一侧是坠着的一枚羽箭在栗子色的头发间若隐若现。有那个时间臭美打扮,却没有时间腾出来吃早饭?   张盟被他看得不自在,岔开话题道:“你能吃辣么?我看网上都说这家的菜很辣。”   季晨无所谓:“我什么都吃。”他不挑食,能填饱肚子就行。   张盟点点头,其实他不太能吃辣但却又想要吃辣,属于那种非要挑战自己的别扭类型。他见季晨不怕辣,更觉得自己不能露怯待会菜上来就是再辣也得往嘴里塞。   事实证明,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网友说辣不是开玩笑的。张盟点的菜里面就一个安格斯牛腩不是辣口,其余的九层塔爆炒海鲜、辣拌牛肉、飞天空心菜甚至是鲜柠鲈鱼煲都辣到飞起。   张盟一个劲儿地喝水,辣到忍不住像小狗一样伸舌头,但抬头看对面的季晨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张盟真是怀疑对方是不是味觉失了灵。   他这头辣得嘶哈嘶哈手边一杯香茅水都喝干了,反观季晨面不改色专心干饭,见他半天没动筷子还停顿下来不解地问:“你不能吃辣干嘛还点这么多辣菜。”   张盟心想它招牌菜和推荐菜就是这些,之前又没来过谁知道辣度这么超标啊!但他嘴上仍要逞能:“谁说我不能吃辣,我就是歇一歇而已。”   季晨没法儿理解,不管他继续吃自己的。张盟嘴唇都辣红了,瞧着跟涂了唇釉一样,他不吃东西只好找话聊:“你今年多大了啊?一毕业就来公司了么?”   季晨点头,咽下食物喝了口水回答他:“二十七,你呢?”他估计张盟最多二十三,看着脸还很嫩。   张盟说:“再过三个月就二十四了,我白羊座的,火象星座。”   季晨不了解这些,无从接话,好在张盟边界感很弱总是在不停提问引导着他聊天,两人间气氛倒是不冷。“你呢?什么星座的啊?”   季晨老实回答:“我八月初的生日,是不是狮子座?”他念书的时候同桌似乎和他讨论过星座的话题,他有个印象但再深的就没关注了。   张盟讲:“对,狮子座也是火象星座。”别说他俩这星座还挺般配,就是性向不太配对。   季晨见张盟微嘟着嘴似乎有哪里不满,那双饱满水润的嘴唇此刻越发显得红艳艳亮晶晶。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三两口也喝尽了手边的水。   服务生适时过来添水,季晨顺便招呼他:“再加一个不辣的菜吧。”   服务生热情地推荐了他们的招牌菠萝饭,季晨点点头示意服务生加一份。张盟打趣他:“你不是之前还说吃不完吗?”怎么这会儿还加起菜来了,他倒不是请客心疼钱,是看季晨吃得香故意逗他。   季晨盯他一眼,“给你点的。”   张盟挠挠脸,他确实吃不下辣菜了,只是想不到对方看着糙汉为人还挺绅士体贴。   两人吃过饭结了账,张盟践行车接车送的诺言载着季晨往他住的那老旧小区开,结果到了院子门口发觉季晨在副驾驶就这么睡着了。   季晨一觉醒来,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映入眼帘的不是他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而是陌生的米白色内饰。他迷蒙地转头去看,只见张盟就在他身旁盘腿横拿着手机似乎是在打游戏。   记忆回笼,自己似乎是在对方送他回家的车上睡着了。季晨撑起身体,问:“你怎么不叫我?”对方替他调平了座椅靠背,还给他身上搭了一条毯子,难怪这一觉睡得那么沉。   “你终于睡醒了。”张盟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似乎坐久了浑身不舒服。   “几点了?”季晨抬手遮眼看向车窗外的斜阳,判断自己应该不止睡了一小会儿。   “四点多了,大哥。”张盟歪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   季晨拿起身上那条触感很好的毯子,发现那是一条宽大的羊绒围巾,满印着奢侈品牌的花纹。他没来由感到一阵烦躁,把围巾塞给张盟准备下车。   张盟在后边“唉”了一声没叫住。   季晨推门下车,张盟也赶紧开门,站在车边可怜巴巴地讲:“不留我吃个晚饭吗?”   季晨皱了皱眉头,敷衍他:“下次吧。”   张盟跟个耷拉下耳朵的小狗一样,嘴里喃喃说着:“好吧。”他目送季晨进了那破旧的小院直到拐了个弯儿看不见了,才长叹一口气启动车子准备回家去点外卖解决今天的晚饭。 第31章   那夜过后江新年和褚煦梁都重新投身于工作,江新年其实期盼着能同褚煦梁一起执飞,等到他左座带飞结束后他们俩再想要凑到一个驾驶舱可就难了。   可偏偏这航班计划不如他所愿,江新年这一个月和公司大部分机长教员都搭班了一轮,唯独就是遇不上褚煦梁,平时在小区附近的超市、健身房也一直没能偶遇到对方。   江新年是个恋爱新手,不知道就他和褚煦梁目前这样的情况到底是该迎难而上还是适当保持点距离让对方喘口气?   他想得头痛,分析不出来,只得向朋友求助,江新年把电话打给了高中好友靳珂。靳珂是江新年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之一,现在在上海和朋友一起开了家摄影工作室,是位十分有个性的女士。别的女生朋友圈晒包包下午茶和自拍,她朋友圈清一色都是自己最爱的重型机车。   高中那会儿因为靳珂和江新年住一个小区,班上有女生暗恋江新年她就负责送情书,送来送去居然和江新年混熟了,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联系。比起在老家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男同学面前猛然出柜,江新年还是觉得靳珂比较能理解他眼下的感情状况。   “那个,我有件事挺困扰的,你能不能给出出主意。”江新年焉里吧唧的,说话都透着一股惨淡的愁苦。   对方似乎在外面,过了一会儿才走到清净地儿,问:“怎么了?”   江新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但不知道该怎么,怎么突破我们的关系。”   电话那头靳珂乐了:“还有你江大机长的这一天啊。那还不简单,送花送礼物,再带去浪漫晚餐,大部分女生都喜欢这一套。”在靳珂的印象里江新年身边从来不乏主动的女孩,对方成为飞行员之后更受欢迎了,居然也有为爱苦恼的一天。   “他是个男的,这套没用。”江新年直接扔下重磅炸弹,如果褚煦梁那么好追他也犯不着如此苦恼。   “男的啊。”不愧是靳珂,骤然听见江新年性向改变语调也没多少波澜,可她接下来的话就太不靠谱了。“那更简单,直接脱了裤子上啊。”   江新年瞬间想挂电话了,这姑娘在上海是受了什么荼毒啊,怎么脑子变得这么脏呢?亏他刚才还觉得对方靠得住。   “不是,你是不是对同性恋有什么误解?”江新年郁闷了,他这头备受煎熬,结果狗头军师出的这都是什么馊主意?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靳珂乐完话峰一转:“其实我高中就觉得你有gay的潜质了,没想到还真是。”   江新年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论调,要知道在褚煦梁之前他从来没对任何一个男人产生过超出友谊以外的感觉,就连启蒙A片都是看的异性,怎么就有那种潜质了?   靳珂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你不觉得以前你就很爱撒娇吗?”   天雷滚滚!江新年整个人被雷得外焦里嫩,他如此阳刚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对人撒过娇?   “从来没有好吗!”江新年肯定地讲。   靳珂笑得更起劲了,“打球累了,你往场边一坐‘好热,不玩儿了!’其余人就都屁颠屁颠陪着你休息。下课休息你一说‘小卖部好远懒得走,想吃面包’就有人抢着帮你带。你就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呗,干啥不能成。”   江新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老同学眼里是这样的形象,也根本不知道对方形容的到底是什么语气。   又和对方随便唠了几句,江新年挂断电话,只觉问了个寂寞,一丁点儿有用的意见都没有,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在此之前他也给褚煦梁发过微信,两人的聊天止步于“落地了吗?”,“吃饭了吗?”虽然对方都有好好回复,但江新年仍然感到不够,他想要同褚煦梁更加亲密,而不仅仅是这样普通的同事朋友关系。   江新年不止一次感受到过褚煦梁的拒绝,可要说对方讨厌他,江新年又觉得不是。褚煦梁是除了亲人之外给予过他最多关心和善意的人,那些纵容甚至给江新年一种错觉好像褚煦梁什么都会依着他,可每当江新年真的想要进一步又能明明白白感受到对方的抗拒。   江新年有时候想或许这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惩罚他之前不懂褚煦梁的心,畏畏缩缩犹犹豫豫所以错失了最佳的时机。   他就像一个笨拙的求爱者,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什么言语来表明自己的心,生怕搞砸了自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网上的伤痛文学总是爱标榜什么猜心暧昧是一段恋爱最好的时期,之后爱情就只能逐渐走向枯萎。江新年完全不能感同身受,这种忐忑的日子太折磨人了,他想要的不是极致推拉之下产生的爱情幻觉,而是心意相通切切实实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月末,江新年去超市买了一些过年要用的东西,回到家放下购物袋就连忙打开电视。其实平时他都不看电视的,但今天有大熊猫丫丫回国的直播,全国民众都等着这一刻。   在电视广告的间隙,江新年安置好了买回来的年货,顺手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电视里主持人已经手持话筒开始讲解,身后是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远景跑道。   今天上午丫丫经由专机接送回国,飞机即将落地。除了新闻媒体机场附近还聚集了大量的民众,大家都盼着国宝平安归来之后在家乡好好调养身体。   丫丫被安置在特殊的保护笼里,随行有饲养员和专业兽医陪护,因为保护笼很大客机根本没法装运,因此有幸承接这一接国宝回家航班任务的正是S航。   印着S航标志涂装的737缓缓在跑道降落,电视机里响起一片欢迎的呼声,主持人激动地讲解:“我们盼了这一刻多少个日夜!”   江新年喝着咖啡,看机场工作人员用升降车将装有丫丫的防护笼从货仓调取至地面运输车。随行工作人员从舱门走登机梯跟上,地面大熊猫饲养专家也一齐迎上,掀开布帘查看丫丫的状况。   导播切至现场记者,记者经专家示意向广大电视机前的观众转达——丫丫目前状态良好,一切正常。   记者又走上前去采访了其中一位随行饲养专家,专家称他们本月初就前往美国田纳西州负责丫丫的健康监测,并介绍了这一路的防护措施以及丫丫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丫丫将在上海完成一个月的检疫隔离,之后将移送至北京动物园。   这时镜头后方四名身着制服的飞行员从登机梯上走下来,正是负责运送丫丫回国的本次航班机组。国际长航线通常配两套机组,可以轮流休息以保证飞行安全。记者前去采访领头的两位,廖京航面向摄像机沉稳地表示十分荣幸担任本次国宝回家航班的机长,并代表S航祝愿大熊猫丫丫在家乡能健康快乐地生活。   这样的特殊航班,公司肯定是安排总飞去执行,除了差错零容忍的考量同时也是一种飞行员职业生涯的荣誉,因此廖总和赵经理作为执飞机长江新年一点儿也不意外。但两人身后镜头一扫而过,江新年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陡然收紧,他没有看错,机组中还有一位飞行员正是褚煦梁。   虽然褚煦梁没有采访任务下机后就离开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两秒镜头。但属于褚煦梁独有的淡然神情,转身时侧脸清晰的下颚线还是令江新年一瞬间心跳加速。自己盼望了许久没能见到的人,隔着屏幕隔着上千公里,以这样的方式一闪而过,惊鸿一瞥。   江新年翻出平板查看计划,果然这趟特殊航班两套机组成员名单中有褚煦梁。他们前天晚上从上海起飞到达美国孟菲斯,今日凌晨载着归国大熊猫跨越太平洋飞行十五个小时又回到上海。公司官网对此有专题报道,怪江新年之前没有点进去细看。   他还想再看一遍褚煦梁,于是在平板上回放刚才的直播。移动端开启了弹幕功能,江新年在褚煦梁出现的时刻按下暂停,画面底部居然飘着几行不合时宜的弹幕。在一众“欢迎丫丫重回故土”,“二十年啊丫丫终于回到家乡了”的评论中夹杂着几条“啊啊啊,后面那位飞行员小哥哥好帅啊”,“果然制服是男人的终极诱惑”,“想嫁”,“想嫁+1”。   江新年眨眨眼睛,这年头的女孩子怎么这么不矜持啊?他伸手描摹了一下那张像素不甚清晰的侧脸,心道他也好想,想要褚煦梁。   江新年后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褚煦梁身着制服的样子,女孩们说得没错,那确实是很性感。   欲望的洪流从记忆深处泛滥而出,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和喜欢的人春宵一度,只是那时候以为不过梦一场,却没想到那蚀骨的欢愉早已悄悄根植在他骨肉之中,随着血液流向心脏,再经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汹涌泵出,将难以磨灭的印记传递至四肢百骸。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航班结束后褚煦梁回公司开了总结会然后匆匆开车回家。太久没飞国际长航线身体上的不适应导致疲劳感显著,所幸之后三天他都休息,能好好调整一下作息。   电梯门朝两边打开,褚煦梁拖着飞行箱拐向自家方向,在入户门厅看到了倚门而立的江新年。   他们好久没见面了,褚煦梁一时怔住,没能得出对方此刻出现在他家门口的理由。   “梁哥,你回来了。”江新年终于见到等的人,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体。   “你……”褚煦梁以为他是忘带自家门钥匙,但转念一想江新年租的那套房子是密码锁,总不可能是忘记密码进不了门所以才跑来自己这儿的吧?   “我刚飞完,你来多久了?”   “嗯,我看直播了。”江新年低下眼睫撒谎,“也没来多久。”其实他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褚煦梁走近,摁了指纹,大门滴哩哩应声而开。他让开身请江新年先进去,然后拖着自己的飞行箱和过夜袋也进了家门。   这还是江新年第一次来到褚煦梁家,他们虽然住一个小区,但户型面积全然不同。褚煦梁家宽敞多了,装修得很有品味视野也比他那要好。   褚煦梁洗了手要给他沏茶,江新年连忙讲:“梁哥你别忙,我有话跟你说。”   褚煦梁觉得今天的江新年很反常,他有些担心,“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江新年虽然下定了决心,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不免紧张,手心濡湿,舌头也变得笨拙。   “你不舒服?”褚煦梁放下手里的茶具,走过来关心地查看江新年的状态。他端详着对方的脸色,同江新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   江新年脸红了,喉结滑动叫了一声“梁哥”。他呼吸有些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褚煦梁担忧的眼神注视下大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终于讲出了口,江新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或许你觉得有些晚了,也可能你不愿意答应。”他似述说似请求:“但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对你好的。”   江新年头一次怨自己嘴笨,情话都不会讲。不过一旦开了头他也越发有勇气,一股作气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我不想再猜来猜去,我真的快被折磨疯了。”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可怜的语气,“你别不理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微蹙着眉头,眼神写满委屈,像一只无缘无故被主人遗弃的狗狗。   褚煦梁真的惊愕得不知该作何反应,石膏像一样半天没有动静。江新年看着他,眼神从爱慕到羞窘,见状心凉了半截,低下头去看起来可怜得像是要哭了。   作者有话说:   PS:真正的丫丫回国是由美国的FedEx货运航空公司护送的,本文因剧情需要改成本国货运航空公司。另外S航一般是由波音757和747执飞跨洋国际航线,737一般飞国内和近距离国际航线如日本、韩国、东南亚等,也是因为要安排褚煦梁进机组,所以做了一些偏离现实的写作调整。 第32章   褚煦梁完全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告白,炽热、笨拙又真挚。   他不是存心吊着江新年,他从一开始就喜欢对方并且隐藏得不好。褚煦梁知道江新年并非天生喜欢男人,对方的挣扎和迷茫他看在眼里,也能够理解。   尽管足够清醒,但在点滴的相处之中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靠近。再到后来真心付出得越多,似乎越不能接受这段感情的脱轨。   江新年可以不喜欢他,可以不接受他,但褚煦梁不愿意和对方再次堕入那种只求一夕欢愉的肉体关系。他受不了,他会心碎。   可今天江新年认真地说喜欢他,说会对他好。   抛下了以成年人的得体为包装的自尊与自傲,将一颗心彻底摊开来让自己瞧。   这样的告白青春年少时易得,长大之后大家都在试探与拉扯中维护着坚硬的外壳,生怕多暴露一丝真实的自我,被窥探到一点纯稚的真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自然本能。权衡着付出,是这个社会教会我们的规则。   你给出一点砝码,我才会跟着下注,没人会直接把底牌亮给对方看,因为这通常意味着你将输得彻底。   褚煦梁见过太多成年人间的暧昧试探,这年头上床容易谈感情难。人人都害怕受伤,所以克制着感情的表露。   没人会再像江新年这样整个将身体剖开,主动捧出一颗真心,任是对方嘲笑还是践踏都毫无防备之力。   但褚煦梁又怎么会这样对他,看江新年失落伤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他满意。于是褚煦梁干脆覆上江新年放于沙发上的手,用一个吻去安慰他,就像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   轻吻变为深吻,江新年也从意外转为惊喜,夺过主动权将褚煦梁按倒在沙发上汲取他想念了许久的气息。   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刻擦枪走火难免,但江新年还惦记着对方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口头答复。虽然身体力行他求之不得,但此前几次没能说清楚带来的失落与冷遇使得他很没安全感,想要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克制住想要将人拆吃入腹的欲望,江新年转为温柔的舔袛,用低沉朦胧的嗓音贴着褚煦梁的脸颊问:“梁哥你这是答应了?”不会再推开我了吧。   褚煦梁被吻得迷离,一颗心像是被蜜糖水泡胀了。他伸手按向江新年的后颈,舍不得与之唇舌分离,含笑着说:“你知道的。”   他主动伸出舌尖去挑逗江新年的口腔,“我一直都拿你没办法。”   江新年得了答案,也再受不住这样的引诱,吻着褚煦梁将他牢牢按在宽大的灰色真皮沙发上。   两个人都单身了太久,经不住这样强烈的撩拨。   “去卧室。”褚煦梁在喘气中艰难地找回理智。   江新年早已急不可耐,抄起褚煦梁的腿弯以一个公主抱的姿势将人抱在了臂弯里。   褚煦梁惊呼一声,虽然自己算不上多么高壮,但好歹也是一百三十斤的成年男性。江新年居然就这么轻松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样的姿势有些羞人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甜蜜,褚煦梁把头埋在江新年颈侧,脸上的热度怎么也下不来。   卧室窗帘没开,客厅黄昏的落日映照进来正好形成最为暧昧的光线。江新年把褚煦梁扔上床,随后自己覆上去继续那令人沉迷的索取。   褚煦梁还穿着公司制服,是江新年最为熟悉的模样。江新年边吻褚煦梁,一边将对方的白色制服衬衣下摆从腰带中扯出来,微凉的手指伸进衬衣之下,抚上腰侧的皮肉。   褚煦梁腰很敏感,被他的手指凉得一激灵,一声呻吟不慎漏了出去,话音出口才觉那音调婉转实在不像是自己的嗓音。   江新年动作似乎更凶更急了,抬手就去解褚煦梁制服裤子的皮带。褚煦梁任他摆弄,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他也心甘情愿。   江新年直起身,两三下脱了自己的外套和卫衣,只留下一件短袖T恤在身上。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褚煦梁发红的眼尾,然后伸长手臂去够床头柜抽屉。   拉开一看,只有孤零零的两本书。   “梁哥,你家里有套吗?”江新年语气还有些喘,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褚煦梁也暂时清醒了过来,手背搭着额头说:“没有。”方才他们俩都太上头,没考虑到这些。   江新年思考了一两秒又释然地笑了,心满意足地倒回床上,从身侧搂住褚煦梁。“没事,我帮你吧梁哥。”   褚煦梁单身好几年,上一次的经历就是两年多前在巴厘岛同身边这个人。   此刻他被江新年抱在怀里,背抵着对方温热的胸膛,像个结茧的蚕一样受不住地弓起身体。   褚煦梁脱力地侧躺在床上,他太累了。连日国际长途飞行的耗神以及缺觉的疲惫使得他在骤然放松之后极快地进入了睡眠状态。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托在了软绵的云朵之上,被呵护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意识也在朦朦胧胧中跟着飘忽起来。   等褚煦梁悠悠转醒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留着一盏小夜灯。   褚煦梁坐起来,发觉他还穿着制服衬衣,盖着被子,只是下半身不着一物。属于今晚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来不及多思考,急忙起身换好衣裤,拉开门出去。   客厅里灯亮着,江新年在开放式厨房的冰箱门前回过头,可怜兮兮地讲:“梁哥我饿了,你家好像没什么吃的。”   褚煦梁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刚才那一刹那有点害怕推门出来发现江新年已经走了。   “嗯,之前要走好几天,就没多买。”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时钟,九点半。“我们出去吃?”   江新年关上冰箱门,“就去楼下超市买点吃的吧,我好饿。”他们小区楼下有一家规模不小的连锁超商,一般十点钟关门,现在去也还来得及。   江新年走过来又补充道:“本来想趁你睡觉出去采购一点食材做好饭等你的,但我怕出了门就进不来,所以一直没敢走。”   褚煦梁家是指纹锁,江新年要是独自出去了,回来要么进不了门,要么就得把睡觉的褚煦梁吵醒。   “嗯。”褚煦梁点点头,“我去换身衣服。”他说着转身要回卧室,被江新年一把拉住。“别换了,这身儿挺好。加个长外套就行,外头冷。”   褚煦梁穿的是家居服,棉麻休闲风,其实不说没人知道是家里穿的,再说就下个楼,似乎确实用不着刻意换。他笑着点头:“好。”   这种两个人的居家时光与他而言是陌生又新奇的,如此寻常的对话却令褚煦梁心里生出一种温暖的满足感。   最后两人一起去逛超市,江新年到了就直奔泡面区搬了好几桶不同口味的方便面进购物车。褚煦梁无奈地训他:“少吃这些,不健康。”   江新年重新拿起来看了看包装,“上头写着非油炸。”那狡黠的表情像是请示父母买垃圾食品的少年。   褚煦梁摇摇头,“别仗着年轻乱来,到时候体检血脂、尿酸、转氨酶都偏高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飞行员每年都要体检,如果不合格航医会要求复查,如果指标持续异常,航医不签字那就没法继续飞。   江新年依依不舍但很听话地将速食面放了回去。   “那选点什么吃啊,我好饿。”他不自觉地嘟着嘴,这样的小动作稍微长相欠佳一点的男人做出来都很倒胃口,但偏偏江新年五官出挑,撒娇卖萌不但不油腻反倒天生有一种少年的俏皮感,把褚煦梁看得心口发软。   想起对方好歹也是为了等他才饿这么久,褚煦梁开口说:“我给你煎牛排吧,蛋白质高也顶饿。”   江新年看着他,诧异地问:“你还会煎牛排?”   褚煦梁笑了:“一个人住什么不都得会点儿。”他在加拿大学飞的时候不想总是吃薯条汉堡这类快餐,正儿八经的餐厅又很贵,所以经常买牛肉和沙拉自己在家做饭。   而江新年是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从小很少接触西餐,都是工作了之后偶尔去西餐厅才会点牛排。他会做的几样菜都是跟着江云岸学的,牛排完全不在他认知中的家常菜范围之内。   最后他们买了两盒牛奶,一大包沙拉蔬菜和一盒打折牛眼肉。肉是好肉,但因为已经是晚上超市快关门所以打折处理,被他们捡了便宜。   超市的广播已经在做闭店温馨提醒,褚煦梁推着购物车准备去结账,然后被江新年拉住手臂。他咬着下唇讨好地叫了一声“梁哥”,褚煦梁不明所以。只听江新年有点不好意思地讲:“家里要不要备一点……套。”   虽然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但这样的对话还是会让人感到一阵脸热,褚煦梁想起傍晚的那场缠绵,他是舒服了然后就睡着了,可对方却没有。   褚煦梁面浅不答话,只点点头,任由江新年扶着推车往成人用品货架走去。东西都是江新年在挑,褚煦梁只扫了一眼,心里暗道会不会囤的稍微多了些?   回到家,江新年收拾买回来的东西,褚煦梁在厨房准备食材。江新年放好之后就倚在厨房看褚煦梁做饭。   褚煦梁围着一条灰色格子布围裙的样子很有生活气息,同他穿着制服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江新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有些难以置信几个小时前还忐忑不安的自己如今已经堂而皇之地在褚煦梁家等着吃饭。   褚煦梁用厨房纸给牛肉吸去血水,然后用研磨瓶撒上白胡椒和海盐,再裹上一层橄榄油静置在盘中。他切了一小块黄油备着,迷迭香也提前摘好。   平底煎锅热油,滋啦啦下入牛眼肉,顷刻间美拉德反应带来的肉香就飘散出来。两面翻煎再放入黄油,倾斜锅底以勺子淋油浇上肉身,独属于牛排的奶香混合着迷迭香的香料气息瞬间迷住了江新年的嗅觉。   其实江新年是个中国胃,对这些西式的餐食一直没有多大兴致,但此时经褚煦梁手做出来的牛排又似乎哪里不一样,那香味令他迫不及待想要尝试。   半个小时不到,两份外焦里嫩,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牛排并一盆简单浇上油醋汁的沙拉端上了桌,这就是他们今天迟来的晚餐。   江新年切下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表皮酥香滋味浓厚,内里又十分鲜嫩还透着粉粉的颜色。咸香奶香还有迷迭香料特殊的香气形成丰富的层次,江新年从来不知道原来西餐可以这么可口。   一个毫不吝啬赞叹,一个不说话只微微笑着,静静用刀叉切割着牛排,如同在钢琴键上弹奏一般优雅。   吃过饭,江新年本来抢着要洗碗,结果褚煦梁家安了洗碗机让他无处挣表现去,只得悻悻地去倒了果汁和褚煦梁一起找了一部老电影投影到电视上看。   夜渐深,他们都默认了江新年今晚要留宿。两人都不是别扭的人,既然互通了心意,那么进行到下一步是自然而然的事。   褚煦梁找了一套自己的换洗衣服,江新年洗完澡换上,穿倒也能穿只是他比褚煦梁高一些肩膀也宽些,宽松款变成了合身版本。   和江新年五分钟的战斗澡不同,褚煦梁进去洗了挺久,搞得江新年在外面越发心痒难耐。等到人终于出来,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褚煦梁舔舔嘴唇,提议道:“我把大灯关了吧。”   江新年应了一声“好”,嗓音有些哑。   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褚煦梁大着胆子,在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中跪上了床沿。他主动寻了江新年的嘴唇,温柔地舔弄。   江新年手有些颤抖地扶住褚煦梁的后腰,将人拉向自己。   因为父母失败的婚姻,他一直想要当一个好丈夫经营好一个家,尽管他曾经不止一次本能地感知到不对,但他无数次劝慰自己,这是正确的道路。   而事实证明他错得一塌糊涂,无论事业还是感情都不得不被他亲手终止。他像一艘迷航的飞行器行驶在暗夜里,终于在他三十岁的这一年,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方向,也找到了他爱的人。   之前忍得多煎熬,现在这把火就重新烧得有多热烈。身体的反应再诚实不过,江新年忍不了伸手去翻床头柜,撕开包装自己弄好。再伸手他发觉之前放抽屉的润滑剂不见了,正纳闷,就听褚煦梁小声讲:“我放浴室里了。”   江新年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受宠若惊地去摩挲褚煦梁的后腰。“这么乖?”   褚煦梁被他臊得说不出话,偏过脸去伸出舌尖舔他的耳廓。江新年受不了,属于两年前的记忆与今夜重合,那一晚他也是被对方如此引诱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在被子里翻滚,男人之间的事激烈也缠绵。他们之间的碰撞与配合如同在驾驶舱的协作一般契合,从开始滑行到加大油门,速度不断攀升,直至在巨大的轰鸣声他们直冲云霄。 第33章   第二天一早,褚煦梁是在江新年臂弯中醒的,他枕着对方的一条手臂睡了个饱觉,睁眼看见的就是江新年雕塑一般线条完美的侧脸。   褚煦梁眨了眨眼,这样的早晨太过陌生,他也有些刚醒时的朦胧,几秒钟之后才确定自己身处现实世界,眼前人是真的。   他一动,江新年便翻了个身将他更牢地圈在怀里。体位的变动使得他们贴得更紧,对方身体传来的热度让褚煦梁脸上一烫。心中不得不感慨年轻人还真是有活力,昨晚那样闹了一场今天早上还能这般精神。   褚煦梁尝试着退开一点,轻轻地抬起江新年压着他的手臂,悄悄从床上坐起身。摸过手机一看居然已经十点了,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睡了这么久这么沉。   在外面的洗手间轻声洗漱后,褚煦梁去厨房做了两份简单的早餐,咖啡、煎蛋、培根配一盘早春草莓。   他这边刚做好江新年就伸着懒腰从卧室走出来。这人毫不讲究身上只随意套了件体恤,下半身就穿着一条内裤。   褚煦梁别开眼,善意地提醒道:“你……要不要去冲个澡?”   江新年明显还没清醒,没理解到他话里的意思,嘟囔道:“我昨晚洗过两次了。”说罢他挑挑眉,似乎回味起什么,反问道:“你忘了?”   褚煦梁才不要他提醒,说起来就腰疼,把餐盘端上桌。“不洗就赶紧来吃。”   他转身要去拿果盘,被江新年从后面一把抱住腰。“我都有男朋友了,为什么还让我去浴室解决?”   褚煦梁知道他这是回过味儿了,他能感觉到江新年的兴致高涨,但也不能不知节制。   “纵欲伤身。”褚煦梁从江新年怀里挣脱出来,坐到桌边端端正正开始吃早餐。   江新年也不再闹他,坐到对面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带着惊讶和赞许地重新打量起杯子里的液体。“梁哥,你这什么牌子的咖啡,还挺好喝。”   褚煦梁给他指了指咖啡机旁一袋豆子,“就那种铂金咖啡豆,你喜欢?”   江新年注意到厨房岛台上放着一台全自动咖啡机,原来是现磨的,难怪比他家里的速溶好喝多了。   他昨天太兴奋,没仔细观察褚煦梁家,今天晨光从落地窗照进来,他这才好好欣赏起这套大平层。少说得有一百七十来平米,客厅是无框的大落地窗,家具家电都很考究,处处透露着主人的生活品味。   想起之前找房子时大概了解过的小区房价,江新年好奇地问:“梁哥,这房子是你的吗?”   褚煦梁点点头:“嗯,买了好几年了。”   “那现在得值多少钱?”江新年单纯全无心眼,丝毫不觉得刚确定关系就打听对方身家有什么不妥。褚煦梁也知道他的个性,实话实说:“均价现在好像是十六左右。”   那不得至少两千多万!江新年再一次对深圳的房价肃然起敬外加望而却步,开玩笑地嚎:“有钱人啊,求包养。”   褚煦梁正在收杯子,反手用指节扣他脑门一下,“别贫嘴,咱俩现在收入可差不多啊。”   江新年幸福地揉揉头顶,抬眼看着褚煦梁傻笑。   上午他们又逛了一次超市选购新鲜食材,因为江新年想要挣表现给褚煦梁露一手,买的都是他做午饭需要的东西。除了肉类蔬菜,江新年又抱了好些零食和糖果进购物车,像某种囤过冬粮食的小动物一样固执。   褚煦梁心情好由着他塞满自家冰箱和橱柜。中午江新年做了麻婆豆腐和宫保鸡丁,都是不辣的川菜代表,最后再烧一个番茄煎蛋汤,两个人吃足够。   江新年急于求表扬,用期待的眼神请褚煦梁点评。“梁哥,你觉得怎么样?”   褚煦梁点点头,肯定道:“好吃,很香。”他顿了顿,又补充:“油少一点会更健康。”   川菜讲究用菜籽油激发食材香味,因此在油的用量上都比较豪爽。而褚煦梁是养生派,平时吃饭讲究少油少盐健康第一位,经常沙拉配煎鸡胸就是一餐。   “好勒。”江新年虚心接受建议,然后满足地看褚煦梁将一碗米饭配着菜全吃光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是自己认识褚煦梁以来对方看起来胃口最好的一餐。   下午他们俩继续窝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然后是褚煦梁的例行运动时间。   江新年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方明明有健身的习惯自己在小区附近的健身房却总是碰不到人了,因为褚煦梁在家里特意设置了一间健身室。   他这套房子一共三个卧室,一个主卧,两个客卧被褚煦梁分别改造成了书房和健身空间。   褚煦梁的健身房里有跑步机、仰卧板和综合训练器。有氧、练背练小腹以及练手臂都能兼顾到。   江新年在跑步机上边跑步边欣赏眼前的褚煦梁手握哑铃练深蹲。深蹲讲求下蹲时膝盖不超过小腿,腰背前倾打直,屁股往上翘起。   褚煦梁站的位置刚好在窗边侧对着江新年,大腿发力时后腰那一片的肌肉绷直拉伸出流线的弧度,浑圆挺翘的臀肌瞬时收紧,再往下是线条漂亮的大腿肌肉群。   江新年看着眼前景色难免心猿意马,浑身热汗直淌。他不得不按下跑步机的暂停键,慢下来问:“梁哥你关中央空调了没?好热。”   褚煦梁看向他,喘出一口气讲:“外面开了,这间本来就没开。”   江新年从跑步机上下来,用毛巾擦汗。“我歇一会儿。”   褚煦梁不经意瞥了他一眼,不禁怀疑江新年是不是荷尔蒙分泌异常,不然为什么运动也能引发反应。他自己又练了好一会儿,够了时长才去拿衣服准备洗澡。   一直坐在一旁的江新年见状立刻凑过来:“梁哥,一起洗好吗?”   刚刚明明有那么多时间他不去先洗,偏偏这会儿要和自己挤一块儿。昨晚的一些记忆无可避免又浮现在褚煦梁脑海中,江新年想干什么,就是不用脑子都能分析得出来。   褚煦梁直接拒绝道:“不行,你去外边那间。”   昨天晚上荒唐纵着他就算了,现在大白天的褚煦梁可不想和对方关起门来又洗上一个小时。他家有两个淋浴室,完全可以实现分开一起洗。   江新年表情耷拉着,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失望。褚煦梁无奈地抬手抚上对方后脑勺的短发,将人拉近一点小声在他耳边说:“你今晚也可以留下。”这等同于许可对方今天晚上做。   江新年几乎不可自抑地咽了一口唾沫,半晌才惋惜地开口:“可我今晚要飞。”   褚煦梁并不知道江新年的航班计划,闻言有些意外:“那你还不走?”这会儿已经五点,去酒店吃过东西也没多长时间可以睡了。   江新年失落地叹一口气,“你也不意思意思舍不得我一下。”他才同褚煦梁确定关系,人都还没抱热乎就要分开,身心都十分地不舍得。他梁哥倒好,还催上他快点走了。   褚煦梁笑了笑,凑过去用唇轻轻碰了他脸颊一下。“等你回来,这下好了吧。”江新年这个人爱撒娇得很,临走还要讨一个甜头。   得了吻别江新年果然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咧着嘴傻笑:“我就飞两天,等我。”说完扶着褚煦梁后脑勺回了一个带着侵略性的深吻,被褚煦梁推着胸膛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最后江新年没在褚煦梁家洗澡,而是回了自己的住处洗澡收拾东西去上班。本以为两天之后就能见面,但好巧不巧褚煦梁被机资临时叫去顶班和江新年的休息期刚好错开。   等到他飞完江新年这边又有新的航班任务还是在外头休周末,一来一回两人楞是一周多也没再碰上面。   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但他们两个都不是热衷于煲电话粥的类型,再加上工作强度大,休息的时间本就不多。都是干这行的能充分体谅彼此,因此一方工作的时候另一方再怎么想念也不会经常打电话过去。因为他们都深知对方要么在补觉要么还有事要忙,闲下来自然会和自己联系。   就这样仿佛隔着时差的对话框让思念只增不减。转机出现在了第二周,不知道是不是有天使聆听到了江新年的抱怨,新的航班计划出来,好久没能搭班的两个人竟然被安排在了同一机组。   周二从深圳飞成都,江新年飞左座,褚煦梁作为教员在右座监察配合。江新年是从家里出发的,而褚煦梁周一也有航班任务,因此是在公司准备室碰头。计划书送过来,今晚还有一位搭机的飞行员正是张盟。   张盟也好久没看到江新年,老远就热情地叫“师兄”。江新年正用眼神向褚煦梁传达思念呢,结果对方根本不接。听到张盟咋咋呼呼的声音,江新年回头和张盟打招呼。   三人过航站楼,褚煦梁照例请喝咖啡。江新年在接褚煦梁递过的咖啡杯时刻意将对方手指也一并握住,然后见褚煦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面色如常地将另一杯咖啡递给张盟。   江新年这头一腔思念无处诉说,眉目传情和搞小动作又都没得到对方的回应。起飞阶段程序多忙起来倒不觉得,进入巡航活儿少轻松了,他就开始觉得张盟的存在碍事了。   驾驶舱里虽然也不敢干什么,讲话也得注意,但如果此刻只有他和褚煦梁两个人说起话来会方便很多。 奇!书! 网!w!w!w !.!q!i!s! h !u!9!9!.!c!o!m   眼下有第三人在场,江新年连过分关心的话都没法儿讲。倒是张盟一点不像其他搭机的同事上来就睡,这人话忒多,光听他一个人小嘴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   张盟聊完最近打的游戏又开始吐槽自家养的傻狗,突然话锋一转:“唉,师兄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江新年一口咖啡差点儿呛气管里,忙搭眼去瞅褚煦梁的表情。只见褚机长微微侧头挑着眉,看不出是好奇还是不高兴。   张盟还在继续叭叭:“挺漂亮一姐们儿,皮肤白身材好。”   张盟说的这姑娘就是深度迷恋飞行员的舒舒。她前几天给张盟打电话诉苦,说自己又一段恋爱以失败告终,还得出一句“世上渣男千千万,CAAC占一半。”的至理名言。   舒舒姑娘哭诉自己这回倒是找了一个真飞行员,可对方是个脚踩三条船的渣男,谎话连篇堪称时间管理大师。舒舒被狠狠伤了心,痛骂民航全是花心萝卜,就没一个好男人!   张盟听不下去,辩解一句:“你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吧,咱民航还是有靠谱好男人的。”结果舒舒马上停止抽泣,反问道:“谁?你是说你吗?你是gay不算!”   张盟本意倒也没想说自己,公司那么多成了家的飞行员人不都踏踏实实过日子呢么。他不服,继续打嘴仗:“除了我也还有很多啊,你别把人全骂进去了。”   舒舒姑娘隔着电话眼睛都亮了,职业滤镜又开始放光,泪还挂在脸上就兴致勃勃地追问:“真有吗?给我介绍一个吧,能帅一点就更好了。”   所以张盟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领了任务的。他面前两个人选都是单身,但他和江新年更熟,而且张盟对褚煦梁存着一种敬畏,因此这样的话他只敢和师兄提。   舒舒姑娘吧虽然脑子一根筋了点,但外在条件确实不错,要是两人能成也算好事一桩。   江新年打断他对女孩子条件的描述。“那个,我有对象了,你别瞎牵线。”   张盟惊讶地扒着江新年的椅后背嚎:“师兄,你啥时候找了个嫂子?我怎么不知道!”   江新年心想还没热乎几天呢,新鲜出炉的嫂子此刻就坐你面前。他擒着笑瞥一眼右座的褚煦梁,正想开口被一声清嗓子的声音打断。   褚煦梁正色道:“别闲聊了,联系区调。”   江新年知道这是不让自己告诉张盟的意思,于是听话地闭嘴假模假样开始忙工作。   作者有话说:   CAAC:Civil Aviation Administration of China中国民航局的英文缩写,飞行员挂脖子上那个登机牌的绳子上就蓝底白字印着CAAC,因此舒舒用这一缩写来指代职业。 第34章   早上落地成都,三人一起在酒店吃了早饭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褚煦梁回房洗了澡正拉上遮光窗帘准备补觉,房门被人叩响。他以为是客房服务,还纳闷自己明明摁亮了勿扰灯怎么还有清洁人员这时候上门。   拉开一看,门外是换下制服一身运动休闲装的江新年。   “额,褚机长,我有一个飞行上的问题想请教您。”江新年一本正经地说。   褚煦梁扶了扶额头,往门外瞧了瞧。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根本犯不着扯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把江新年让进来,关上房门。无奈地反问他:“要请教什么问题?”   江新年往他床上一坐,抄着手不满地说:“想请教一下,要是男朋友不理人,到底该怎么哄啊?”他说是请教怎么哄人,却是一脸需要别人来哄的表情。   褚煦梁笑了,解释说:“工作场合,得注意影响。”   江新年却不依,他又不是要和褚煦梁在飞机上卿卿我我,他只是想要一些区别于普通同事的待遇。   一个眼神或者不明显的触碰,好让他感觉安心。他赌气地问:“那现在呢?不算工作场合了吧。”   褚煦梁认真想了一下,回答他:“严格来说,还是执勤期。”   江新年听见这句直接炸了毛,也不知道褚煦梁是故意气他还是逗他,又或者真的这么无欲无求。他这边抓心挠肺地难受,对方却始终云淡风轻的,这很不公平!   江新年站起来推着褚煦梁堵住他的唇,将人抵在墙上亲吻。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这又是新婚又是分别的,谁受得住,反正他是受不了。   就像一个小孩从来不给他吃冰淇淋就算了,可哪天让他尝过美味然后又不给吃了,那才叫遭罪。日日夜夜都念着那滋味,恨不得插翅飞到对方身边。   江新年吻得动情,手还四处游移点火。褚煦梁渐渐招架不住开始腰身发软,偏偏身后是墙壁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由着江新年发泄不满。   江新年凶狠地吻过一阵又转而委委屈屈地在褚煦梁耳边诉说:“梁哥,我每天都在想你。”   褚煦梁抬手抚上他的后脑勺,任由真心流露:“我也想你。”   江新年犹如被注入了一剂兴奋药水,呼吸都急起来,舔着褚煦梁的耳廓拉着他倒在酒店大床上。   江新年觉得自己像是得了某种奇怪的肌肤焦渴症,唯有和褚煦梁紧紧贴在一起才能缓解内心的焦躁。   此前江新年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重欲的人,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些性冷淡。但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内心的欲望一直没有得到释放,他对褚煦梁的渴求强烈到超出自己的认知。   江新年翻身将褚煦梁压到身下,放过他的双唇转而去吸吮对方的喉结。独属于男性的特征昭示着他亲吻的这个人是同他一样的性别。   江新年曾经以为那夜异国艳遇不过是由于酒精的催化,实际上自己并不能真正地接受一个男人。但如今他清晰明白地知道,他的欲望始于这个男人,忠于这个男人。真正的情起根本不需要跨越性别的障碍,因为爱是一种本能。   睡衣下摆被撩起堆叠到锁骨的位置,褚煦梁清晰地感受着密集柔情的亲吻流连在他胸膛,然后一路往下造访小腹和腰侧最后来到人鱼线的位置。察觉到江新年的意图,褚煦梁伸手去阻挡。   “你不用这样的。”江新年根本不需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褚煦梁心中隐隐有些害怕,怕对方不能完全接受。   江新年握住他的手压到一旁,不容拒绝地低下头去。褚煦梁仰起头,难以自抑地将修长的手指插进对方乌黑的发里。   半晌,江新年去卫生间漱口,出来的时候边走边脱掉了自己身上紧绷的长裤只剩下一条四角短裤。褚煦梁已经不像头一次那么害羞,这回没有偏过眼去。   “梁哥,你这个擦脸的贵吗?”   褚煦梁看向江新年手里握着的黑色小瓶,那是自己的面霜。   撑起一点身体,褚煦梁声音带着一种情事后特有的慵懒。“怎么,贵的话你就能不用了?”   “那不行!”江新年跪上床,咧开嘴笑的模样俊美逼人。“贵的话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大概是打定主意要赔褚煦梁一个新的面霜,江新年用起来毫不手软。一大罐面霜被他挖去大半,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一股暗香。   褚煦梁是觉得自己今后再也不能直视这个牌子的面霜了,别说是用光是闻着这香味,也会不可避免地勾起此刻回忆。   酒店房间备的标准尺码勒得江新年难受,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时隔多日再一次吃上冰淇淋,身心得到的满足令那点不适不值一提。   江新年像个突然盼到奖励的孩子,急急咬上几口,之后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似的改为慢慢将其舔到融化,任由冰淇淋的甜味在口中漫延,享受那绝美滋味的持久留存。到最后再将剩余的蛋卷一口咬碎吃得渣都不剩,然后餍足地眯起眼睛。   江新年是被电话声吵醒的,他摸过床头柜的手机放到耳边,张盟咋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师兄睡醒了没?我来你房间找你玩儿哈。”   江新年下意识地答:“好。”然后才回魂一般意识到自己还在褚煦梁这呢,他立马改口:“别!我是说等一会儿,我还要洗个澡!”   江新年低头,褚煦梁也醒了正躺在他臂弯揉眼睛呢。“你过十五分钟再来找我!”他冲张盟叫道。   “哦,洗澡啊。”张盟故意拖长了音调,语调十分不正经地反问道:“十五分钟就够了啊师兄?”   他们一般早上飞完航班回酒店就会先洗澡然后再睡觉,所以江新年此刻起床还说要洗澡,张盟不免就想歪了,揶揄得不带掩饰。   “滚你丫的!”   江新年挂了电话,一看时间都快傍晚六点。他亲了亲还迷糊着的褚煦梁,下床去找被他自己扔了一地的衣服。   边穿边跟褚煦梁解释:“张盟要去房间找我,我先回去了啊。”不然就要穿帮了。   褚煦梁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睡得有些凌乱,瞧着倒有一种别样的可爱。他把头重新埋回被子里,在江新年穿好衣服准备走的时候低声抱怨道:“他怎么老爱找你。”   那声音从被面下闷闷地传来,江新年不可置信,他梁哥这是在吃醋?   江新年重新倒回来,爬上床,把褚煦梁从被子里剥出来。“梁哥,你想我留下来?”只要褚煦梁一句话,就是刀架脖子上江新年也不走了。   褚煦梁不愿意承认,赶人道:“你快去吧,别一会儿解释不清了。”   “真的?”江新年不确定。   “嗯。”褚煦梁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已经恢复到往常的样子。“快去吧,十五分钟快到了。”   江新年前脚刚回房间,后脚张盟就来敲门。江新年把人放进来,张盟一来就燃烧起熊熊的八卦之魂。“师兄,你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张盟一屁股坐上沙发,“飞机上快把我憋死了,想问又怕被褚机长训。”   江新年春风得意,满脸滋润地说:“才刚在一块儿,就前两周的事儿。”   张盟好奇得不行,“怎么认识的啊?肯定是一大美女吧?”   江新年乐了,应道:“嗯,冰山美人,旅行的时候认识的。”   张盟一脸羡慕,心道别人旅行怎么都有艳遇,自己想要找个对象咋就那么难呢?   “你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脱单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啊?”   张盟瘫在沙发上,他都快二十四了还是个处男,这年头说出去不给人笑掉大牙?   江新年的春风得意都写在脸上,这神色两厢一对比就跟一迎风招展的青葱绿树和一株焉了吧唧的黄叶小白菜一样。   江新年颇有闲情逸致地问张盟:“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张盟想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某位机务洗过澡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画面。“就身材好点的吧。”   “还有呢?”江新年追问,他心情好,想着如果有合适的,也能帮忙留意一下。   “脾气好点的吧。”不要像某位机务那样动不动就给他冷脸。   不是,他拿季晨这个直男对比个什么劲儿啊!张盟重新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择偶的标准好像也不算太严苛,就这么两条而已,怎么就是找不到真命天子呢?   算了不想这些,张盟提议说:“师兄,待会儿咱们又去上回那家店吃兔头和蹄花吧?”   去年秋天那会儿他们飞成都,也是这样的组合,他和江新年去了双流一家老字号吃饭味道十分不错,张盟一直惦记着呢。   “行啊,待会儿叫上梁哥。”   那个时候江新年还没认清自己的心意,如今想来真是唏嘘,还好褚煦梁愿意等着他。   “啊,要叫上褚机长一块儿吗?”张盟犹犹豫豫地讲。   “你不乐意?”江新年有一种被冒犯到的感觉,皱起了眉。   “不是不是,我哪敢。就是面对褚机长我有点怵。”   张盟说的是实话,对褚煦梁这个人他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被提问抽考搞得有些后遗症罢了。   江新年缓和了一点神色,劝解道:“梁哥他人很好的,你自己别心虚啊。”   “呃,师兄,你衣服是不是穿反了?”张盟指着江新年的体恤问。   江新年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刚才太着急把体恤的里外弄反了,虽说他这个是纯色并不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线缝都露在了外头。   他抬手撩起衣服下摆,把体恤重新脱下来。正好这时房门被扣响,张盟站起身去开门。   “褚机长!”   随着张盟大嗓门一声招呼,正裸着上半身往头上套衣服的江新年扭过头来,见褚煦梁穿着一件高领毛衣此刻正站在房门外,两人隔着一个傻乎乎的张盟视线相接。   作者有话说:   那个,可以多一点评论吗?一个人写文好寂寞的。 第35章   褚煦梁先偏过头去,江新年赶忙穿好衣服,挤开张盟来到门边。“梁哥,你找我?”   褚煦梁垂着眼睫辨不清情绪,只问:“去吃饭吗?”   江新年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张盟探出个头来讲:“褚机长,我们正好要去找您一块儿吃饭呢。我知道双流有一家老妈蹄花,可好吃了!”   这个狗腿子,话都让他抢着说了,刚才是谁说见到褚煦梁就发怵的?江新年回头瞪张盟一眼,然后请褚煦梁进房间里坐。   “刚衣服穿反了。”江新年不动声色地解释。“我再套件外套咱们就出发吧。”   其实褚煦梁心里明白江新年不会背着他乱来,但不可否认刚才开门那一刻见到江新年裸着上身有惊愕也有不满。但非要深究这事又显得太过矫情,于是褚煦梁只好自己生闷气,一路上都没怎么和江新年讲话。   那家店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他们到得晚只剩下店面外的桌子。秋天的时候坐在露天倒也舒服,但如今二月份的成都依旧春寒料峭,傍晚的夜风阵阵刮来引得张盟侧头连打两个喷嚏。   “梁哥你冷吗?”江新年关切地问。他梁哥一向怕冷,好在今天穿了高领毛衣加外套。只见褚煦梁摇摇头,继续用茶水烫碗筷。   “我冷。”张盟打完喷嚏瑟瑟发抖地拢了拢衣领。   “谁叫你穿那么少。”江新年批判道:“要风度不要温度就是这个结果。”   张盟撇撇嘴,酒店里开了暖气那么热,谁能料到这会儿要坐在寒风中吃饭呐。好在热腾腾的蹄花汤很快端上了桌,一碗下肚浑身就暖和了起来。   “梁哥,再喝一碗吧,肉都炖软了好消化的。”江新年又主动给褚煦梁盛了一碗汤,不知道他梁哥的热情是不是下午都用光了,江新年总觉得他对自己冷淡了不少。   兔头端上桌,一盘麻辣味一盘糖醋味。这东西其他省份吃不着,张盟和江新年都馋好久了,戴好一次性食品手套就准备开啃。   褚煦梁看着被放到自己盘子里沾着花生碎和酱料的兔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梁哥,要不要我帮你把肉剔下来?”江新年见褚煦梁半天没动,关切地问他。   张盟在一旁惊得忘了下嘴,张着嘴巴保持着刚才的预备姿势。不是吧,原来讨好机长教员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刚进公司就听说有副驾驶帮机长拎箱子倒水之类的,难道连啃个兔头都得帮忙剔好肉吗?他师兄不是已经恢复了机长资格?还需要如此鞍前马后地充当狗腿子?   张盟自愧不如,心叹难怪褚煦梁这么偏爱他师兄。实在是太会来事儿了,整个就是一贴心小棉袄啊。   褚煦梁抬头看一眼满脸殷勤的江新年和完全呆滞掉的张盟,不太自在地舔舔嘴唇,拒绝道:“不用,你吃你的。”   江新年也不勉强,见褚煦梁慢条斯理地给两只手都戴上食品手套,拆零件一样细致地将那枚兔头拆解开,然后斯文地将肉送进口中。   江新年越看越觉得有趣,心想褚煦梁小时候家教一定很严。大约是那种从小父母就要求吃饭要坐端正,小手扶好碗不许发出声音的类型。   而他身旁的张盟美味当前啃得就很豪放了,怎么方便怎么来,根本不顾形象。都说川渝小吃是一绝,这话不假,很多地道美味都藏在市井小店里。三人敞开肚皮吃了一餐,满足地打车回酒店。   走廊上分别,张盟和江新年住在一边,而褚煦梁的房间在电梯口的另一头。江新年打算先回房然后再偷偷溜去找他梁哥,结果这时候今晚一直不多话的褚煦梁停下脚步主动说:“新年,你来我房间,提前把航前准备做了。”   “好勒。”江新年雀跃地应了。他梁哥这理由找得好啊,省得他还回去一趟演戏。于是转身跟张盟拜拜,同褚煦梁一道往另一边走了。   张盟用同情的眼神目送他的背影,缓缓摇头忆起自己当初航前航后被褚煦梁抽考支配的可怕日子,他师兄实在是太可怜了。   回到褚煦梁房间,江新年从卫生间洗过手出来,就见他梁哥拿着iPad一本正经地说:“用我的看航图和天气吧。”   “不是,还真准备啊?”江新年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剧情走向。   “不然呢?”褚煦梁抬起头答得理所当然。   对方这么热爱工作爱岗敬业,搞得江新年那点儿想要卿卿我我的小心思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于是听话地坐过来接过iPad查看今晚航班的信息。   虽然褚煦梁是作为教员监察江新年的左座飞行,但驾驶舱分工上他担任的是右座副驾驶的职责,因此他挑了机场重点细则对江新年进行汇报。   “ZBAA凌晨1点至6点跑道18L/36R关闭,可由A8/A9穿越,不可用A0/A1穿越。跑道36R ILS不可用。沙子营VOR部分径向线限制使用。”   褚煦梁工作起来一向认真,江新年也极快地进入状态,查看着气象报文说:“今晚天气还挺好。”飞行员的准备工作早已无纸化,所有信息都能在电子设备上查看。江新年手中iPad上呈现着最新的目的地气象信息:ZBAA 200302Z 2006/2106 18002MPS CAVOK。   每一位飞行员都要能熟读气象报文,这条信息中ZBAA是目的地首都国际机场的四字代码,200302Z是用国际标准时记录的观测时间,中间代表预测的天气段20号凌晨6点至21号凌晨6点,最后五位数字加字母表示风向风速,前三位代表真风向,后两位代表风速,单位MPS米每秒。CAVOK则代表天气状况良好。   做完准备工作,褚煦梁揉了揉后腰,微皱着眉说:“腰疼,帮我捏一捏。”说罢抬手撩起衣服下摆将黑色高领毛衣脱了趴到大床上。江新年放下iPad关心地靠过来问:“怎么会突然腰疼?”   褚煦梁回头瞪他一眼道:“你说呢?”   这一眼带嗔带怨又特别勾人,属于情人间独有的打情骂俏。江新年经他一提点,明白过来自己就是那始作俑者,心里被一种即满足又心疼的情绪塞得酸酸胀胀。他侧躺到褚煦梁身边,一手支头一手温柔地覆上褚煦梁的后腰。   触手温热,褚煦梁身上只剩下一件体恤被江新年的手揉到上方堆叠。褚煦梁趴卧在床上,裸露的腰背之间形成一道恰到好处的凹陷。他的腰身没有一丝赘肉但又非过分瘦弱,薄薄的肌肉线条蕴含着力量。   江新年揉了两把没忍住又褪了一点褚煦梁的长裤,把脊柱尾端那两枚浅浅的腰窝露了出来。这对腰窝生得招人,江新年不可避免又想起双手掐上这把窄腰时的感觉,他的手握着褚煦梁侧腰的时候大拇指可以正正好陷在那两处。   江新年帮褚煦梁按摩腰,按得自己气息重了起来,更要命的是褚煦梁开始在他的手下发出轻轻的哼声。那声音似舒服又似按到正处有点儿疼,褚煦梁趴在床上嗯嗯哼哼叫得江新年气血翻涌。   年轻人不经撩,江新年很快就受不了地凑到褚煦梁跟前,讨好地叫:“梁哥。”   褚煦梁侧过头,一双淡色的唇被他咬得有些发红,黑发搭在额头颈间衬得平日禁欲的面容分外诱人。更别说脱掉高领毛衣后,褚煦梁脖子锁骨上一些散落的殷红吻痕失了遮挡就这么赤裸裸呈现在眼前,提醒着他们上午度过了一段多么美妙的时光。   “梁哥”,江新年耐不住了,寻了褚煦梁的唇要吻。谁知还没挨碰上一星半点,就被褚煦梁推着胸膛挡开。   “按完你可以回房了。”褚煦梁坐起身,一本正经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早点休息,晚上还得通宵呢。”说罢站起身整理衣服,一副好走不送的姿态。   江新年受挫地楞在床上,咽了口唾沫,还不放弃:“梁哥,我可以留在你这儿睡吗?”江新年知道褚煦梁腰疼,舍不得再折腾他,但互助一下相拥而眠总是可以的吧?   “不行,回你房间睡。”褚煦梁半点不通融。“晚上见。”   直到江新年被啪地一声关到门外,好半天他才回过味儿来。轻笑一声,原来他梁哥也有小性子,还挺可爱的。   晚上十二点半准时叫醒,江新年迅速收拾好和褚煦梁在楼下汇合,两人乘坐机组车到机场。今晚只有他们两个,张盟飞西安去了。趁着还没进驾驶舱,江新年有话就先说:“梁哥,我以后会注意的。”   褚煦梁停下脚步回过身,半晌,才开口:“新年,我没有要干涉你交朋友的意思。”   “我知道。”   江新年上前两步和褚煦梁并肩一起走向停机坪,此前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他一直自认为是异性恋,直男思维的惯性让他缺乏对同性也需要适当保持距离的概念。江新年知道褚煦梁尊重他不会管东管西,但他愿意给对方多一些安全感。   褚煦梁浅浅笑了一下,留下一句“很乖。”   褚煦梁迈步去做绕机检查,江新年在原地平复了半天的心跳才快步跟上。   两人一起检查完飞机外观,签好加油单。放行的机务盯着他俩看,江新年察觉到视线侧头望去,个子很高的一位年轻机务兄弟,头发剔得短短看着有些面熟。对方点点头算作招呼,拿着单据转身退回了停机坪。   江新年跟着褚煦梁一起登机,机腹满满当当用固定网装载着本趟航班的货物。江新年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段对话,当时他摸到褚煦梁指根处的茧子,心里一惊问他是做什么工作。那会儿褚煦梁怎么回答的,他说“送快递的”。   如今一看,他们可不就是送快递的么。   江新年甜甜蜜蜜地傻笑,收获褚煦梁轻轻一碰肘。“乐什么呢?今天可没运美人鱼。”他们货航什么稀罕货物都运过,大熊猫、海豚什么的褚煦梁都曾运送过。   江新年拉住褚煦梁的手,用指腹轻轻去摩挲对方指根和他一样存在的茧子。褚煦梁面上一慌抬手要挣开,被江新年一把紧紧抓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怕什么梁哥,驾驶舱只有语音记录器又没有安监控。”   虽说今晚就他们二人机组,也没别人瞧见,但褚煦梁的职业操守和薄脸皮不允许他在工作场合这样胡来。他再一次要抽出手,这回江新年没有阻拦,只笑着说:“梁哥,你还记得第一次你跟我说你是送快递的不?”   褚煦梁也记起了这事,转身要去落座。“我可没骗你。”   江新年放好飞行箱,也在左座坐下。   “嗯。”他的梁哥从来就没欺骗过他。那会儿只求一夜情,害怕对方也是圈内人。如今江新年无比庆幸他和褚煦梁是同一职业,可以并肩坐在驾驶舱一同飞向天空。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CAVOK:当能见度大于10KM;5000英尺或最低扇区高度以下无云并且无积雨云;机场上空和机场附近无明显天气现象。 第36章   张盟约了晚上的拳击课,然后满怀期待地来到健身房。但在拳馆沙袋前等着他的不是那个高高的身影,而是他原本的拳击教练。   张盟扬起的笑僵在了脸上,但他很快接上表情,客套地问好:“教练,你腿好了啊?”   陈教练用力伸了伸小腿表示无碍,然后说自己再也不想去徒步了,还是健身房锻炼最安全。张盟听得兴致缺缺,心里想的是季晨手臂上的伤应该也好了吧?他盘算着自己要不要把卡转到机场那边的店去,每次上班前练一练也不是不可以,生命在于运动嘛。   不知道是因为期待落空还是有了对比,从前倒不觉得,如今张盟再看自己这个教练眼光就变得挑剔起来。   对方出拳的力量是有但速度不够快,教的东西常年都是那一套,没有针对性。他越练越觉得没意思,还没到结束时间就说想休息。那位陈教练也知道张盟的少爷性子,只当他是累了不想动,陪着做了会儿拉伸就乐得轻松提前下了课。   张盟走的时候路过前台,本想去要季晨的电话号码。但想了想似乎不太好,转而在公司APP通讯录上搜索,果然找到了机务部季晨的联系方式。张盟坐在车里,按耐住马上拨电话的冲动,反而给机资一个小姑娘发了条信息。   第二天季晨下班回到家补完觉,正准备出门买点小菜,张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是季晨吗?我张盟。”其实季晨上次就存了他的电话,但此时也只嗯一声。   “你睡醒了吧?我在你家楼下呢。”张盟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那么地有活力,同时又是那么地没有边界感。   季晨撩开窗帘,果然见小院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路虎。“找我什么事?”   “找你吃饭呐,上回你不是说下次吗?”张盟从车上下来,一手拿电话在耳边,一手夹着支细烟。黄昏的斜阳照过来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望向季晨家的窗户,等对方的答复。   季晨放下窗帘,不再看。他上次是随口一说,但人都已经来了,总不可能赶对方走。他在电话里让张盟上来,主动将门翕开一条缝等着。张盟进来的时候烟还没抽完,但顾忌着可能主人家不喜欢,主动讨了烟灰缸熄灭。   深圳的二月底已经彻底暖和,张盟只穿了件体恤外面是风衣样式的防风外套。他头发又长了些在脑后扎了个很短的揪,一副不对称的十字架耳钉和耳坠显得他时髦又前卫,像电视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偶像。   季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机务工作属于轮班制,按理说这时间点他是在上班还是休息根本说不准。   张盟不拿自己当外人,往沙发上一瘫,老实交代:“我让机资一个小妹妹帮我查的。”   季晨睨他一眼,拿一次性杯子接了杯水怼到他面前。“你人缘还挺好。”   张盟毫无所觉,翘起二郎腿得意地讲:“那当然,公司那帮新来的小妹妹我都熟。下回要是再发纪念品,你喜欢哪款提前跟我说,帮你搞定。”前段时间公司成年三十周年给每位员工都发了纪念品,共定制了三款随机发放。   季晨靠在客厅一只老旧的五斗柜上,抄着手打断他:“想吃什么?”上回是张盟请客,今天应当他做东。   张盟腆着脸讲:“就在家里吃行么?我想吃你做的饭。”上次季晨下的那碗面他回味了好久,朴素又别有一番滋味。张盟形容不太出来,总之是他好久都没吃过的家常味。   季晨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抓起柜子上的钥匙,招呼他:“走吧,去买点菜。”   两人走路去离小院两百多米的一处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也不准确,只是这条街道两边都摆满了卖菜的小地摊。比之市里那种规范的固定摊位,这里卖菜的大多是正儿八经的附近农户,要不就是早起去市场批发了菜拿来卖的老头老太。   张盟还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一路上啧啧惊叹。   季晨买了一条鱼、一块五花肉并几样蔬菜总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最后那么大一把绿油油的空心菜才要价一块八!关键是都这么便宜了,季晨他还跟人讲价最后砍成了一块五!   张盟平时在小区附近的超市虽说也没买过肉和菜,但逛的时候大致搭眼瞧见过价格,这么些东西要搁精品超市绝对不下一百块。都说深圳物价贵,但原来都市中也藏有这般实惠的地方。   买好菜准备回去,张盟被一个老太太的摊位吸引住了脚步。老太看着起码得有七十了,坐在路边一个自带的折叠小凳上,面前铺一张报纸,上头盛放着无数白色的花朵。老太手拿针线,从花的花蒂处穿进去,三朵并作一串。   张盟走近去,蹲下身问:“老人家,这花怎么卖?”   老太太抬起头来,笑着讲:“两块钱一串,香得很。”她看张盟身后还站着一位高个子年轻人,招呼道:“买两串儿就三块钱,是我今儿新鲜摘的,你们看还水灵呢。”   张盟拿起一朵洁白的小花放到鼻端嗅了嗅,馨香扑鼻。“奶奶,给来两串儿。”   “好勒。”老太太喜笑颜开,“你挑吧,三朵一串儿,挑好我给你穿上。”   张盟摇摇头,“没事儿,就您刚穿好的这个吧。”老太手边有一串刚刚穿好的,他见张盟生得讨喜又有礼貌,又主动挑了最大开得最好的三朵制作另一串。   “您眼神还真好。”看着老太穿针引线,张盟心中感慨。老太太这么大把年纪了,居然手不抖眼不花,还能干这样的精细活儿。   老奶奶大概好久没被年轻人夸过了,笑得开怀。“老咯,这不老花镜都戴上了。现在只能穿穿花儿,鞋垫都纳不了啦。”   两串早春的栀子花洁白又馥郁,季晨手里拎着菜,张盟手里拿着花,悠哉悠哉走在背光的黄昏小巷里。夕阳西下,地上拉出斜斜的两道影子,倒像是一对生活已久的伴侣。   回到家,季晨在厨房忙活。张盟本来想要帮忙,但无奈季晨家的厨房实在是太窄,两个大男人往里面一站根本过不了身。再说他本来也不会做饭,于是干脆不去添乱,往沙发上一坐打手机游戏去了。   季晨动作麻利,半个多小时就弄好了三菜一汤。家常红烧鱼、青椒小炒肉、蒜泥空心菜还有一道冬瓜丸子汤。   张盟之前在客厅闻着味儿就饿了,真上了桌风卷残云地就着菜吃下去半碗米饭,才分出心来夸奖:“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   季晨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在此之前还从来没人夸过他做饭好吃,他也没邀请过谁到家里作客。季晨自己尝着觉得就是很普通的味道,一时也不知道张盟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的夸奖。   吃完饭,依旧是季晨负责洗碗。张盟瘫在沙发上消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他妈妈。   “喂,萌萌啊,大年三十要回家吃饭啊。”   萌萌是张盟的小名,其实他原本的大名叫张萌而不是张盟。他妈妈孟晓雪给他取“萌”字,寓意萌芽,初生始发。含义是好的,但一个男娃叫萌萌,幼儿园时期倒还好,进入小学、初中难免就要因此被同学议论取笑。   于是后来张盟义无反顾坚决要求改名,最后他妈妈依了他改“萌”字为“盟”这才让张盟不至于继续顶着一个“萌萌哒”的外号进入高中。   “不要叫我盟盟,我都二十四了!”张盟压低声音,生怕被厨房里的季晨听见。   他继续说道:“过年期间得看排班,如果我不飞就回来。”每逢节假日都是航空公司最忙的时候,张盟没法儿保证年三十那天刚好轮到他休息。   “哎呀,请个假嘛,哪有大年三十还不让人回家团聚的。”孟晓雪从小就比较宠爱张盟,后来因为再婚存着补偿的心态对张盟更是百依百顺。但这些年孩子大了不爱回家,她总感觉张盟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时候再说吧,挂了啊。”张盟不好跟她解释那么多,正要挂电话又听他妈在那边期期艾艾地讲:“儿子你都好久没回来了,过年咱们一家人还是要坐一块儿吃顿饭的。”   “行吧。”张盟心软了,想着到时候提前跟公司排班的请个假,不知道能不能把那天给空出来。可大年三十人人都想回家过年,航班又要交给谁来飞呢?   季晨收拾好厨房出来,解开围在腰上的围裙。因为洗碗卫衣袖子被他撸到了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张盟头一回觉得有人穿着廉价塑料围裙也能这么性感。   季晨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回望过来问:“怎么了?”   张盟这才发觉自己盯得过于专注,像个变态。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转移换题说:“你,你过年回家吗?”   他本以为季晨这样的工作狂和攒钱奴会留在公司赚三倍节假日工资。没想到季晨点点头道:“要回去。”   “哦。”张盟没料到,听季晨又讲:“回去看我奶奶,一年就这么一回,见不到我她会失望的。”   说起奶奶,季晨脸上难得现出一种柔情,把他过于凌厉的五官都中和得温柔了。虽然每次奶奶都在电话里说她一切安好,要是忙就不用回去看她。但季晨知道奶奶每年都盼着这一天,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和他团聚。   因此过年期间机票再贵,加班工资再高,季晨都会提前向领导请假。虽说有些难办,但季晨平时工作积极又从不休年假,再加上今年本该他评上的工程师被别人给顶了名额,领导本就有意安抚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他。   季晨说完从厨房又端出一个不锈钢的饭盒,张盟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他震惊于如此复古的饭盒和里面装的东西,因为那不锈钢饭盒里赫然盛着他们刚才吃剩下的鱼。   原本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此刻只剩下鱼头和少量尾巴上的肉,张盟心惊季晨该不会是舍不得倒掉明天还要带去公司当午饭吧?他到底经历了啥啊要节约到如此地步?   季晨不知道张盟翻江倒海的心理活动,经过他交代说:“你坐会儿吧,我下去一趟。”   “你去哪儿啊?”张盟用怜爱的目光看他,像在看一个吃不起饭的贫困儿童。季晨开门,淡淡说:“去喂猫。”   “啊?”张盟刚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垮掉,尴尬地跟上说:“我也想去。”   两人下楼梯到小院儿,郊区不比市里,八点一过天就已经很黑了,只剩昏黄的路灯照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季晨把饭盒放到地上,然后手指挨到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四周静谧口哨声悠扬。   张盟打趣道:“你这是训狗呢,猫可不吃你这一套。”   虽然张盟没有养过猫,但他好朋友刘云歌家里有一只美短。他知道猫这种生物可是很高冷的,不是你区区一个人类可以轻易召之即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围墙上闪出一道灰色的影子。随即那影子跳下高墙,循着香味找到了季晨给它准备的食物。季晨站在一旁看灰色的流浪猫埋头吃鱼,张盟则走近了蹲下去看这小家伙进食。   季晨提醒他:“别离太近。”流浪猫可不比家养的宠物,它们对于外界十分警惕,谁知道你是要抢它的食物还是要它的命。   但张盟这个人天生没有戒心,觉得这灰色流浪猫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其实长得还挺可爱的,怎么就没人收养呢?   “你经常喂它?”张盟抬起头来看向季晨。   “偶尔。”季晨有时候做饭会把剩菜留给它。野猫生命力很顽强,就是他不来喂食也会找到食物生存下去。   “你怎么不养它?”张盟眼巴巴地抬头问。   季晨闻言低头看着张盟清澈的眼睛,随即将视线瞥向一旁。心里想着要多单纯的人才能问出这种问题?大概张盟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就是冰美式吧。   “它不需要。”季晨有一点想抽烟,其实他并没有烟瘾,但偶尔实在烦闷的时候也会想来一根。   张盟似懂非懂,接不上话。小猫吃完又几个箭步窜回黑暗里,季晨上前收了饭盒准备拿回去洗。他对张盟说:“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   “啊?”虽然时间是不早,但张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结束了。他没理由再跟着季晨上楼去,于是只好恹恹地同他道别。   季晨回到家在厨房洗饭盒,敲门声再起。打开门,是去而复返的张盟。他说:“我花儿忘了。”   季晨回头一看,那两串儿栀子花果然还躺在客厅茶几上。“你都拿回去吧。”   张盟只拿了一串,在手里朝他晃了晃。“我挂车上去。那串儿是给你的。”他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乐观开朗,仿佛那些无声的拒绝他都感受不到。   季晨坐在家里,听楼下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桌上洁白的花串还在原处。季晨站起身,在窗边目送张盟的车驶远,静默许久终是把那串栀子花挂到了卧室的壁灯上。 第37章   很快进入春运,临近过年不仅是客航,货航的运载量也持续攀升。   江新年和褚煦梁都忙得连轴转,几乎是休息期刚一满就接下一趟航班。江新年的左座带飞已经完成,如今都是作为机长搭配副驾驶独立飞行,和褚煦梁是排不到一块儿去了。   江新年提前给江云岸发了消息,说今年没法回去过年。江云岸十分理解,毕竟江新年选了这一行就意味着在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必须得要工作。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要江新年工作顺利,他就安心。   而褚煦梁则是有家没法儿回,二老别说是见他,每年就是礼物补品他都得托表妹转交。要是他爸知道东西是他买的,就会大发雷霆统统给丢出去。   所以这些年的春节褚煦梁都主动向公司要求排计划,左右他无处可去能承担一点是一点,把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更多地留给其他同事。   张盟这边提前给公司请了假大年三十那天回家去吃年夜饭,好在他是深圳本地人,只请这么一天还算好安排。   张盟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得病去世,他妈妈孟晓雪在他六岁那年再婚嫁了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总。在重组家庭中,张盟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哥哥,过了好些年她妈妈高龄产妇又生了个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如今还在读初中。   回到生活了十几年的别墅,张盟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种局促和不安。后来继父和哥哥对他都很好,让他一度幸运地感慨原来小说都是编来骗人的。   张盟站在花园回忆往事,孟晓雪见他回来了,高兴地迎出来。   “做什么在外头吹风,快进去别冻着了。”其实这个时候的深圳一点儿不冷,但张盟还是由她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一起迈进家门。   保姆阿姨准备了水果和茶,孟晓雪拉着他的手坐在沙发上下打量。笃定道:“我们萌萌瘦了,是不是外头的饭不好吃?”   她拍儿子的手背,温柔地指责道:“你说你,离家这么近都不常回来吃饭。不给你打电话,你就想不起妈妈。”   张盟一向嘴甜,哄道:“哪儿有,给你带了礼物。”说着拎过一个精致的购物袋,里头是给孟晓雪挑的丝巾。   他妈妈嘴上说着“谁要你的礼物,你多回来看看我就行了。”面上仍是乐开了花,等张盟拆出丝巾就往自己脖子上比,哎哟地说道:“这么鲜艳的颜色,你妈都老了哪适合。”   张盟夸她:“好看,出门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姐呢。”   孟晓雪作势要削他:“没大没小的,净会乱说。”   张盟回头张望一下,问:“燕然呢?”燕然是他妹妹,今年初二已经放寒假。   孟晓雪叹口气:“楼上呢,一天到晚就关在房间,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嘛。”   她向张盟诉苦:“这年纪的女孩子是真难管,说也说不得。那些个什么专家还说要尊重孩子敏感期,我看你小时候也没这期那期的嘛。”   张盟笑,他小时候那年代孩子都皮实父母也忙,谁有心思关注那么多。现在的孩子条件好,燕然又是属于老来子,父母宠得很自然矫情的小毛病就多些。他和妹妹年龄差距大,小时候的感情说不上多深,真要论起来,从前张盟和哥哥燕斐反而更亲一些。   “哥呢?”张盟问。   “你哥本来上午就回来了,结果公司又有什么事儿,这不忙到现在还没完。燕斐也是够辛苦的,你爸身体不好退了之后就他一个人打理公司。你说你非要去学什么飞行,都不帮家里的忙。”   “爸最近身体怎么样?”眼见他妈又聊偏了,张盟连忙岔开话题。他六岁跟着妈妈再婚,当时就改了口叫继父燕成爸爸。   孟晓雪抿抿嘴,说:“最近还行,痛风没怎么犯。”   张盟的继父是最早一批到深圳打拼的大学生,赶上时代红利,白手起家创立了如今的科技公司,把最初只有十来个人的小电子作坊发展到了如今上千名员工的规模。   虽说在大公司如云的深圳算不上头部企业,但今时今日的身家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如今六十岁顶着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退居二线,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饲花弄草做做理疗,将公司事务全权交给了儿子燕斐打理。   和孟晓雪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张盟起身准备去楼上和继父打招呼。路过厨房,张盟见水槽里躺着一条鱼,随口问:“今晚吃鱼吗?”   厨师答:“是,清蒸石斑。”   张盟想了想,觉得无味。“做成红烧的行不?”   “这……”老师傅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踟蹰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按他说的做。”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是他哥回来了。   燕斐年纪不大,却已经养成了一种上位者独有的气势。住家阿姨迎上去取了他递出的外套,燕斐一身正装笔挺,眉眼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走过来轻轻攀住张盟的肩,和孟晓雪打过招呼后,一起往楼上走。燕斐关心地问张盟最近工作怎么样?他们从前经常这样亲兄弟般勾肩搭背,但如今张盟却感到如芒在背。   燕家的年夜饭极尽丰盛,孟晓雪开了红酒叫他们都喝一点,住一晚再走。虽然燕斐和张盟早就搬出去,但他们当初的房间一直都留着。   燕父也难得发了话,叫他们兄弟俩留下来守岁,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个年。   张盟听话地应了,燕斐也没有提出异议。孟晓雪高兴,直说好多年都没这样一家人整整齐齐坐下来吃年夜饭。   算起来确实是,张盟今年才回国,之前在澳大利亚读书都是圣诞节回来一趟,过年的时候已经开学。再往前换他哥在英国读书,一家人确实很多年都没坐一张桌上吃过年夜饭。   席间,张盟吃了一筷子红烧石斑鱼,总感觉差了点什么味儿。他家请的这个厨师还号称之前在星级酒店任职过,结果还没季晨这个门外汉烧得好吃呢!   说起季晨,对方应当都回到老家看奶奶了吧?张盟悄悄摸出手机,准备发一条祝福短信。   听他哥放下筷子用不耐的语气压抑着情绪说:“非要在今天提这个吗?”   啊?刚才说什么了?张盟完全走神,跟不上剧情的发展。   只听他爸也沉下声音,似乎被下了面子十分不悦。“你都三十多了,叫你见个人而已有那么难吗?你不喜欢家里给挑的,倒是自己带一个回来啊。”   哦,原来是催婚。不管什么样的家庭,孩子长大了都逃不开这一话题。   张盟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他哥一眼,庆幸上头还有人帮他顶着,只要他哥一天不结婚,这婚就催不到自己的头上。   燕斐似乎对这一话题十分抗拒,但仍然是放缓了语气:“爸,我今晚只想大家好好一起吃顿饭。我的事您不用操心,保重好身体,公司的问题我也自有主意。”   孟晓雪劝道:“是呀,咱们小斐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好姑娘吗,你着什么急。”   张盟抬头看看他哥又看看他爸,只见两个人都重新拿起筷子,但却什么也没再吃。   张盟适时出来缓解紧张的气氛,讲了两个有点冷的笑话,虽然就他和孟晓雪在笑,但总算把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捱过了。   吃完饭一家人坐一块儿看春节联欢晚会,燕然全程一句话不说,悄悄在桌子下面划拉她的手机,人在这儿心却不在这儿。   父母年龄大了,不到十点就上楼去洗漱休息。燕然也像得了赦免一溜烟儿跑回她自己房间。   只剩下张盟和燕斐坐在楼下客厅,听电视机里某位相声演员抖包袱,却谁都笑不出来,沉默如有实质般令人难以忍受。   “我上去睡了。”张盟选择逃开。   “嗯。”燕斐在他起身后也关掉电视机,拎着礼品袋跟在身后几步的距离。   张盟今天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燕斐的是一对袖口,他哥上班穿正装的时间多应该用得上。但他看燕斐到现在都没拿出来看过,似乎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俩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右边是父母的主卧和书房,本来书房那里是燕然的房间,但她长大之后要追求独立空间非要换去三楼住。   此时主卧那边静悄悄的,应该已经睡了。在张盟道晚安准备关门的时候,燕斐突然撑住门板,问他:“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张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地放他哥进来。张盟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书架上是他青春时期爱看的海贼王漫画书,还有一些乐高模型。   燕斐盯着其中一个帆船模型,追忆般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不会拼这个,弄了一下午还没拼好,发脾气全给砸了。”   说起童年糗事,张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小时候属于又菜又爱玩,还非要买大的模型,结果买回来图纸太复杂他又没耐心。   后来怎么回事?他把乐高一扔去同学家打游戏机,回来的时候他哥已经帮他都拼好了。   “记得。”张盟都记得。   小时候他长得矮同学们给他起外号,燕斐就叫上一帮高中的同学在校门口接他放学。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张萌有个哥哥,不敢再欺负到他的头上。   忆着忆着令人伤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张盟试图从他哥的眼神里寻找答案,但是失败了。   燕斐比他成熟得多,更比他聪明得多,他不想让人窥探到的事就绝不会泄露分毫。他看起来还是那个慈爱的哥哥,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我也好几年没来过了。”燕斐自言自语。张盟出国留学之后,虽然他也时常回老宅看父母,但张盟的房间却是没再进来过。   “一切都没变。”燕斐说,“你也没变。”   他伸手去揉张盟的发顶,就像小时候那样。在那个瞬间,张盟差点不管不顾问出口,那个困扰了他三年的问题。   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不会和你争的。   但张了张嘴,他什么也没说。   燕斐只留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张盟的房间。   张盟洗过澡躺在床上,时间还早他睡不着,但这边没有电脑可供消遣,张盟在手机上玩了几把手游觉得没意思。心里搁着事儿,玩游戏也没没能让他放松下来。   他退掉游戏进入微信对话框,晚餐后他发给季晨的那串春节祝福对方已经回复,简简单单一句“新春快乐”。   张盟删删改改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显得不那么突兀,最后他放弃地退出微信图标,转而点开许久没用的交友软件。   好友列表里孤零零躺着一个联系人,张盟向橙子发去消息“新年快乐啊小橙子”。   对方似乎设了消息提醒,很快头像亮起来,回复他说“新年快乐”。   张盟接着问:“小橙子你是哪儿人?”   “永宁县,在银川那边。”   张盟心想好远啊,他们简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些心中困扰的事面对身边的人讲不出口,反而是向着素未谋面隔着几千公里之外的网友更能敞开心扉地倾诉。   “今天心里好难受。”张盟这样说。   “为什么?”小橙子大概年龄还小,不懂他大过年的为什么情绪低落。   张盟继续打字,却总觉得词不达意。“想当个傻子,但其实傻子也很难。” 第38章   手机的那一端,季晨看着张盟发过来的文字,躺在床上蹙起了眉。他印象中的张盟似乎从来没有烦恼,永远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更不会说出这样略带忧愁模棱两可的话。   季晨耐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以倾听者的姿态等待着对方开口。张盟在放缓的聊天节奏中慢慢找到头绪,开始从自己小时候跟着妈妈再嫁讲起。   他跟着孟晓雪住进了大房子,从最早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大大咧咧。继父和哥哥对他都很好,张盟和燕斐一样一路念的私立国际学校,高中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也申请到了澳洲的本科。   关于未来他没有什么想法,于是听从妈妈孟晓雪的建议选读了商科,也一度认真地想要学出个样子来。   大二那年复活节放假,张盟意外在哥哥燕斐的房间发现了一些照片。他原本是去找充电器,结果一不小心把桌上一个档案袋撞掉了下来。   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张盟楞在当场,因为那些照片无一不是他,而被拍摄的人毫无所觉。   上课路上偷拍的,和朋友出去玩偷拍的;有他去图书馆,甚至还有他作业和试卷的照片。张盟完全吓懵,不知道这些东西跨越一整个海峡要怎么样才能弄到手。   彼时他哥已经从英国名校毕业,进入自家公司任职锻炼。张盟回想自从他上大学之后燕斐微妙的态度,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哥在担心什么,忌惮什么。   十来年的和睦相处让张盟以为所谓家族内斗不过是影视作品中博人眼球的戏剧化桥段,没想到切身利益一旦被触及,别说是亲情,就是人性与底线哪一样经得住考验?   他哥对他好是建立在他单纯只是一个异姓弟弟的前提下,如果他要以继子的身份进入公司同他争权,那就是亲兄弟也终将反目成仇。   当时的张盟其实没有那么快想明白,他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浑浑噩噩又过了一个学期才终于下定决心告诉家里人,他不要再念商科,他要转学。   澳洲有航校,他要转去学习飞行,当一名飞行员。   当时他妈妈孟晓雪持反对态度,认为这个职业太过危险。张盟劝说她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没心没肺地宣称当飞行员多帅啊。   燕斐支持他的决定,告诉他想做什么都行,反正家里能养着你。张盟一向任意妄为惯了,孟晓雪拗不过他,最终只能帮他转了学校。   这么些年张盟也终于学成归国,人人都道他是个富二代,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自费学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是怎么走上的飞行这条路。   凡事不能去深想,只有不去深想才能继续维持表面的和乐融融。   张盟明白这些道理,但明白不意味着他就不会难过,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   这件事张盟谁也没说过,包括他妈妈孟晓雪,虽说他不太精于人情世故,但张盟能预感得到,这事说破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今晚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倾诉,向一个远在天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季晨捧着手机,打了字又删掉。安慰的语言苍白无力,他明白这种被亲近的人伤害的滋味。有时候倒宁可对方做得更狠一些,可以决绝地去恨去忘了她,就像自己的生母一样。   但张盟的哥哥依旧宠着他,让人不能彻底去恨去割裂去遗忘。就像一把软刀子,刺不死人又拔不出来,最后只能同伤口长在了一起。   “我十四岁那年,爸妈都走了。爸爸死于意外事故,然后我妈拿着赔偿款跑路了。她说出去给我买烧鹅,结果一走就再没回来。我最早还抱着期望等,觉得她不会丢下我,等了三个月,家里快揭不开锅,我才明白她是不会回来的。”   张盟没想到小橙子身世那么惨,当即想要给他封个大红包。但被对方拒绝了,小橙子说他已经上班,不需要资助。张盟觉得这个小孩儿真是懂事,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小橙子踟蹰了一会儿发来一句“维修”。   其实维修工也挺好,有一技傍身走哪都不至于饿死。张盟那点伤春悲秋被小橙子坎坷的身世和坚强的人生态度所鼓舞,不知不觉两人越聊越晚。   张盟收到对方一条“新的一年到了,要快乐。”他搭眼一看时间,刚好过十二点。   “你这么掐点掐这么准?”张盟都没去在意,午夜已至,现在是农历新的一年。   “外面有鞭炮声。”小橙子如是答。   “还是你们那好,我们这儿不许放炮,烟花也没得玩,没意思。”张盟没法想象北方小城过年的光景,大约是很传统很热闹的吧。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玩。”   张盟心道小橙子这孩子是真不赖,虽然见识过世间坎坷与丑恶却仍然保持着一颗赤诚的心,很难得。他随口答应:“好啊。”   江新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澡都没洗就往床上一倒给褚煦梁拨去电话:“梁哥,睡没?”   “还没,刚离场,昨晚天气延误了。”褚煦梁那边似乎在走路,估计是去坐机组车的路上接到的电话。   “你飞哪儿啊?”江新年最早还会查对方的飞行计划,看他梁哥每天是飞哪里。连轴转半个月之后真的动动手指的心力都没了,选择直接开口问。   “厦门。”褚煦梁坐上车,将手机换了一只手拿着。   “哦。”   厦门啊,江新年想起之前他和梁哥飞厦门,那会他们还处于暧昧期,一起去吃沙茶面一起逛夜市。   “我好累啊,咱们什么时候一起休疗养假去玩吧,都快累成狗了。”江新年有气无力地抱怨。   褚煦梁在电话那头笑,嘱咐他:“那你快休息吧,睡醒了再给我打电话。”   “我不。”   江新年犯起倔来,虽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仍然说:“我要等你一起睡。”   明明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他却非要等着褚煦梁一块儿睡觉,跟个撒娇的小孩儿一样让人没脾气又无可奈何,同时心里某个地方还软软的。   褚煦梁很吃他这套,当即放柔了语气哄:“你先休息会儿,我到了酒店给你打电话。”   他人在机组车上,后面坐了个副驾驶尖着耳朵好奇地在听,还有一位司机大叔在前边儿开车,褚煦梁实在是不习惯当着别人的面说些亲密的话语,哄着江新年先挂了电话。   果然刚一挂断,搭班的副驾驶就开口道:“褚机长好温柔啊,女朋友吧?”   褚煦梁没否认,含蓄地点点头。“嗯,我对象。”   “你女朋友还挺黏人,早上还等你落地。”   估计那副驾驶刚才听见褚煦梁电话里哄对方睡会儿,以为是女生特意早起等他落地报平安呢,谁能猜到电话那头是和他们同行业同公司同作息的某位男同事呢。   “是挺黏人。”褚煦梁轻笑着肯定了这一点,没再多说。   到了酒店,褚煦梁放下东西,洗了手就马上给江新年回电。“我到酒店了,困吗?困就先睡。”   江新年已经洗过澡,清醒了不少。“这会儿都困过了,你说咱们这是过的哪儿的时间?”   褚煦梁算了算,“早上九点睡觉的话那估计是格林兰岛。”   江新年没想到褚煦梁连这个都知道,简直是没有知识盲区。他开玩笑地说:“那咱们退休之后就去那儿吧,估计几十年下来这生物钟也调不回去了,搁格林兰就正好。”   褚煦梁笑,没有去深究这方案的可行性,光是听对方畅享退休之后的生活,那生活里包含着“我们”,就让他觉得此刻很美好。   他这方沉浸在遥远的心绪中,电话那头江新年的关注点早已跑偏,精虫上脑地磨他:“梁哥,我们都好久没做了,开视频好吗?”   最近航班安排得紧,他俩别说休息期凑一块儿,就是航站楼打个照面的机会都少有。褚煦梁虽然已经没有最初那么薄脸皮,但被要求这种事还是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他推拒道:“就打电话不行吗?”   江新年刚洗完澡一身水汽,心思活泛,哪儿压得下来。就算褚煦梁不肯给看画面,他也要哄着人照他说的做。   “把领带解下来。”   “缠上去。”   最后褚煦梁不得不将领带洗了放到暖气出风口下边儿,期望晚上进场之前能干,不然他就只能戴着湿润的领带上班去了。   一觉睡醒之后江新年整个人神清气爽,今晚是年三十,他本来十二点半的叫醒,一点十五进场。鉴于这个举国欢庆的特殊日子,他准备不睡觉和褚煦梁一起守岁。他特意查了褚煦梁今晚的起飞时间,比他晚一点点,刚好不耽误。   “梁哥,我今晚十一点五十准时当你的叫醒啊,咱们一块儿过年。”江新年兴奋地跟他梁哥约。   褚煦梁正在酒店健身房运动,戴着耳机告诉他:“行,你们四川年夜饭一般会吃什么?”   江新年开始侃:“那丰盛了,小时候一大家人会做甜烧白、回锅肉然后腊肉香肠什么的,年夜饭总是最丰盛的一顿嘛。”   褚煦梁在走步机上,笑着道:“我是说有代表性,简单一点的?比如在我们北方就会吃饺子。”   江新年想了想,在这一天似乎没有特别一定要吃的菜,她妈倒是初一早上会做汤圆,年三十有什么代表性食物吗?   他还没想出来,就听褚煦梁说:“我准备晚上点个外卖饺子,意义大于形式。”   江新年觉得自己也得整点什么来吃,想来想去他爸晚上爱给他煮面,年三十这天也不例外,虽说不是家家户户约定俗成的过年食物,但却是属于他们家的传统。   “那我晚上也点个面吃,我爸以前一到晚上总爱给我煮面。”   等到十一点五十分江新年给褚煦梁打电话的时候,对方已经起床。他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褚煦梁答:“我怕再晚酒店都叫不到吃的了。”   除夕夜,绝大部分餐饮都歇业,外卖更是叫不到。褚煦梁是在酒店延时供应的餐厅里下单了一份水饺。听说褚煦梁至少还有酒店餐食可以吃,江新年简直是羡慕。   “我打开外卖APP结果方圆十公里之内都没一家可送的,不过你猜怎么着,我还是吃上面条了。”   江新年望着面前盖着酒店写字垫的盒装泡面,料想对方肯定猜不到。结果褚煦梁略一思索给出了答案:“你吃泡面了?”   江新年揭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差不多熟了。太久没吃过泡面,别说这东西闻着味道真香。“这会儿准备开吃,你呢?”   “等等”褚煦梁似乎是去开门,他的送餐服务刚刚到了。“我的也到了。”满怀期待地揭开盖子,却是和他想象中的饺子不同。   “怎么样,好吃吗?”江新年好奇地问。   “看起来不错,你们南方是不是都吃红油水饺?”褚煦梁忘了他今夜身在厦门,想要在除夕这个特殊的日子吃上北方水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北方人爱吃面食,水饺做得个大饱满,馅料更是品种丰富。一盘饺子配一叠醋和蒜泥辣椒,是北方人过年的传统。而南方的饺子更为小巧,一个个躺在早已调好的酱汁中,他咬下半个红油水饺,纯肉馅的,酱料是甜辣口味,意外地好吃。   “对啊”江新年吸溜一口面条,然后告诉他:“我初中学校门口有一家红油水饺特别好吃,每次我们都从操场围栏那里偷偷点单,再从缝里拿进来,别提多好吃了。”   褚煦梁想象了一下半大的江新年穿着校服瞒着教导主任偷买水饺吃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咬下一口滋味浓郁的红油水饺,仿佛自己也成了当年和他一块儿偷吃的同学。   “新年快乐。”褚煦梁在十二点整准时对江新年说道。   “啊,春节快乐,梁哥。”江新年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刚过。   上一回国历新年他们没能在一起过,这次春节虽然也天各一方,但他们一起吃了年夜饭,还在电话里共同度过了跨年的那一刻。江新年感到很幸福,也很幸运。   很快十二点半到了,酒店的叫醒电话准时响起。江新年不舍地同褚煦梁挂了通话,着手收拾过夜袋和飞行箱,十五分钟后他一身笔挺的制服推开门。 第39章   春运过去,江新年他们却没有闲下来。节后各大企业复工包机订单多,再加上草莓季到来,水果生鲜运送量激增,货运航空几乎是次次满舱。   这天他从沈阳飞回深圳,落地遇上大雨大风天气,气象雷达上更强烈的雷雨正在不断靠近。   江新年想抓住时机赶在强对流天气完全到来前落地,但早班客机流量也不小,管制员让他盘旋等待后才终于得以进入五边。   暴风雨即将来临,江新年着急降落,高度不断下降。   在飞机飞越跑道入口后江新年突然感到一阵不对劲,扫视一眼仪表飞机掉高度掉得过快,他马上拉平驾驶杆进行修正。   但此刻他们已经仅仅距离地面不足三十英尺,操作裕度有限。江新年赶紧收油门到慢车,在接地前一刻将减速板放出。   这一回在他操纵下的飞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平稳接地,而是落地之后再次弹跳了起来。   江新年的心在失重的那一刻咯噔一声,迅速在脑中反应着正确的应对办法。对于轻度的接地弹跳,正确的处置方式是稳杆冻结住飞机俯仰姿态,保持慢车推力继续完成着陆。   江新年按着脑中思路稳杆操作,一次弹跳后飞机再一次重重落回跑道,因为减速板已经放出飞机的升力遭到破坏所以跳跃后的二次接地感很重。   江新年继续稳住驾驶杆,使飞机沿着跑道中线高速滑行,舷窗外跑道景色飞掠而过。在减速板和反推的作用下飞机终于慢下速度。   操纵着飞机滑向停机位,江新年的心却渐渐沉了下来,他这次算重着陆了吗?   波音对于重着陆的标准是主起落架垂直加速度峰值超过2.1G,真的达到这个数值很有可能就会飞机的构型造成损伤,超过这个数值严重的还可能导致飞机损毁。   各航空通常将接地垂直加速度大于或等于1.7定性为记录事件,大于或等于1.8但是小于2.0定性为一般差错,大于2.0就算是严重差错了。   江新年心里很乱,副驾驶跟他唠叨天气他也完全没有心情。   他这趟搭班的副驾驶来公司好几年了经验也算丰富,但可能就是地盘熟了心思倦怠。按理来说今天这样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江新年作为机长负责操控飞机,副驾驶负责驾驶舱通讯和仪表,更应该将注意力放在飞机空速和高度的变化上。   可他们进近准备落地时那阵突然的掉高度副驾驶并没有向他及时汇报,还是江新年自己觉出不对扫视仪表发现的。   最后高度50尺对方也没有标准喊话,如果那时候旁边有人提醒,江新年或许能再早一步开始修正。但不管怎么说,江新年知道这次的责任在自己,他是当班机长,地是他落的,他应该负责。   从航站楼出来江新年去停车场取车,这是他这趟航班任务的最后一天,不过他没有选择立刻回家而是转道去了公司。   本趟航班的载荷报告没多久就出了,主起落架垂直加速度值为1.6。江新年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落重了,甚至在得知没有超过1.7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   737一中队的队长饶峰刚巧也在公司,招呼江新年到小会议室去谈话。饶峰反手关上门,让江新年坐。   “你反正也来了,咱们就正好当面谈,省得我再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儿。”   各航空公司对于飞行安全都抓得很严,要求很高。出现落地重了的情况就算没达记录标准,但一般也都会让队长找执飞的机长谈话。   江新年有些紧张,对方没有落座他也就还站着不动。   “坐坐,别那么拘谨。”   饶峰看起来很好说话,江新年其实同他打交道不多。   飞行员这个职业不比白领,同事都坐在办公室,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飞行员们平时各自执行自己的航班,除了搭班比较多的同事相熟一些之外,其他的同事和领导其实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由于大家飞行时间各不一致,很多学习和会议都被安排在了线上,因此即便饶峰是江新年所在的一中队队长,他其实也同对方并不相熟。   江新年坐下之后饶峰顺手递给他一瓶会议室里常备着的矿泉水,唠嗑一样同他讲:“载荷报告我看了,落重了点。这个天气确实太不好了,后头取消一大片。”   此刻会议室窗外大雨倾盆,噼里啪啦的雨点浇在玻璃窗上留下一片片形状蜿蜒的水柱,像密密麻麻扭动的水蛇。   江新年主动承认:“进跑道口之后可能受风向变化影响,掉了一截高度。”   江新年现在回想,那会儿很可能是因为顶风突然减小甚至变成顺风,所以升力骤减出现了快速掉高度的情况。   “油门收了吗?”饶峰问,因为带油门接地是很危险的。   “收了,接地时减速板是放出的。”   江新年解释道,如果他没有及时收油门稳杆,那么很可能将发生严重弹跳或擦机尾。但也是因为减速板已经放出增加了飞机滑行的阻力和升力,飞机在发生弹跳之后的再次接地会显得更重。   这是一个二难境地,所以要求飞行员的每一次落地都要力争完美不出差错。   “没关系,别太紧张。”饶峰安慰他,“这次数值没到记录标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江新年感谢地点点头,他本以为再怎么也要被批评教育一番,结果没想到对方意外地好说话,这样轻轻轻松松就揭过。   “不过按要求你还是得交个谈话报告上来,模版我发你。”饶峰说着摸出手机,“唉,我还没你微信呢,加一个吧。”   “好。”江新年也赶紧拿出手机,主动扫对方亮出的二维码。饶峰很快发了一个空白模版过来,是公司规定的制式。   航空公司平时每个季度都会组织谈心谈话,旨在关注飞行员的心理状况与思想动向。   除了例行谈话,发生各类小事件时也会安排这样的主题谈话,流程江新年已经很熟悉了,接收了模版之后对饶峰道谢:“谢谢饶教员。”   饶峰热情地攀着他的肩膀,哥俩好一般对他说:“叫我峰哥就行,你是咱们一中队的人,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甭跟我这么客气。”   江新年其实很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但饶峰再怎么说刚刚也没为难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通融,他只好应道:“谢谢峰哥。”   外面雷雨更大了,江新年出公司找了一家连锁咖啡店边等雨势变小边写谈话记录。   他把时间节点回顾一遍,然后总结了自己的失误,列出了今后应该注意的方面。   写满一页之后江新年抬头,外头雨依然在下,但总算是可以开车的程度。他刚喝过一杯美式,这会儿精神不错,于是拿上东西驱车回家。   补过一觉之后,江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褚煦梁打电话。   出了今早的事情虽然不算严重,公司也没为难他,但江新年自己心里仍然很难受。他当飞行员这么些年,自认为技术过硬,上一回比较重的着陆还是在他当副驾驶的时候。   褚煦梁这会儿人在呼和浩特,例行从酒店健身房锻炼出来。接到江新年电话的那刻,他就听出对方心情不好。“怎么了?”他关心地问。   “今天早上落了一个重的。”江新年有些羞于开口,但对方是他最亲密的人,也是他难受的时候可以倾诉的人。   “数值多少?”褚煦梁问。这个是重点,不过既然公司没有出通报他也没听到任何风声,应当问题不大。   “1.6。”江新年老实答,捏着电话焉里吧唧的。   “确实重了点,怎么回事?”褚煦梁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好好听他说。   “今天深圳暴雨,我卡在最后的点落得有些急躁了。那个副驾驶也不靠谱,最后五十英尺不喊话,仪表也没好好监控。”   面对着最亲近的人江新年把心里那点不舒服全抖落了出来。   “先找自己的原因。”   褚煦梁这次没惯着他,落地是江新年亲自操纵的,如果今天这个数值再高一些要面临处罚,他作为机长也理应要负更多的责任。   江新年哽了一下,道理他都明白但心里实在很难受。他想要褚煦梁的一些温声安慰但又明白他喜欢上的这个人对待飞行一向严谨又认真,从最早对方带他模拟机的时候他就知道。   江新年忽略掉那点委屈感,认真开始找原因:“是我从前飞空客惯了,今天又猛然掉了一截高度,拉平的时机晚了一些。”江新年不愿承认地说道。   空客与波音在设计上存在着不同,空客的飞机在进近到五十英尺时会自动记录飞机的姿态,在通过三十英尺的时候就会自动减少飞机姿态,在8秒内会减小至机头向下2度。   因此江新年习惯在30英尺左右再开始拉平动作,使飞机保持原有航迹。   而波音并没有这样的设计,此前他和褚煦梁一起飞的时候,对方总会在五十英尺就开始柔和地带杆。但江新年将此归结于各人驾驶习惯不同,并没有太专注于一定要在最后五十英尺减小下降率。   放在平时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偏偏今天他们遇上特殊天气,风向风量的变化使得飞机本来升力就骤减造成了高度的极速下降,等江新年意识到的时候拉平动作已经实施得晚了一,修正效果有限。   “油门收了吗?”褚煦梁问他。   “收了。”江新年放低了声音。   “弹跳了吧?控杆了没?”褚煦梁比之前找他谈话的队长还严格,逐条逐条地细问。   “嗯,跳起来那一刻我就知道要糟,马上锁了姿势,还好弹跳的不高,不然今天就得复飞了。”   江新年回想起来还有一点后怕,干他们这一行真的随时随地要保持敬畏。   “新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指望别人。”褚煦梁认真地对他说。   飞行员的工作虽说看起来日复一日,但其实每一次起降都是一次平安的达成。哪一次哪怕是一次的失误与差错都有可能葬送自己热爱的事业,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褚煦梁不想苛责江新年,但他更不想江新年将自己的性命与前程寄托于别人的身上。   “嗯,我知道了梁哥。”   江新年明白对方的意思,虽然驾驶舱讲求配合,但今天的那位副驾驶即便没有做得很好,也至少没有添乱。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己心里不舒坦但更重要的是汲取经验和教训,保证今后不再重蹈覆辙,而不是在这样需要自我反省的时刻去挑他人的毛病。   “吃饭了吗?”褚煦梁其实也心疼他,见江新年认识到了错误也就放缓了语气关心他。   “没有。”   江新年哪有心情,他早上一落地就去了公司,后来在咖啡店的时候随便吃了个三明治,下午睡醒到现在他一顿正经的饭也没吃过。   “怎么不吃?不想做就点外卖。”   褚煦梁和他谈恋爱这么久,基本已经摸透江新年的性格。他一个人的时候懒得做饭,基本都是去自己家蹭饭要不就是点外卖。   “有点儿胃疼。”江新年可怜兮兮地讲。   早上那杯美式或许太浓了,也或许是心里不舒服导致身体也不舒服。总之下午睡觉的时候他就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这会儿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又喝冰咖啡了?”   褚煦梁知道江新年不太管得住嘴,平日里总爱提醒他,但看来对方又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被抓包的江新年有一点心虚,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我能不能去你家等?”   江新年小声说着情话,“想快点见到你。”   褚煦梁靠在沙发上,又何尝不想他。点点头应道:“去吧,反正录过你指纹的。” 第40章   本来是打算明天一早去褚煦梁家等他回来,但晚上洗过澡之后江新年转念一想,他何不现在就去?   于是穿着睡衣只带了手机,江新年遛弯一般从自己家出来,穿过绿意盎然的中庭上了褚煦梁那栋的电梯。   指纹锁在识别指纹之后自动为他敞开房门。   江新年巡视一周,褚煦梁的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地干净整洁。就算自己时常来捣捣乱也很快会被收拾回原样,不像他那里,东西都是随手放。   褚绪梁家每一样物品都有自己专属的位置,连摆放的角度都从来不曾变化。杂物都被收纳在看不见的地方,家具表面一尘不染。   禁欲得诱人。   江新年扑倒在铺得一丝褶皱也无的床单上,把褚煦梁那边的枕头抱在怀里深嗅一口气。满足地闷闷笑了,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一个变态痴汉,可他梁哥的味道就是那么好闻,让他沉迷。   下午补过觉,晚上就睡不着。   江新年好奇地探索褚煦梁的书架,他之前来褚煦梁这儿,两个人不是待在客厅就是厮混在卧室,对方的书房江新年几乎没怎么进来过。今天静下心来,江新年很想了解他喜欢的这个人都看些什么书。   褚煦梁的口味很杂,家里的书除了飞行手册之类的航空专业书籍外,闲书从悬疑小说、纪实小说到游记散文什么都有。书的作者也涵盖国内外近现代。   里面江新年看过的只有一本余华的作品,还有王小波的三部曲。那还是他高中那会儿在晚自习上偷偷看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关于阉牛的描写,“生活就是一个受捶的过程。”   最后江新年挑了一本自己没看过的悬疑小说躺到床上翻。结果英翻中带来的语言表达方式差异和大段的环境描写看得他昏昏欲睡,才没几个章节就关灯躺下睡了,简直堪比催眠良方。   第二天一早褚煦梁拖着飞行箱和过夜袋回家,他本以为江新年还没到,因为他今天回来得早,这会儿还没八点。   门一开看见了玄关口的鞋子。褚煦梁在客厅张望没有见到人,找了一圈最后推开卧室门发现床上江新年睡得四仰八叉,像躺在自己窝窝里翻着肚皮的小狗一样呈一种毫无防备的睡姿。   忍俊不禁的褚煦梁放低声响没有吵醒他,在外边的卫生间冲了澡换好衣服。   江新年这个人睡相极差,把所有被子都卷自己身体下边去了,褚煦梁只好从柜子里重新拿一床,准备悄悄躺他旁边。   可下陷的床铺还是令江新年迷糊中翻了个身,一把抱住身旁的人,长腿一跨地夹住继续睡。   褚煦梁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习惯?”小时候睡觉爱夹枕头?   江新年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皮,“梁哥,你回来了啊。”那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可腿就是不松。   褚煦梁从他禁锢的怀里挣开,整理整理床铺准备补觉。江新年清醒一点了,委委屈屈地问:“干嘛要和我分被子睡?”   褚煦梁躺在自己被窝里,熬了一个通宵他确实累了,闭着眼讲:“你把被子全抢走了,赖谁。”   江新年低头看看自己,不假思索地把原先那床被子一掀,撩开褚煦梁的被面欢欢喜喜地挨蹭过去。   褚煦梁由着他没说话,江新年搂着心上人的腰,把头挪到褚煦梁枕头上贴紧他。“我昨天晚上在你床上睡的。”   “嗯。”褚煦梁真困了,回答都只是单音节。   江新年本来起了缠绵的心,但看褚煦梁隐隐发青的下眼睑,不舍地亲亲他的脸。“睡吧。”   在男朋友补觉的时段里,江新年充当了一回田螺姑娘,哦不,应该是田螺小伙。   他去楼下超市买了新鲜的水果蔬菜和肉,回来之后又熟门熟路地把褚煦梁立在玄关还来不及收拾的过夜袋打开,脏衣服扔到洗衣机,洗漱包和剃须刀放到卫生间。   最后在厨房忙活一顿,准备了三菜一汤。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和清炒芥蓝,还有一道冬瓜丸子汤,都是他根据观察得出的褚煦梁爱吃的菜。   等到两点钟褚煦梁从卧室出来,江新年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干劲十足地开始将早已备好的菜下锅炒。   “干嘛不先吃?”褚煦梁洗漱好,正端了一杯水靠在中岛台上看江新年热火朝天地炒菜。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滋味,当然要等着你了。放心吧,我不饿,我吃了面包。”江新年边炒菜边回头和他讲。   褚煦梁老早就听说过在川渝和上海,家里大部分都是男人掌勺。他一直无法想象那个情形,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很传统,男主外女主内,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自己的爸爸下过一回厨房。   眼前的画面是那么地鲜活、生动又富有色彩,褚煦梁想就算他和江新年哪一天分开了,到老了到死去,想起这个人,他都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洗衣机欢快地响起提示音乐,江新年侧头吩咐道:“梁哥,衣服晾一下。”   褚煦梁放下水杯,依言去晾衣服,像极了一个听老婆话的丈夫。   江新年把炒好的菜端上桌,听见褚煦梁在生活阳台上晾着衣服问:“你衬衣领子搓过了吗?”   糟糕,莫非他梁哥平时洗制服衬衣还带手搓衣领的?江新年心虚地说:“没,必须得搓吗?”   他自己每次飞完脏衣服都是一股脑全扔洗衣机,手搓?完全没有这道工序。   褚煦梁把其他衣物晾好,拿着那两件白色制服衬衣回来,“家里有衣领净。”说着就要进卫生间将那两件衬衣回炉重造。   江新年连忙去按住他的手,把那衬衣往洗手池一扔,拉着人往餐桌走。“先吃饭,吃完我来洗。”   “那怎么行。”   褚煦梁此前并没有挑刺的意思,只是他习惯了,特别是白色衬衣的领口袖口不单独用衣领净搓过很容易留渍印。   “我自己的衬衣我当然懒得搓,但你的不一样。”   江新年自然而然地接话,话出口他才觉得有些肉麻,但刚才确实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   褚煦梁也有些呆了,被他臊得脸有些红。其实在床上江新年什么肉麻的话都讲过,但就是这生活中平淡的一句反而最令他感到无法招架。   心脏跳得剧烈,好像每一秒都在膨胀,撑得胸腔都疼起来。   之后两个人随意聊些闲话,饭后趁江新年收拾厨房的时候褚煦梁自己在卫生间把衬衣领子重新洗过,然后拿到阳台上去晾好。   回来的时候江新年交给他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褚煦梁拿在手里一看,是一份谈话记录。   江新年认认真真写满了三页,从事件回顾、原因分析、错误总结以及飞行员该如何避免重着陆,从六个方面详细深入地做了分析。   褚煦梁仔细地看完,点点头肯定道:“我想你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份谈话记录,江新年原本只写了一页,昨天和褚煦梁通过电话之后,他才不得不认清自己一直回避的事实:是他的人为失误占了主因。   哪怕天气再恶劣,哪怕副驾驶没有给予良好的反馈,但他自己飞惯了空客养成的潜意识习惯才是真正的隐患。   江新年终于得了认可,就像得到了赦免,他一把抱住褚煦梁,把头埋在对方的颈间。   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但其实,他一直想要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他自欺自人的时候点醒自己,在他需要支撑的时候给予一个怀抱。可以互相支持,互相信任的这么一个人。   褚煦梁摸着江新年的后背,等对方平静下来。然后温和地问:“要一起看书吗?我看你床头柜上摆了一本《忒休斯之船》。”   那是江新年昨晚随意从书架上挑的,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他仍然舍不得松开这个拥抱,黏黏糊糊地说:“我昨晚睡不着用来催眠的。”   然后退开一点,“我先申明,我只看了书架,抽屉什么的我都没开过。”   虽然他们是恋人关系,但江新年分寸感和尊重还是有的,主人家不在的时候他不会去随便翻东西。   褚煦梁没想到他会强调这个,无奈地讲:“没防着你,想看什么自己找。”   江新年还抱着他,闻言凑到褚煦梁耳边:“今天不想看书。”   他用气音蛊惑一般地说:“我今天除了填满了你的冰箱,还填满了右边床头柜的抽屉。”   卧室右边床头柜被用来专门存放套和油,之前褚煦梁还嫌江新年囤得多了,结果事实证明并没有用上多久,想来今天对方去超市又采购了一大批。   褚煦梁被他说得耳热,喉结滚动的声音落在江新年耳里都是一种催情的乐章。他拥着褚煦梁就势倒在沙发上,手不安分地摸进对方睡衣里。   “你能不能节制些。”   褚煦梁挡住他的手。现在是下午,窗帘全开着,对面要是住了个有偷窥癖的人,现在就等于是在看高清直播。   江新年简直是委屈,他们都六天没见面了,加起来总共八天没做过了。就这样还要叫他节制,再节制就成和尚了!   一时气急,于是说出句不该说的话:“梁哥,你是不是该补一补了?”   他是真的担心,但听在褚煦梁耳里那简直就是挑衅,被质疑那方面的问题,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褚煦梁跳起来,大步走到落地窗边将遮光窗帘扬手一拉,屋内顿时陷入昏暗,只有下方隐约漏进的日光营造出一种暧昧的色调。   反正没有人会看见,反正只有他们两个。褚煦梁陡然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心态来,放弃了平日里的自持与隐忍,放弃了他表面的端正与清冷。   他头一回主动地跨到江新年身上,在对方充满惊喜的眼神中开始宽衣解带。   江新年呼吸粗重,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身上人略显生涩的动作。褚煦梁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脖子再连上胸膛的一片潮红,妖冶又纯情,迷得江新年舍不得眨眼。   而且褚煦梁常年坚持健身,其实腰部力量很好,没多久江新年就受不了。   本想一直看他表演,但奈何这把火烧得太旺,江新年只能反客为主先疾风骤雨地解了眼下的瘾,再细水长流地慢慢品尝恋人曼妙的滋味。   一曲终了,已经是日暮西沉。   两人又厮混了一天,江新年首先去公司报到,他把签好字的谈话报告交给饶峰。   饶峰看着手中长达三页密密麻麻的报告,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已经摆明要做个人情顺水推舟送给对方了,江新年还写这么多字儿不嫌累得慌?   虽然心中无语,但嘴上饶峰还是夸奖道:“不错啊新年,认识得挺深刻的。”   江新年只说:“应该的。”   在他要转身走的时候,饶峰再一次开口:“新年,你是我们一中队的人,要多跟队里的同事搞好关系。”   江新年点点头应了,出了公司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本想打电话给褚煦梁又怕打扰到他午休。   想来想去最后给周涛去了个电话,周涛如今在757虽说不同机队但他们是同一批跳槽来的,对公司的事也向来消息灵通。   周涛果然没拿他当外人,认真帮他分析了一通:“你看啊,饶峰一直强调你是他们一中队的人,不就是因为发觉你和褚煦梁走得太近了么。”   其实这一层江新年也想到了,褚煦梁是二中队的,而自己隶属于一中队。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利害关系,饶峰干嘛连这个也要管。   “所以呢?”   周涛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现在飞行部的何副经理明年就要退休了,基本上已经内定由你们737现任队长王向明接任副经理。这不机队队长这一职务就空缺出来了,要说有力人选,领导心目中大概就两个。”   江新年一下子明白了,饶峰和褚煦梁处于竞争关系。或许是看不惯自己手底下的人同对方走得近,所以才一直强调要跟队内的同事搞好关系,上次还说什么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可褚教带我的模拟机,我和他走得近些不是无可厚非么?”江新年为此打抱不平。   周涛叹道:“所以饶峰才觉得自己的支持者被抢了呗,说来说去不就是拉帮结派么。唉,我说新年你之前在E航是读幼儿园呢,就没经历过这些?”   周涛是真纳闷,每个公司斗来斗去不都是那一套,真要说起来这种事江新年的前东家应该毫不逊色才对。   江新年被人戳中要害,无从解释。从前他在E航同事背后都称他为驸马爷,他还有什么立场可选,从来就没有人会去试图拉拢他。以致于江新年一直以为自己仅凭本事年纪轻轻就得到了机队队长的职务。   如今想来,颇为汗颜。 第41章   噼里啪啦的大雨以一种倾盆之势砸到地面上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季晨披着雨衣穿着雨靴拿照明手电正在大雨中检查飞机起落架舱壁板。后方老罗大声招呼他:“小季,来吃饭,都一点了。”   雨声大风声也大,明明相隔不远可不用喊根本听不清。季晨向老罗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返回机库。老罗从透明塑料袋里拎出两盒盒饭,递给季晨一份。   “不知道你爱吃啥,我按自己喜好打的啊,两份都一样。”老罗掀开盖子,饭菜还是热的,在冷雨天冒着一丝烟气。   “我都行。”季晨不挑食,拿过盒饭就一声不吭地开始吃。   老罗今年四十三岁,家里有个上高中的儿子。季晨自入职以来老罗就一直跟他在一个组,日日相对渐渐产生一种老父亲般护犊子的感情。他一会儿看季晨大口扒饭感到欣慰,一会儿又惋惜地叹气:“上回真是可惜了,工程师的职称本来该你拿的。”   在老罗眼里季晨是为数不多干活儿认真又肯学理论的年轻人。现在很多新来的机务不是眼高手低看不上维修的活儿,心思不在这里。要不就是得过且过混日子来的,只管眼前根本不愿意学习深造。   季晨抬起头,他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单纯,铆着一股劲儿非要靠自己去争一争。他已经想明白就算没有那一出误会,工程师的职称也不轻易落到他头上。   “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季晨的视线重新落回饭盒,这句话也不知是宽慰别人,还是鼓励自己。他是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些现实,但他并没有因此认命,如果他会认命如今他就该在老家修车而不是站在这里。   手机笃笃地震动了两声,季晨拿过来看一眼,是张盟发来的消息。“晚上来找你吃饭。”   张盟这个人约饭从来不是征求意见,而是知会你一声。   季晨抬头看看机库外的瓢泼大雨,低头打字道:“改天吧,今天得加班,雨也大。”   早上接的这架飞机报告了一起临近重着陆,他们的检查工序要增加,雨势大必定耗时更久,能几点下班还真说不准。   季晨和老罗吃饭都快,十来分钟就收拾好了垃圾,重新穿戴好深蓝色的塑胶雨披,拿着手电回到大雨的机坪。   一架737正伫立在雨幕之中,豆大的雨点砸到机身机翼的金属板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雨势大得让人不禁怀疑这天上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冰雹。   但季晨已经很熟悉这情景,他每个月都有几天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完成工作。   大风大雨的时候,飞行员和乘客要等待恶劣天气好转才能起飞,但机务却不能等着天气放晴才开始工作。   一架波音737长三十来米,翼展也近三十米,如此众多的庞然大物停靠在机场停机坪。机务的工作也只能在露天完成,无论日晒雨淋,日复一日。   季晨先是检查了飞机上下防扭臂有无松脱、主起落架压扁卡圈是否存在离位;然后拿着手电照射检查起落架各撑杆有没有变形和扭曲;各个轮舱门是否因重着陆造成的过大载荷而产生松脱;翼身结合处的蒙皮是否产生皱褶与变形;最后再检查了翼根下表面油箱接近口盖有没有移位。   一整趟下来已经是大半个下午,雨势不知不觉间收了,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湿润的机油味道。   季晨回机库写好检测单,交接完工作去换衣服。此刻不仅是他的工服就连隔着雨靴的袜子都已经完全湿透了。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冲个澡,这种意愿甚至盖过了累积起来的连绵困意。   等他傍晚时分回到小院,门口那辆醒目的路虎旁站着那个同样醒目的人。   张盟背靠着车,指尖夹着一支细烟,有些过长的短发今日散着被他撩在耳后,于夕阳中呈现一种泛着金的栗子色。   瞧见季晨的车,张盟换了个站姿,抬抬下巴同他打招呼。季晨住的老小区没有规划停车位,因此他也只能将车侧方位停靠在路边,就跟在张盟车后头。   才刚打开车门张盟就迎过来:“今天加班到这么晚?”   “嗯。”季晨累得不想多说,和张盟一块儿往楼道走。   他们这个旧居民楼不比新的高档住宅灯火通明,张盟熟门熟路地在墙壁上摸索到楼道灯的开关,“啪”一声昏黄的光线照亮脚下的阶梯,然后他又在上一层摁亮另一盏。   季晨没说话,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第几回来的时候熟悉了开关的位置,在一片昏暗之中竟然也能像久居的住户一样伸手就摸到。   开了门,季晨换过鞋就去拿东西准备洗澡,他招呼张盟:“你点外卖吃吧,我太困了得先补会儿觉。”   张盟靠在沙发上回他:“我不饿,等你睡醒了咱们去吃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张盟总觉得自年后季晨对他的态度好像没有过去那么冷淡了,要是放在从前对方肯定会请他回去而不是留他在家里。   这段时间以来张盟经常约季晨一起吃饭,算起来他在S航也没交到几个朋友。江新年总是忙得很,神龙见首不见尾,张盟约了几次没约出来干脆作罢,于是回回都去找季晨。两个人也算比较熟了,所以他今天才在对方说了改天之后依然开车过来等。   水声淅淅沥沥,张盟望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磨砂玻璃指尖发痒,于是靠到窗边摸出烟盒来。   窗外郊区的傍晚烟火气十足,楼上楼下电视机里广告不甚明晰的声音,锅铲碰撞在一起的叮铛声,还有不远处辅导孩子作业濒临崩溃的责骂声鲜活地环绕在一起,如同一曲怪诞的现实主义歌剧。   张盟指间的烟雾也从这一方小小的窗户飘出去,融入到这幕场景中。   一晃神,烟灰已经燃了一大截,张盟慌乱地去寻烟灰缸。其实他大可以直接将烟灰弹到楼下,楼上的男人就经常这么做。   但张盟的教养不允许,他返回茶几找了一圈没找见,拉开下面的抽屉果然翻出一个透明的小烟缸。他连忙将那岌岌可危的烟灰抖落进去,再一搭眼瞧见抽屉里静静躺着一盒银白印着绿纹样的烟盒。   这时候正好季晨洗完澡开门出来,张盟慌忙将那抽屉关上,装作无事地看手机。季晨随意擦了擦头发,疲惫地招呼他:“我睡去了,你自己玩会儿。”说完关上了卧室门,留张盟一个人在外头。   张盟平复下心跳,再一次拉开抽屉。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盒他惯抽的烟。张盟将那包拆过的烟盒放在桌上,回忆着自己似乎从来没见过季晨抽烟。原来他要抽烟的吗?还是和自己抽同一个牌子?   张盟把兜里那半盒烟也摸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银白色盒子并排躺在桌上。他是在澳洲念大学期间学会的吸烟,在那边待了快五年养成了习惯,所以即便回国他也还是会买这个牌子的烟来抽。   但季晨呢?他为什么也喜欢这种外国烟?   坦白来讲,张盟抽的这种烟在深圳不算多么难买,但也不是每一家店都会进货这种小众的外国烟。张盟想不明白也有些不敢去想,季晨会买这种烟的理由。   等到季晨一觉睡醒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推开卧室房门本以为会看见张盟盘坐在沙发上打手游,却没想到客厅灯亮着却是空荡荡的。茶几烟灰缸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   季晨苦笑一声,抽出那张便签。他是看见了吧,他都知道了吧。   五月立夏之后的深圳天气已经开始变得炎热,但好在白天虽然日光毒辣,但晚上尚且有风,不像七八月整天热得跟蒸笼似的。江新年和褚煦梁通常会选择在傍晚一块儿出门,散散步。   这天,江新年想新买两件衣服,他当初一个行李箱就来了深圳,委实没带多少东西。深圳这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两百天都穿短袖,因此夏装不得不多备一些。他和褚煦梁开车去了附近的万象天地,不仅给江新年挑了几身,褚煦梁也顺便买了几套家居服。   逛完大包小包地拎着,江新年瞧见麦当劳甜品站一溜烟儿跑去买,回来的时候一手举着一个甜筒。褚煦梁问:“怎么买了两个?”他不爱吃甜食,江新年该是知道的。   “第二个半价,不买就亏了。”江新年理直气壮地讲。   褚煦梁偏头笑了,“你这是什么价值观。”跟个小孩儿似的。   “你就舔一口嘛,剩下的我吃。”   江新年说着把冰淇淋递到褚煦梁唇边,哄着人尝一口。褚煦梁奈何不了他,只得依言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就快融化的奶油冰淇淋。江新年看着他就着褚煦梁舔过的地方吃,三两口解决掉一个。   “吃慢点,小心待会儿又胃痛。”褚煦梁提醒道。这人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胃不舒服的时候瞧着可怜得要命,转眼好了又不注意将养。   “没事儿,天都这么热了。”江新年空出一只手,把褚煦梁拎着的购物袋挽到自己臂弯里,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对方。   夜色渐浓,他们时常这样牵手散步,但江新年忘了那是在小区附近的梧桐道上。眼下他们身处购物中心,四周都是人。   和一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江新年下意识地赶紧松开褚煦梁的手。对面饶峰和一个姑娘迎面走来,饶峰哼笑一声同他们打招呼:“这么巧,一起逛街啊。”   江新年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褚煦梁在一旁淡定地回应:“嗯,饶队陪女朋友?”   被称作女朋友的姑娘挽着饶峰的手臂,娇俏地抬眼去瞧他。饶峰没分半个眼神过去,只盯着褚煦梁和江新年打量,末了才说:“电影要开场了,先走了啊,回头再聊。”   回去的一路上,江新年都心烦意乱,生怕饶峰看出了点什么。饶峰和褚煦梁本来就在竞争机队队长的职务,对方会不会抓住这一点给他梁哥使什么绊子?江新年越想越担心,都没注意到开车的褚煦梁一言不发,沉默甚于以往。   到了停车场,江新年自然地跟着褚煦梁往他家那栋走去。快到电梯口的时候褚煦梁顿住脚步。   “新年,我有点累。今晚你先回去好吗?”   褚煦梁没有转身,江新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江新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他卡壳的期间褚煦梁已经摁亮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又关上,把江新年连同他的错愕一齐关在了外面。   江新年呆立在电梯口,过了好一阵才抬脚往自己住的那栋走去。   玄关的灯光亮起,江新年关上门,像被卸了力气一般就这么顺着墙壁坐到地上。客厅的灯没开,只一束孤独的光源照亮玄关,其余地方在黑暗中只剩一个模糊的剪影。   算起来江新年这套房子这几个月来真正住的次数寥寥无几,上班的时候他奔波于各地的酒店和机场,休息期间他又大多都赖在褚煦梁家。只有少数休息日没法重合的夜晚江新年才会留宿在这所房子里,对他来说这里其实并不比酒店房间亲切多少。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一个小时前他们都还好好的。江新年烦躁得想抽烟,自从和褚煦梁确定关系以后,他就没再感受过这种灵魂像是被抽离的痛苦,干不下去任何事,做什么脑子都是乱的。   而同样的夜空下,褚煦梁一个人回到住处,家里处处都残留着江新年的痕迹。他把新买的家居服拆开扔进洗衣篮,同系列不同纹样和尺码的睡衣各两套,那是他期待中自己和江新年的夏天和秋天。可那样的日子还会到来吗?   褚煦梁不确定了。不是他认为江新年马上就会离开,而是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他知道这样很讨厌,就像在花开的时候预言美丽注定会衰败。可他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在美好的时刻提前去预想结局。   褚煦梁也曾经开导过自己,江新年很好,能同这样一个人共度生命中的一段,已经是件十分美好的事。如果哪一天要分开,他要笑着和对方说再见。   可当今天江新年松开他手的那一刻,褚煦梁才知道他太高估自己了,他根本就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这周新增了很多收藏和评论,好开心呀 第42章   房门的扣响声打断了褚煦梁的思绪,他抹了一把脸起身去开门,估计是走错了楼层的外卖员。待到房门打开,门外站着忐忑的江新年。   江新年原本打好了腹稿,却在见到褚煦梁的那刻忘了说辞,他一把抵住门揪心地问:“梁哥,你哭了?”   褚煦梁偏头去否认:“没有。”   江新年没管那么多,两步跨进来,掰过褚煦梁的脸心疼地说:“是我让你伤心了?”   褚煦梁不回答,只问他:“怎么还敲门?”他家录过江新年的指纹,对方根本不需要敲门完全可以直接进来。   江新年看着他眼眶红红的倔强样子,一颗心都被揉皱了。他松开褚煦梁的肩膀,像个犯错小学生一样站在玄关说:“我怕你不想见我。”   褚煦梁想说不是的,但又觉得无从开口,只能抿着唇不说话。   江新年早就在家思量过无数遍,他认真保证道:“梁哥,要是你怕公司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以后在外面保证规规矩矩的。你之前就跟我说过要注意影响,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是他自己没当回事,结果真被同事给撞见。   褚煦梁低着头,江新年去瞄他的神色,可怜兮兮地讲:“别不理我,行吗?”   褚煦梁抬起头看向江新年黝黑的瞳仁,那里面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身影。他问:“新年,你害怕别人知道吗?”   江新年楞了楞,然后不屑地说道:“我怕什么,咱公司又没禁止办公室恋情,操作手册上也没写两个驾驶员不准谈恋爱啊。”他顿了顿语气霎时收敛,“但我怕影响你晋升。”   “所以你今天松开我的手……”褚煦梁只说了一半,江新年瞬间明白了,抢着说:“我是怕饶峰借题发挥!你们不是在竞争机队队长吗?”   褚煦梁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以为江新年还是不能完全接受和一个男人谈恋爱,害怕他们的关系暴露于人前。因此他担心对方萌生退意,因为外界的眼光,因为世俗的评判,因为父母的期待亦或是那些光怪陆离的诱惑。他害怕江新年终究有一天会松开他的手,就像今天一样。   江新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今晚的事,上前去轻轻将人拥进怀里温柔地说:“梁哥,你可以相信我。”   他的梁哥不是介意被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反而是害怕他会退缩会丢下他一个人。但江新年不会的,永远也不会。   嘴唇被准确地捕捉到,褚煦梁沉浸在对方的吻中渐渐瘫软。但今天的江新年一反常态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急切地将他往床上带,而是温柔地安抚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在耳边轻声祈求:“梁哥,可以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   江新年的上一段感情早已向褚煦梁坦白,但对方却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往。之前他不说江新年也不问,因为江新年觉得只要他梁哥的现在和以后都是他的,那就够了。   但眼下看来,褚煦梁在感情上并不同他在工作上那般有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他缺乏安全感渴求安全感甚至于面对未来有一些悲观。   关于褚煦梁的一切,江新年都想要知道。如果不能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不算是完全理解他的全部。江新年想要完整地去爱褚煦梁。   躺在沙发上被江新年圈在怀里,褚煦梁开始试着讲述自己的过去。其实他也并非刻意避而不谈,只是他的性格使然,很少主动地倾诉自我。   时间回到二十三岁那年,刚刚毕业进入公司的褚煦梁其实很迷茫,关于自己的性向与前途。那时候他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和S航签了合同,成为对方的委培飞行员。   褚煦梁的父亲褚建军在北京的机关单位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母亲任美华是军区医院的护士长。两口子对于独子的期许大抵不过毕业之后进入体制内,然后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褚煦梁从小在大院长大,这样的人生他已经见过太多,在明确自己的性向之后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同女人结婚相伴一辈子,于是拼命地想要逃离既定的人生规划。   在大二那年,有航空公司到他们学校招收大学生成为飞行学员,褚煦梁看见了人生的第二条路,他可以离开北京,离开人人相熟的大院,离开父母铺好的既定轨迹,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于是褚煦梁义无反顾。   那时候他只是在工作的选择上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关系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糟糕,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北京看望父母。   其余时间褚煦梁只身在深圳,也会感到孤单。于是在夜店里,他结识了第一任男朋友邝昊,对方是个健身教练,年龄比他还小两岁却已经早早地开始打工养活自己。   邝昊年轻有活力又爱玩,经常晚上跑去蹦迪。褚煦梁最早出于新鲜会陪他去,后来就宁愿在家待着看书。但褚煦梁也从来不反对邝昊出去玩,因为他认为每个人的爱好不同,没有必要去干涉对方。   直到某一天他在楼下撞见邝昊和另一个男人激吻在一处,褚煦梁这才明白他们何止爱好不同,分明对感情的定义也不相同。   这段持续不过半年的恋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之后褚煦梁单身了两年。他不再试图寻找同类,而是专注于飞行工作之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律师肖宇扬。肖宇扬供职于一家知名的律所,是每天西装革履穿梭于CBD的都市精英代表。褚煦梁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喜欢上这个人,是在对方连续三个月的猛烈追求下才点头答应试试。   这一试就试了三年,期间褚煦梁同家里出了柜,父亲跟他断绝关系扬言没有这个儿子。而肖宇扬却在那年的冬天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家里实在催得紧。   肖宇扬的原话是:“我找了个女同假结婚,什么都不会变。”   褚煦梁当时浑身冰冷,只问他:“假结婚是不领结婚证吗?”   肖宇扬不说话,而褚煦梁已经知道了答案。   关于感情经历的回忆,褚煦梁如今讲述得平静,但不代表当时的他就不难过,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出来。江新年想象着褚煦梁的心境,手臂温柔地收紧。“你可以相信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但再多的保证都不具有说服力,江新年深知这一点。只期望最终时间可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褚煦梁感情敏感又细腻,江新年心疼他的过往同时又不免暗暗庆幸,要是他的梁哥之前就遇到良人,岂非就没他的事儿了?以褚煦梁的性格绝对不会三心二意,自己就是攻势再猛恐怕都难以撬动墙角。   江新年想到这里,不禁低头去吻褚煦梁的脸,“梁哥,其实我挺笨的,老是猜不中你在想什么。”   江新年一米八三的个子将人圈在怀里,却像个孩子一样讨好地去蹭褚煦梁的面颊,“所以下次能不能多给一点提示。”   褚煦梁反手握着对方的手腕,心中一阵暖流漫过。这次是他误会了对方,他知道其实自己这性格挺别扭的,想要什么从来不肯直说。但江新年不怪他,不但主动来找他,还将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你不笨,是我太傻了。”褚煦梁说完抬手回吻他。   既然误会都说开了,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江新年那方面的心思又起。但他还惦记着不想和他梁哥之间再有任何的误会,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讲:“梁哥,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本是这么一提,江新年自认对他梁哥已经是和盘托出,对方应该没有什么想要问的才对,合该顺理成章地进入下一步。   谁知褚煦梁制住他向下的手,沉默片刻一本正经地开口:“我确实有一个问题。”   气氛陡然严肃起来,江新年只好从沙发上坐起身,理了理裤子,结果还是徒劳。他清清嗓子:“梁哥,你想知道什么?我对你没有秘密,绝不隐瞒。”   褚煦梁低垂着眼睫,他的睫毛不像女孩那么浓密但却十分纤长,映在白皙的脸上给人一种脆弱的清冷感。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褚煦梁开口:“我想知道你家的密码。”   既然决定要坦诚相待,不再猜来猜去,褚煦梁愿意试着去改变,艰难地把这个他介意了许久的问题问出口。江新年醉酒那晚背着他输入的密码就像一根不大不小的刺,虽然现在他们在一起了,可那刺依旧隐秘地扎在心中某个角落。   江新年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尴尬地挠挠头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果不方便……”褚煦梁下意识就给对方找台阶,他习惯了不给人添麻烦,也不爱勉强别人,对谁都恪守着礼貌的距离。   “有什么不方便的。”江新年抢话道:“就是,你别笑话我就成。”   褚煦梁不明白,然后就听江新年报了一串数字。   熟悉的八位数,那是自己的FN编码,褚煦梁怔怔望着江新年说不出话。   江新年自己不好意思地讲:“之前没告诉你就是觉得这样太痴汉了,而且每次我们都是在你家过夜没去我那,所以我就没说。”   “你是什么时候设的这个密码?”褚煦梁嗓音有点哑,喉头像是被哽了团湿棉花。   “刚搬来的时候,之前公司宿舍是拿钥匙开的,到这里换成了密码锁,我当时脑子里就只有这串数字。”   每一位飞行员都有自己的档案号,这个编码是终身且唯一的。每一段飞行之后他们都必须要登录云执照将自己执行过的航班记录上传,累计飞行时间。搭班的副驾驶在提交记录的时候有一栏会要求填写本趟航班的机长FN编码,在公司APP上就可以查询。   但每位飞行员每次航班任务的同事都是不固定的,基本上除了自己没人会轻易背出别人的FN编码。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在那段心意没说开的暧昧时期,江新年经常将这串数字在心间咂摸,这段阿拉伯数字的排列对应着他的心上人,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情书。因着隐秘的心思,江新年将它设成了密码,就像一种无声的告白。   江新年是在年初搬来的这里,所以在那么早之前自己的心意就得到了回应,褚煦梁一把抱住江新年,力道大得撞到了江新年的肩膀。他把头埋在对方颈间,哽咽着说:“这是我收到的最美的礼物。”   江新年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密码被褚煦梁当成了礼物,对方全然交付的姿态令他受宠若惊。但听他梁哥的声音觉着有些不对,想要退开一点瞧真切却被褚煦梁紧紧箍着不肯松开。   “梁哥你又哭鼻子啦?”江新年欠揍地问。   “闭嘴!”褚煦梁难得这么凶,但鼻音重重的听起来没什么威力。江新年享受地拥着自家男朋友,然后顺势后倒在沙发上。   误会解除,情绪也烘托到位,无论吵架还是告白,用一场酣畅淋漓的亲密来作结尾都不失为一个美妙的选择。这一晚上简直是峰回路转,江新年感受着来自褚煦梁格外的亢奋,报着伺候人的心态先将对方送上美妙的彼岸。   褚煦梁倒在江新年身上大口喘气,额发湿成一缕一缕搭在鬓边,脸上身上艳色未褪,瞧着无比的性感。似乎还沉浸在余韵中,手软脚软地趴在他身上没了动静。   虽然心里想着让他休息一会儿,但身体却是等不及,属于男人的恶劣因子促使江新年提醒道:“梁哥,你就不管我了?”   平时害羞内敛的人浪荡起来最是勾人,江新年直直地盯着身上人舍不得眨眼。   “别咬嘴唇。”江新年忍耐着说。   他梁哥一定不知道自己咬唇的模样有多欲,要是他知道就不会这样反反复复地在危险边缘试探了。   褚煦梁腰线漂亮,大腿肌肉更是紧实,一松一驰间如同一把即将出箭绷紧的弓,又似蝴蝶轻柔煽动着的美丽翅膀,江新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到底该怎么对他才好。   作者有话说:   民航小知识:每一位飞行员在获得飞行器驾驶执照时就会得到自己对应的FN编码,此后无论跳槽还是升级这个编码都不会改变,也没有重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可以说一个FN编码就代表了一位飞行员,承载着他从学员起累计的第一个飞行小时数一直到退休的最后一次航班,是独有的档案号也是他们的职业缩影。 第43章   第二天清晨,江新年神清气爽地起床做早饭,边煎蛋边哼歌。褚煦梁醒来之后又去浴室冲了个澡这才坐到餐岛台上喝对方已经准备好的咖啡。   “啊,对了。”江新年突然想起来,“昨晚被饶峰看见,他会不会趁机搞事啊?”   说实话江新年不能肯定饶峰有没有看到他们交握的手,如果看见了怎么都会觉出不对劲吧?这年头匿名举报和实名举报在公司都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性向不属于原则性问题,但毕竟影响不好。   褚煦梁似乎并不担心这个,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醇厚的香气使得他眉心舒展了一些,连带着身体上的不适感也稍稍减弱。“只要他没拍到我们的床照就蹦跶不起来。”   江新年把热气腾腾的煎蛋搁到白磁盘里,抄着手靠在厨房台面挑眉瞧褚煦梁。他梁哥还真是变了一些,要是放到从前他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一本正经的褚教员会用骄矜的口吻面不改色地说出“床照”这个词来。   不过想想也是,除非饶峰在他梁哥家安上高清摄像头把他俩做的过程拍得清清楚楚,不然两个大男人还不许一起逛街了?说他们牵手?有证据吗?而且谁规定同事之间不能有肢体接触?   男人之间勾肩搭背多正常,那些互相帮助的男大学生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直男呢!   江新年想清楚这些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而且听褚煦梁的语气这次737队长的职务估计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饶峰根本不足为惧。   “队长,以后多关照我一点啊。”江新年心间轻松,开起了褚煦梁的玩笑。   褚煦梁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嗔道:“我还不够照顾你?”飞行知识他几乎是嚼碎了喂到江新年嘴里的,就连他这个人都全身心奉上了。   “是是。”江新年傻笑,褚教确实无微不至,都照顾到床上了。   之后公司里没有起什么风言风语,江新年也就渐渐没再把这事放到心上。彻底进入伏夏,他依然很不适应深圳炎热的夏天,每天不是抱着冰西瓜啃就是拿着冰可乐猛灌,正经饭没吃下几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些。   褚煦梁从福州带了梅子回来,有泡在玻璃罐的糖渍新鲜青梅,还有晒干了的梅子果脯。江新年吃过酸甜可口的青梅果然食欲大开,吃完饭他又抱着一盒梅子干边看电视里的游戏直播边往自己嘴里塞。   褚煦梁坐到他身边,好笑地打量,忍不住说:“这么爱吃啊,你这样还真像个……”   “打住!”江新年跳脚一般制止了褚煦梁接下来的话,他懊恼地把梅干往褚煦梁手里一塞,气鼓鼓地讲:“我一纯爷们儿,再说了吃酸又不是孕妇的专属!”   他找补道:“我爸就特爱吃老坛泡菜。”   这大概属于遗传吧,一到夏天没胃口就想吃点酸的东西。其实江新年之前也觉得这样挺像怀了的,但被他梁哥这么打趣自己面子上可挂不住。   褚煦梁楞过之后乐得仰到沙发靠背上笑,江新年气得去挠他敏感的腰间肉。   褚煦梁投降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本来想形容的是像个仓鼠,真的。”   褚煦梁确实没想到那儿去,他只觉得江新年手不停嘴不停的样子莫名可爱,瞧着跟囤过冬粮食的小动物一样。   江新年恼羞成怒,没想到是竟是自个儿打趣了自个儿。他心里清楚褚煦梁是特意给他带梅子回来开胃的,持宠而娇地抱怨:“都是这梅干太好吃了,你留卖家联系方式没?吃完再给寄点来好么?”   褚煦梁伸手捏他的脸蛋肉,语带宠溺地讲:“当然留了,你放心吃吧,吃完还有。”   随即他想起了一些事,顿了顿说:“其实去年就买过,本来想给你的,后来没送出手。”   江新年回想着去年的事,那个时候他享受着褚煦梁对他的好却又摇摆不定,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在收过褚煦梁的水杯之后还同对方保持过一段时间的距离,当时他梁哥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江新年懊悔地把对方揽到怀里,轻声问:“最后呢?那些梅子你吃了吗?”   褚煦梁摇摇头:“太酸了,我吃不来。”他只尝了一颗,后来的那些搁在冰箱过了期限只能扔掉。   “我保证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江新年说着又去吻褚煦梁的唇,两人渐入佳境正要过渡到夜间固定娱乐项目,江新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职业素养促使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话,虽然经常都是什么推销贷款的,但也不乏机资有急事找他们的时候。   江新年不舍地从褚煦梁身上下来,拿过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来电人“赖月柔”。   江新年接起电话叫了一声:“妈,什么事?”   江新年同母异父的弟弟今年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赖月柔买了月底的机票打算送小儿子去学校报道,想着到时候顺道去南京看一看江新年。   江新年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告诉她:“我已经离职了,现在不住南京。”   电话那头的赖月柔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江新年平静地回答:“三年前。”   赖月柔半天没说话,很久之后才哑着声音说:“你现在在哪家公司?长驻哪里?妈妈来找你。”   “不必了,我最近忙,以后再说吧。”江新年也不等对方的回复,首先说了再见就挂断电话。   一通电话打岔,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心情。江新年有些烦躁地坐在沙发上,烟瘾又犯了。   褚煦梁不抽烟而且是个养生派,因此和对方在一起之后江新年也彻底没了买烟的习惯。其实他从前也没多大瘾,就是心烦的时候会想要来上一根。   褚煦梁察觉到他心情不佳,也听出了江新年和他母亲之间的疏离。毕竟江新年通电话时的语气算不上热络,再加上正常的母子关系怎么会连儿子工作跳槽都是三年之后才知道。   这时候江新年的手机再一次亮起,赖月柔发来一条微信:“儿子,你哪天休息告诉妈妈,我来看看你好吗?”   江新年看过之后愈加烦躁,将手机往桌上一扔,结果力道大了些手机从大理石岩板的桌面直接滑落到地上。褚煦梁躬身帮他将手机捡回来,瞧见了屏幕上赖月柔微带恳求的语句。   “她还是关心你的。”褚煦梁将手机递还给江新年,忍不住劝了一句。   江新年苦笑一声,他并不稀罕赖月柔此刻来扮演关心他的慈母角色,他也无意和对方上演这样的戏码,做给谁看?   这么多年他一直试图保持心平气和,维持表面上的关系,于他而言这已经不算容易了。所以每次赖月柔越界想要同他亲近或者试图表现出很在乎他的样子,江新年就从心底不可抑制地感到抗拒。   他反感这样讨厌这样,在江新年看来他妈妈既然当年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要优渥的生活要行长夫人的身份,那么她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失去。如果一个人妄想什么都要那就太贪心了,好处都让她给占了,这对受到伤害的人来说太不公平。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父亲江云岸早就原谅了她,还问过几次她过得是否安好,看起来已经看淡了一切,像是关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只剩下祝愿。   但江新年做不到,幼小的他在心里埋下了这样一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忘却反而扎根得更深,那些被抛弃的情绪破土而出已经长成了一棵树形状怪异的扭曲大树。   “关心我顺路来看我?”   江新年极少用这样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所以褚煦梁一时怔住了,半天才劝解道:“我是觉得你该给她一次机会,也别再为难自己。”   “我给她机会?”   江新年怒极反笑,当年是赖月柔在做选择,他是不被选的那一方,谁给过他机会了?这么多年他不去怨忿相对,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漆黑夜晚。每逢生日过节对方想要表现母爱的时候他都还得去配合,结果现在反过来被指责是他做得太过分。   “抱歉。”   褚煦梁认识到自己越界了,每一个人的家事都有其特殊性,他了解得不深不该这样贸然给出劝告。其实他也看得出来,江新年如此烦躁正是因为他十分介意,父母的离异肯定给年幼的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灵创伤,甚至可能经年未愈。   江新年心中不顺,但这气毕竟不是冲着褚煦梁的。他见褚煦梁这样说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凶了,将人拉过来从后面把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闭上眼睛道歉:“我不是冲你发脾气,梁哥。”   “嗯。”褚煦梁当然不会跟他计较,抬手揉了揉江新年的发顶。   电视上直播的游戏比赛已经进入尾声,江新年嫌弃地咒骂一声:“真菜。”又输给外国佬战队了,什么时候才能拿一回世界第一。   “要不要看电影?”褚煦梁提议道。   “什么电影?”江新年提起一点兴趣。   “毒液。”褚煦梁操纵着遥控板,前段时间《毒液》上映期间他们就想去电影院看的,奈何航班太紧休息期没撞上,于是拖到电影下架如今在影视APP上就能点播。   江新年关了大灯,只留一圈吊顶灯照明,褚煦梁家的液晶电视屏很大,在此刻灯光的营造下颇有一种家庭影院的氛围。   江新年调整了下姿势,把头直接枕到褚煦梁大腿上,侧着身边吃梅干边看,末了还不忘评价一句:“比电影院舒服。”   褚煦梁低低笑了,那当然你都躺平了能不舒服吗?但褚煦梁没吐槽,只将手放到江新年发间,轻柔地梳理着对方的头发。   “把我当猫撸呢?”江新年转过脸来笑着问。褚煦梁没撒手,嗯一声道:“我都当你的人形靠枕了,还不许给摸一摸?”   “当然可以。”江新年坏笑着捉住褚煦梁的手往下引,“随便撸。”   褚煦梁收回手骂道:“怎么这么不要脸,给我老实点儿。”   “要脸干什么,我只想要你。”江新年有时候干净单纯得不行,有的时候讲起骚话来又简直是无师自通。   褚煦梁受不了他,边躲边提醒道:“不是看电影吗?”   江新年抽空望了一眼屏幕,福至心灵地想这么大的屏幕不利用起来确实浪费了,于是直起身拿过手机,“咱们换一个看。”   褚煦梁莫名其妙,见江新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电视屏幕上就投显出另一副画面,不知道是什么影片,没有片头出品方直接开始了剧情。   那剧情也是突飞猛进直奔主题,褚煦梁看了两分钟就觉出不对,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主演的动作片。   “你从哪儿下的这些?”他诧异地问。   “就,那种网站啊,梁哥你该不会没看过吧?”江新年不相信,褚煦梁不是一直都是同性恋吗?还有男人不看片儿的?   褚煦梁耳朵尖有些发红,他当然不是从来没看过,读大学的时候因着好奇也曾经探索过一段时间未知领域的新知识。   只是他都好多年没再看过这种东西了,特别是如今的网络环境他都不知道江新年是从哪儿找到的资源。   “你什么时候下的?”褚煦梁好奇江新年找这些片子的时机。   “去年冬天。”   江新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会儿他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褚煦梁,挣扎纠结的时期也去学习过,毕竟巴厘岛那次他只是凭着本能,都不知道对方究竟舒服了没有。   他瞧褚煦梁的神色就知道对方肯定也是看过的,边吻人耳垂边诱哄着说:“梁哥,你看的剧情是什么样的,给我讲一讲好么?或者你有过什么幻想没有?咱们可以尝试一下。”   褚煦梁从小就是中规中矩的性格,在这事上也不例外。他从不热衷于玩什么花样或是角色扮演之类的,此刻被男友这么提问,只能羞赫地答:“没有。”   “真的?”江新年反问道。   “嗯。”褚煦梁不愿意承认,他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说:   PS:大家可以猜一猜梁哥的 第44章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张盟觉得那是一连串巧合叠加在一起的小概率事件,是对方脾气太暴躁,驾驶舱缺乏良性沟通之下产生的偶然错误。   但在很多年以后,他再回顾自己职业生涯中的这一天,张盟则认为出错是一种必然,甚至于没有酿成更大的无可挽回的灾难都是上天对他的怜悯与眷顾。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个秋日夜晚,张盟和资深机长王鹏哲搭档飞往桂林。张盟如今也有将近五百小时的飞行数,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夜间工作模式。王鹏哲是一位老机长,年轻的时候在军队服役过后来军转民来的S航。   张盟还是第一次同对方一起飞行,他颇为懂事地提前买好了咖啡等着跟对方一起进场。可王机长却不太领情,说:“我不习惯那些外国佬的东西,你们这一辈年轻人就是这样给西化了。”   张盟尴尬地收回手,他不确定对方的口味特意买了一杯美式一杯拿铁,想着等对方先选。得,这下两杯都归自己,保证今晚熬大夜无比清醒。   张盟怏怏地跟着对方进机坪,在登机梯下主动报告:“机长我去做绕机检查。”   王鹏哲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提醒:“咖啡喝完再上来,驾驶舱不允许进有开口的饮料。”   张盟立在那里噎了一下,两大杯让他现在全灌肚子里,这是要撑死他的节奏啊。驾驶舱虽然确实有规定不能带有开口的饮品,因为怕颠簸或者是不小心碰倒洒在仪表面板上引发故障。   可他这咖啡杯算有盖子的吧?   但机长发了话张盟哪敢有异议,也不从饮口小口嗦了,直接掀开盖子猛灌两大口。真他妈苦,都苦到舌根了。   张盟边绕着飞机转了一圈检查外观边喝完那杯美式,因为长夜漫漫所以他点的都是大杯,此时一杯下肚已经胀得慌哪里还喝得下第二杯,要是待会还没到巡航他就想上厕所岂不是又要被机长他老人家叼?   张盟饶回登机口一侧,准备找找有没垃圾桶把空杯子和那杯拿铁一并扔掉。照明灯下走来一位机务,他正想开口询问,定睛一看这把机务那身深蓝色工服穿得跟走秀一样身高腿长的人不正是许久不见的季晨么。   季晨也像没料到是他,明显怔住了,然后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张盟眼神瞟瞟四周又镇定下来,状似无意地说:“那个,多,多买了一杯,我喝不完。你想要喝吗?是拿铁。”他看季晨愣着又赶紧补充:“如果你不想喝扔掉也可以的。”   季晨片刻之后珍重地接过张盟手里的咖啡,低声说:“谢谢。”   张盟有点儿心虚,这杯咖啡并不是专程买给对方的,但季晨显然不那么认为。对方抬起头来时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光亮,夜里太暗张盟瞧不真切,但他仍然觉得那灼灼的目光令他心跳过速。   张盟有些慌忙地转身上舷梯,抬手告别道:“我上去了啊。”   等进了驾驶舱张盟才意识到由于刚才过于紧张,以致于本来想让季晨帮他顺便扔掉的空咖啡杯还被自己捏在手里,已经变了形。他赶紧将空纸杯塞进餐台的垃圾桶,生怕被机长看到。   前半段航程没什么特殊的,今晚天气不错只在巡航的时候发生过两次晴空颠簸。其中一次王机长正拧开他的保温杯吹着水面上的茶叶准备上嘴喝,结果毫无防备一下剧烈摇晃。茶汤无可避免地荡出来一些,正好洒到他自己裤裆上。   张盟眼神瞄到忍不住噗呲一声漏了点笑声出来,收获王机长严厉的一个眼刀。他赶忙正色,心里暗道要死了自己怎么就没忍住呢!   后半程进入广西地界,驾驶舱舷窗外一片黑暗。飞行员其实并不是通过目视来确定飞行航向的,他们通常会在飞机的FMC上输入一个个固定航路点,那么飞机的导航系统就会自动带着他们沿航迹飞往目的地。   张盟本来是个话多的人,平时在驾驶舱里遇到随和的机长总会在巡航阶段和对方聊天,聊游戏聊足球反正什么话题他都能扯上几句。但今天的驾驶舱格外安静,王机长不发话张盟就压根儿不敢闲聊和飞行无关的任何事。   左座的王机长几欲昏昏入睡,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对方毕竟已经五十来岁,不再像年轻人那么经得住熬夜。   张盟只得瞪大眼睛监控着仪表,在到达桂林快要进入下降阶段时重重咳嗽一声,算是彻底唤醒了在睡梦边缘徘徊的机长。   两人配合着按部就班地做下降程序,第一个巧合的意外发生在进近开始前。桂林的管制员告诉张盟由于05号跑道施工,他们需要在01号跑道进行降落。   这在起飞前的航行通告里并没有提及,大概率是突发情况造成的跑道维护。01号跑道虽然长度短一些,但对于波音737来说还是足够的。但01号跑道不能实行ILS精密进近,因此他们只能选择传统的方式进近。   张盟在公司飞的这一年还从来没有实操过非精密进近,因为现在的机场ILS进近是主流,他还是当初在航校以及模拟机上飞过RNAV和VOR两种方式的进近。但没事,王机长经验这么丰富,他照着对方口令配合就行了,张盟在心里告诉自己用不着紧张。   王鹏哲听到ATC的指示也有些烦躁,他侧头询问张盟:“最低越障高度是多少?”非精密进近只提供水平航向上的导向,垂直路径需要飞行员自己调定。   “啊?马上我看看。”张盟拿出iPad看航图。   王机长不满地批评道:“你航前准备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飞行前准备不充分就算了,刚才那么多时间杵在这里也不知道提前看一看,简直一问三不知!”   “600米。”张盟连忙答话。   最低越障高度即飞机在进近阶段以机场导航台为半径55千米内航空器距离障碍物最近的点,如果低于这个点就有可能发生撞山等情况。但之前谁能预料到他们要实行非精密进近呢?   张盟不服地在心里腹诽:你牛怎么也没见你提前知道数据呢?不还是要来问我?都不知道的话现在查一查不就好了,犯得着骂人么。   “准备VOR进近。”王机长发了口令,虽然张盟不清楚他舍弃RNP而选择VOR的原因,但机长是驾驶舱的最高决策者,他作为副驾驶听命行事就行。   张盟按要求调整好了导航方式,飞机的导航系统会自动去截获机场导航台发出的信号靠近航道。   飞机经由自动驾驶按照航迹通过中间进近定位点(IF)然后继续下高度,他们需要在通过最后进近定位点(FAF)时完成最佳构型,做好降落准备。   在靠近最后进近定位点(FAF)前,张盟报:“接近下滑线。”   “放轮,襟翼15。”王机长下口令。   张盟按要求放下起落架,将襟翼设置为15。   “计算下降率。”王鹏哲再一次对张盟下达指令。   张盟产生一种像是自己在考试的错觉,非精密进近通常都会有一个下降梯度,他紧张之余发现还好没忘了重要知识点。在航图剖面5.2的情况下,下降航迹角FPA的公式应该是剖面乘以0.6,所以应该是……   张盟才刚刚把答案写在纸上,王鹏哲就不耐烦地扯过他手里的纸笔自己去重新计算了一遍,显然对于张盟十分不信任。 [奇^书 ^网][q i].[s h u][9 9].[c o m ]   结果算出来的下降航迹角和张盟算出的一样是3.1。王机长大概对于预期之外的进近程序所带来的额外工作负荷十分烦躁,语调不客气地对张盟吼道:“FPA3.1,还不快调!磨磨蹭蹭地!”   “呃……是。”   张盟从小被娇宠着长大,虽说父亲早逝生长在重组家庭,但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从来没人用这样的语气吼过他。心里难受不服的情绪滋长,不情不愿间伸手施行的动作慢了一些。   王鹏哲大概是个急性子,看不过去自己率先上手在面板调定了FPA。   之后张盟感觉他们似乎下降得有些快,但航图上桂林地势比较陡本身高距比紧张所以他想大概也正常,毕竟王机长都没吭声,于是他继续按部就班地做着陆检查单。   VOR不比ILS精准度高,有时候会存在航道偏差的情况,恰巧他们此刻就遇上了。在可以建立目视看到跑道排灯时,仪表航道显示是居中的,但实际跑道偏右了一些。王鹏哲断开自动驾驶,急急忙忙修正回正确航道。   但他们此刻的速度还是过快,王鹏哲提前放出减速板,下令张盟打开飞机外部灯光。减速板的放出没有让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多少,下降率仍然太大,连张盟这样的飞行菜鸡都感觉出不对劲。   驾驶舱响起最低决断高度的提醒:“Approach minimums.”机长需要在此刻决定继续落地还是复飞。   “下降率太大。”张盟汗渗了满额头,过快的下降速度令他感觉这架飞机就要连带着他一块砸到跑道上。这让他不禁想起97年南航那场空难。   最后关头王鹏哲做了决定:“复飞。”他迅速按压了TO/GA电门,将油门推至复飞推力。   经这么一吓,张盟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立刻将襟翼由刚才降落状态的30度调回15度,证实复飞推力,看着机头抬至复飞状态。   一口气终于能完整地呼出,张盟联系ATC告知对方他们已复飞,之后飞机以3%的梯度沿360°磁航迹直线拉升然后右转爬升,重新进入航道。   第二次的降落十分平稳,但依旧不平稳的是张盟的心跳。除开模拟机他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紧张时刻,回程的路上王鹏哲一言不发,张盟同他也没有工作必须之外的任何交流。   张盟天真地以为这场有惊无险的复飞与落地就这样划上了句号,直到飞行部经理赵携进将他叫去公司问话。   电话是中队的队长饶峰打来的,他只通知张盟来公司一趟,张盟没预料到是和那晚的航班有关,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嬉皮笑脸地来到公司,饶峰让他去赵经理办公室的时候他还一头雾水。   赵携进没和张盟搭班飞过,他有行政职务每个月飞的时间并不多,但从同事口中也听到过一些张盟的风评。此刻见张盟一副事不关自的轻松样子,心中不喜,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凡事不过心还是根本认识错误的态度就不端正。   赵经理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张盟,请他在沙发上坐,然后语气严肃地告诉他:“今天请你来,是为调查本月17日深圳飞往桂林的O37098次航班复飞的情况。你作为副驾驶和机长王鹏哲一起执行了本趟航班,还记得吗?”   张盟再缺心眼也感觉出气氛的严肃,正色道:“记得。”   赵携进说:“好,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首先那天复飞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张盟老实答话:“下降率和速度都太大,不符合安全着陆标准。”   “当时天气状况如何?有极端天气的影响吗?”   张盟想了一下说:“没有,那天天气状况很好,没有雷雨,风速也不大。”   赵经理说:“好,那你知道下降率过大的原因吗?”   张盟楞在那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确实不清楚那天下降率过大的原因。一般来说如果下高度的时间点过晚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裕度不足。但他记得那天接近最终进近点的时候王机长就已经抢着调了FPA。   按理来说是不会,但又确实发生了,而且他自己也说了那个时候没有极端天气,不存在下击暴流或者风切变的影响。   “我不知道。”张盟只能这样回答。   赵经理继续问话:“那天你们使用了VOR进近方式对吗?”   张盟点头:“是,因为管制员说计划跑道不可用,降落的跑道没有ILS引导。”   “下降航迹角是谁计算的?你还是王鹏哲?”   “是我,我们俩都算过。”如果说那天王鹏哲没有验算过张盟此刻或许还有些心惊是不是自己算错了。但他们明明得出一样的下降率,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数值是多少,还记得吗?”   “3.1。”张盟有些惊讶于一周之后他还对这个数字记得一清二楚,也许潜意识里他并不像自己表面上那样真的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再重要了。   赵携进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确认他有没有在撒谎。片刻之后他才说:“可是飞行记录数据显示你们通过FAF之后是以3.7的飞行路线角度在进行下降。”   人有可能会说谎,但数据不会。 第45章   张盟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从震惊与呆滞中意识到他面临的不是一场普通的员工谈话,而是类似于事故征候调查的问询。他连忙为自己辩解,因为他再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了事件的主要责任在自己。   “我不知道,那天FPA是王机长调的。”   赵经理显然持怀疑态度,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已经和王机长谈过话,他确认那天的航班是由你设置的航迹角,同时他也承认自己存在监察上的失误。”   张盟完全没料到王鹏哲竟然会把过错都推到他的头上,张盟经历的社会毒打还是太少了,难以置信对方一个德高望重的资深老机长会这样颠倒黑白推卸责任。   “不是,真的是王机长上手调的。不信你可以查驾驶舱语音通话!”张盟也急了,是他犯的错他也就认了,但这样栽赃的锅他可不愿意背。   赵携进确实没有调取国那天的驾驶舱录音,虽说这趟航班存在飞行员的人为失误但毕竟没有造成实际损失,所以目前他只采取了谈话的方式了解情况。但看张盟如此坚持,赵携进也觉得有必要谨慎一些,毕竟两位责任人各执一词。   张盟激动地说:“那天他叫我计算下降角,然后嫌弃我动作慢就自己上手调了,我没说谎!”   赵经理示意他稍安勿躁,确实在谈话之前他也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张盟作为副驾驶毕竟年纪轻资历浅,做事不够严谨仔细犯下了这个错误。公司这批年轻副驾驶里有好学认真的也有稍欠火候的,赵携进之前听和张盟搭班过的机长们这样评价过他“操纵还可以,但程序不太熟”。   赵携进一时不知道张盟是害怕担责所以拒不承认,还是事情真的另有隐情。但看眼前这位年轻人如此笃定这样坚持,他不得不考虑起另外一种可能性。   公司有规定每一趟航班发生非正常起降之外的任何情况都需要向公司进行汇报。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如今民航每一架飞机的机载数据都能实时传送回公司AOC,所以如果一架航班在飞行中发生告警或出现复飞等情况机组人员根本无法单方面地隐瞒。   在O37089复飞之后机长王鹏哲在报告中提交的原因是由于天气状况,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情况。   但事后赵携进发现了该趟航班下降轨迹的异常,于是找了王鹏哲谈话。他表示自己确实存在监察失职也是不忍心看年轻人被纠责处分所以才没有将真实原因上报。这和张盟所描述的情况完全不同。   赵携进思索片刻,告诉张盟:“我会核实驾驶舱录音,但你要知道调错下降航迹角并不是一个小失误,无论如何当班的机组都应该承担责任。”   张盟从公司出来时脑袋还是懵的,他一方面难以置信王鹏哲一个飞了三十多年的飞行教员竟然会调错数值,另一方面又感叹于对方不要脸的程度,但他坚信只要公司领导听了那晚的驾驶舱语音通话就能还他一个清白。   一周之后,张盟飞完航班接到通知让他去飞行部一趟。还是赵经理的办公室,对方告诉他驾驶舱语音通话已经核实过了,但并不能证明是王鹏哲设置的航迹角。相反在那个时间段对方吼过一句:“FPA3.1还不快调!”之后究竟是谁设置的数值,驾驶舱只有录音并没有监控。   录音证明机长下达的口令是正确的,而按照驾驶舱的分工协作,理应由副驾驶完成这一动作并核实。   张盟努力回想那晚的细节,确实不能从杂乱的碎片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他只能急急忙忙地解释:“那个时候他着急得很,看不惯我动作慢就自己上手弄了,是真的!我没说谎!”   赵经理看着张盟说:“我又找王机长谈过,他说当时虽然还没到最终进近点,但因为FAF高度是3117英尺,在FMC上就设置的是3200英尺,这也是常规操作。因为多设置了83英尺,在当时5.2的剖面下相当于FAF点提前了0.2海里,所以在FAF点之前就应该选定下降角不然会造成剖面稍高。所以他才那么着急吩咐你设置,但他说自己并没有上手碰旋钮。”   张盟其实不太懂这些,他的飞行经验太少了。但如今驾驶舱录音也不能证明他的清白,那就没人可以证明了。   赵携进看他不说话,叹一口气:“公司强调过很多遍标准喊话,哪怕你调错之后喊话的时候再确认一眼都不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你们运气好,这是在桂林,要是在高原机场呢?”   高原机场的话,海拔高山脉环伺,他们以大角度下降很有可能会低于越障高度,那么撞山机毁人亡将不可避免。   但真的不是他调错的,张盟眼眶干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被冤枉被栽赃的委屈和苦闷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经理继续批评道:“之后没发现高度下得太快吗?进近过程中不用监视仪表?”   说来说去,如果他们按照标准程序,仔细一点认真一点都不至于发现不了错误,错过修正的最佳时机。   张盟也懊恼,可懊恼有什么用呢?一连串的巧合都凑到了一起,当时航道发生偏移,他忙于提醒,王机长忙于操纵,两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水平航向的偏移上,没有人去注意垂直速率。   最后赵经理站起来说道:“公司开会讨论过这件事了,处罚是免不了的。你作为副驾驶工作缺乏严谨性,驾驶舱没有执行标准喊话,仪表监控不到位,给予停飞三个月的处罚。”   什么?停飞!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要他停飞!   张盟不服地站起身瞪着赵经理,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里分明地写着不服。   赵携进也回瞪他:“干什么,这处罚算轻的了!”   对方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张盟道:“趁这三个月好好地反省一下,瞧你们现在这帮副驾驶,基础基础不牢,程序程序不熟,一天到晚尽惹事!”   赵经理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张盟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处罚既然下来就没有再转圜的余地。虽说他之前天天抱怨这破工作累死个人,可现在真不要他飞了他心里又难受到没法形容。   赵携进骂完人也觉得自己太凶了些,但他并不想现在去安慰这个执拗的年轻人。冷着声音说:“有没有异议?没问题可以出去了。”   张盟点头小幅度鞠了一下腰,一言不发地出了经理办公室。   赵携进烦躁地坐下李捏捏山根,其实他心里并非全然相信王鹏哲的说法,但毕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究竟是谁犯下了关键性错误。   听过驾驶舱录音之后他也明白王鹏哲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是驾驶舱缺乏良性沟通的缘由,是事件发生的前置条件之一。不过要说错的话两个人都有错,因此处罚并不是只针对张盟。王机长没有受到停飞处罚,但对方A类教员的资格因此被免除。   张盟把飞行箱和过夜袋惯例放到后备箱里,但没有哪一次心情如此沉重。他这三个月一百天都将不会再用到它们了。   他本来想开车回自己的公寓却不知不觉开回了原来住的家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并没有调转方向,而是叹口气认命地将车停到别墅门前的车位。   他妈妈孟晓雪正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套装准备出门,结果一出院子看见他惊喜地迎过来。“儿子,你今天回来怎么都没提前跟妈妈说一声呀。”   孟晓雪保养得很好,即便如今人到中年身材有些微微发福,但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配上端庄的灰蓝色粗花呢外套和过膝裙,瞧着气色十分地好。   “妈。”张盟不想说自己被停飞了,但他一颗受委屈的心在见到全心全意爱自己的母亲时还是忍不住一把抱了上去。尽管他现在已经比他妈妈高出不少,但张盟仍然觉得在对方的怀里寻找到了安慰。   “怎么了儿子?”孟晓雪敏锐地察觉到张盟心情不好,一猜一个准,“工作干得不开心吗?”   张盟不说话,只抱着她不撒手。孟晓雪拍拍他的后背,温声说道:“咱们进屋去吧,今天来了可就不许走了,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   张盟松开她,已经调整好了语调:“你是要出门吧?本来打算去哪儿?”   孟晓雪哎呀一声扇扇手,“我哪儿都不去。”她本来约了去美容院保养,但做脸哪有她宝贝儿子重要呢。张母引着张盟进了屋,住家阿姨见她去而复返还和张盟一道,忙走过来问需不需要茶点。   孟晓雪是很了解自己儿子的,忙问道:“萌萌你吃早饭了没?”   张盟摇摇头,以往他是习惯晚起所以这个点儿通常还没吃早饭,但今天他是真的没有胃口。“我不想吃。”   “那怎么行。”孟晓雪唤阿姨:“李姐,再准备一份早餐。”   燕家的早餐时间通常是早上7点半,因为燕然在上初中,八点二十就要开始上课。而燕老爷子和孟晓雪年纪大了每天早早就自然醒,所以李阿姨还从来没有在上午十点半准备过早餐。   张盟在他妈妈的眼皮子底下吃完一盘培根和煎蛋,又喝完一杯鲜榨的橙汁,孟晓雪这才满意地放他从餐桌下来。她见张盟兴致不高又不愿意多说,主动提议道:“中午你就在家吃饭,下午陪妈妈去看电影吧。”   下午张盟陪他妈看了一场电影,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逗他开心,孟晓雪选了一部喜剧片。虽然剧情俗套,但仍然有那么几个笑点让张盟短暂地忘记了工作上的不愉快。   之后他又陪他妈挑了几身衣服,不得不说女人这种生物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款式,只要颜色稍稍不同她们都想全部拥有。   晚上意外地他哥燕斐也回了家,燕然因为要上晚自习晚饭在学校吃,因此餐桌上父母坐一边,张盟就和燕斐坐在另一边。席间,燕斐开口道:“听孟姨说你工作做得不开心?”   张盟抬眼去看他妈,他哥才刚回家怎么小报告就打过去了?他低头否认道:“没,不是什么大事。”   通常这样的回答,那就意味着确实有不开心,只是倔强不肯承认罢了。燕斐没有看他,只继续说道:“实在不想干了就回来,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张盟用筷子拨弄着自己碗里那一小撮青菜,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还能不上班天天在家翻着肚皮躺平不成?而且说起来最早他是没多喜欢飞行,现在……张盟想了想,他确实舍不得这份工作了。   他妈妈在对面接话:“就是,干得不开心就别干了。要我说你在天上飞我这个当妈的是一点不放心,多危险呐。”   “妈”,张盟再一次无奈地纠正她:“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事故概率比汽车低多了。”   孟晓雪叹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几百万分之一对吧?普通人一年坐个几回就算了,你天天工作就是干这个,一年好几百天都在飞机上待着,怎么保证就不会遇上呢?这概率可就一下子高多了呀!”   张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他妈继续说道:“我看你还是回家来上班吧,也正好帮帮你哥,免得他太辛苦。”   孟晓雪说着燕斐最近又瘦了云云,要是放在以往张盟肯定跳出来插诨打科说自己不爱穿西装打领带每日去办公室坐班,但他今天心很累什么都不想说,只转头去望他哥的表情。   燕斐表情淡淡的,没说赞成也没说不同意。张盟低下头扒饭,没有心力参与这样重复上演的戏码。 第46章   季晨在家刚补过觉,老罗的电话就打来了。对方在那头和他打招呼:“小季睡醒了吧?”   季晨还有些不甚清醒,扶着脑袋“嗯”一声。老罗似乎是在外边儿,背景音有些嘈杂。   “跟你说个事儿,上次冤枉你那小子听说被停飞了。”   季晨一个激灵顿时清醒,捏着手机追问道:“你说谁?张盟?”   “啊对!我记得他名儿,就是他!”老罗似乎在和什么商贩讨价还价,丝毫没有注意到季晨语气上的变化。   “你确定没弄错?”季晨有些焦急,明明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罗侧头用肩膀夹住电话,一边掏钱一边告诉季晨:“没错儿,我今天在食堂听办公室那些人说的,公司通报都出了。”   “啊,喂喂?”   老罗从肩膀上拿过电话来看,纳闷着怎么通话断了?他想大概是自己不小心摁到了挂断,不过也没啥反正八卦已经分享完。   那头,季晨挂了电话忙不迭地进入公司员工APP,在通告栏里果然找到了一则处分通报。   他悬着一颗心迅速浏览完,然后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停飞三个月,他刚才听老罗那么说还以为张盟被永久禁飞了。但冷静一想,如果公司航班真的出了需要吊销飞行员执照的安全事故,他做机务的肯定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燕宅,晚饭过后孟晓雪换了一身运动装挽着丈夫燕成一起出门散步。燕父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每天都按照医生和理疗师的建议早晚各步行四十分钟。他们夫妻俩一齐出门去完成今天的锻炼任务。   客厅只剩下张盟和他哥,李阿姨尽职地收拾着厨房和餐桌。   张盟正在想该说点什么好,他哥主动开口道:“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出趟差。”   燕斐同张盟一样,成年之后就没再同父母一起住,他在公司附近有一套自己的顶跃。他问张盟“你今晚住这边?”   张盟点头“嗯”一声,他答应了他妈今晚留在家里睡。   燕斐点点头,拿上外套准备离开。走之前,他顿了脚步,回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钱不够花了也说一声。”   “好。”   张盟说不清自己对他哥到底是什么感情,燕斐长他六岁,从前他哥进公司上班的时候张盟还是个学生。那时候燕斐没少给他发零花钱,每回张盟都笑嘻嘻收得理所当然。   如今他成年了二十好几一个大男人,他哥对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如今,张盟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地依赖对方,但同时他也无法去割裂这份手足感情。   虽然知道燕斐心里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对他毫不设防,但张盟从来没有将燕斐放到过自己的对立面,从前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燕斐走之后张盟独自站在客厅窗边眺望,外面夜色已经降临其实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但热闹过后格外空荡荡的房子令张盟找不到事做。若不是下午他妈妈一直将时间安排得很充实,张盟其实做什么的欲望都没有。   寻常他的休息日总是被各种电脑游戏占满,但人心情不佳的时候,往常堪称有瘾的休闲娱乐活动也不再具有吸引力,甚至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很煎熬。   张盟不禁在想,这三个月一百天,他到底要怎么才能熬得过去?   手机忽然响起来,张盟拿出来看一眼,是江新年。估计对方看到通报了吧,张盟接起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师兄”。   江新年劈头盖脸就问:“你怎么回事儿?”   张盟哭丧着脸,委屈地说:“是王机长调错的FPA,他非甩锅到我头上。”   江新年顿了一下,选择相信张盟,但他仍然语气严厉地反问:“他调错之后你没检查?下降的时候你不用监控高度表?但凡你调出VS垂直剖面看一眼都不至于发现不了吧?”   张盟不说话,因为江新年说得句句在理,如果那时候他做了交叉检查,一切就都可以避免。   但江新年作为公司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同事,也是他来S航交到的第一位朋友,听闻他被冤枉被栽赃不但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是这样只会批评他说他做错了。   张盟心里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反弹到一个顶点,气话脱口而出:“这不是也没出事么,你们至于吗?一个个的都训我!”   电话那头的江新年似乎比他还气,冲他吼道:“真出事了还用得着训你吗?”   这小子就是没长醒,真出事真出事他人都没了,自己到哪儿去逮着他骂?   江新年吼完被身旁的褚煦梁轻轻拍了拍肩膀,一口气顺过去重新冷静下来好好跟他说:“你说王机长调错的FPA,也没证据吧?”   要是有证据,对方机长的职务都难保,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被撤了教员。   “你该庆幸只停了你三个月。”   说实话,这个处罚不算重。飞行员这一职业容错率很低,不是没有同事因为操作失误在空中飞出各种机载警告,最后被公司终身停飞的先例。   这一次或许没带来严重后果,但难保下一次不会酿成灾难。因此无论是当初在航校还是入职了航空公司后,对于飞行员来说淘汰机制一直都是存在的,没人敢拿生命去当你试错的成本。   “就当是休假,你也别有怨言了。这段时间好好看看书,有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我。”   江新年放缓了语气,张盟年轻气盛心里有不满,但重要的不是现在去说服每一个人都相信你,而是不断学习充实自己将来用实力说话。   谁职场上不吃一点哑巴亏,如果张盟能一切按标准程序来,对方也根本就没有能甩锅给他的机会,好在这次的结果还不算太坏。   张盟其实刚才说完也后悔了,他知道江新年能打电话来是好意,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他不该冲对方发脾气,但情绪这种东西总是难以控制。   张盟点点头,然后又想起江新年看不到,忙答说:“我知道了师兄。”   挂断电话,江新年对身旁的褚煦梁说道:“张盟说FPA是王鹏哲调错的,你怎么看?”   在外人看来,这样简单愚蠢的错误理应是没有经验的副驾驶犯下的更符合常理。但褚煦梁深知没有人不会犯错,就像米其林大厨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有切到手指的可能性。   越是简单的动作越容易令人掉以轻心,这是为什么驾驶舱的两名机组人员需要反复进行交叉检查,制定标准程序和喊话的原因。   王鹏哲能凭经验清楚地预判因为凑整而多设置了高度所以需要在最终进近点之前半海里就提前调定下降角以避免剖面稍高。   但同时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在急躁的情绪中犯下误将FPA旋钮由计算好的3.1调成了3.7的小儿科错误。   这样的错误原可立即纠正,但因为驾驶舱里的两个人缺乏沟通,都省去了核查和喊话的步骤而令偏差持续存在。仪表监控形同虚设,最终造成他们无法形成稳定进近从而复飞。   “张盟说的或许属实,但这并不能令他免责。”褚煦梁看出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停飞对他来说,可能反而是好事。”   如果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揭过,王鹏哲承担了主要责任,也许对于张盟并不能起到一个深刻的警醒作用,那么对方这样的飞行态度很有可能在将来造成更严重甚至于无可挽回的灾难。   江新年深以为意,他觉得自己和褚煦梁在大部分原则事件上的看法都惊人地一致,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三观契合?   张盟在入睡前接到了来自季晨的电话,他从床上坐起来,调整好情绪。大概对方也看到通报了,张盟感到有些丢脸。   “喂?”他听见自己还算平稳的声音回荡在手机。   “你睡了吗?”   季晨这个人性格瞧着老成,但嗓音始终带着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空灵。张盟形容不出来,像山泉叮咚又像林间雀鸟,总之好听得很,像是能抚慰人心。   “还没。”其实他灯都关了,只是人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   季晨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上次你不是说想出去玩吗?我请了年假,要不要一起去?”   张盟确实好几个月之前在季晨耳边嘀咕过想出去玩,还怂恿人请假跟他一块儿去。那会儿季晨推脱说他忙没空,张盟费了好多口舌都无用。   此刻对方主动提出邀约,张盟怔愣之余也觉得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他是该出门散散心,转换一下心情。   两天后,季晨准时出现在张盟小区门口。他没见到人给对方打电话,听见那头张盟明显迷迷糊糊的声音,叫他把车先停到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张盟挂了电话就从床上跳起来,他和季晨约好一起出去玩,因为对方只请了两天假加上本来的休息日总共三天,所以他只能将目的地定在了离深圳不远的惠东巽寮湾。   定好的早上九点出发他却在八点整闹铃响起的时候随手摁掉,心想着再眯五分钟就好,结果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张盟跳下床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洗漱一番换掉睡衣,来不及抓发蜡精心收拾,拉上行李箱就下了楼。还好东西他是昨晚就收拾好的,不然可要季晨好等。   张盟在微信上给对方发了自己的车位号,让季晨在临停位停好车后去那等。等他到了地下停车场,季晨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今天穿一身藏青色的冲锋衣,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   张盟不好意思地讲:“睡过了,没等太久吧?”   季晨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开你的车去?”   去巽寮湾可以坐高铁到惠东站然后打车去海边,也可以从深圳开车过去大约两个小时,于是他们之前商定好了自驾。   因为张盟家在福田从路线上来说更近,所以季晨一早开车过来,他还以为搭上张盟他们就直接出发,临行前还特意去给自己的车加满了油。   “嗯,我们出发吧。”   张盟摁开后备箱,把自己那个固若金汤般的大行李箱拎起来准备甩进去。因为有些重甩的动作实施得不太顺利,他正想用膝盖顶住,季晨的手就稳稳托住他箱子下方,顺利帮他把行李箱安放好。   季晨将自己那个轻便的小包也随意扔到上头,抬手摁了后备箱门上的关门按钮。他也是不太明白,短短两三天而已张盟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带吗?   “我来开车,你还没吃早饭吧?”   季晨已经自然地拉开驾驶座的门,递给张盟一个塑料小口袋。张盟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打开口袋一看,是一杯豆浆和四个放在透明食品盒里的小包子,还温热着。   张盟窝在副驾驶舒舒服服地小口啃包子,包子皮薄馅儿鲜,豆浆也不是外面便利店的那种味道。他忍不住叹一句:“好吃。”   “二单元三楼那家的叔和婶儿做的,他们每天早上七点在都小区街口拐角那里卖早餐。”   季晨住的那个院子大多是些关外的当地住户,做些小商贩的生意糊口。那个流动包子铺的王叔和王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豆浆和包子都是当天现做现卖,用料实在价格实惠,小车一推已经卖了十几年,季晨经常去照顾他们的生意。   “你早上也吃的这个?”张盟转头问。   这时候他们已经开到了大马路上,早高峰的车流密集,季晨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扶着档杆,因堵车而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侧脸线条冷峻在逆光中轮廓更显明晰,听到张盟的问题后点点头,分过来的眼神变得柔和。“嗯,跟你的一样。”   张盟顿时觉得手中的包子和豆浆似乎变得更好吃了,他食量不大,四个包子其实对他来说有些多了,但不知不觉中张盟将它们吃了个精光,用湿巾擦了手再扎紧塑料袋。   没多久车子脱离密集的车流,进入惠深沿海高速,在平稳的行驶还有和煦的暖阳中张盟未尽的困意渐渐卷土重来,不多久就歪着头睡着了。   季晨转头温柔地打量他的睡颜,然后将张盟那闹腾的车载摇滚乐关掉,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第47章   张盟订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面朝大海的一套海景房,有180度的环形阳台和落地窗,窗帘一拉外面海天一线入目尽是蓝色。   他小时候和家里人来过一次,当时住的这家酒店的别墅,虽说带了私人小泳池,但却没法拥有这种开阔的海景视野。   “怎么样?还不错吧?”攻略都是张盟做的,此刻忍不住向季晨讨要表扬。   季晨安静地站在窗边,半晌才转头看向他笑了一下,说:“很美。”   张盟絮絮叨叨:“虽说景色比海岛差了一些,但其实咱广东也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他踢掉自己脚上的运动鞋,换上酒店棉质拖鞋,来到窗户边和季晨站到一块儿。随口问道:“你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旅游啊?”   季晨抿了抿唇,摇摇头。张盟一时没理解到,半晌才后知后觉惊讶地问:“你这么些年没出去玩过?”   季晨嗯一声,他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每年的年假都被他用在过年回去探望奶奶。算起来除了老家和当初上学的北京,如今工作的深圳他就再没有去过别的城市。   张盟顿时后悔了,他就该怂恿季晨多请几天假,然后带着对方满世界玩一玩。他原本的家庭虽然不如燕家富裕,但好歹也算中产,上小学之前他爸妈就带他出国玩过。后来到了燕家,他们每年都会全家一起度假,就算继父忙工作走不开,他妈孟晓雪也会带孩子一块儿去旅游。   张盟联想到季晨那八百块月租的房子,不禁感到一阵心疼,季晨每天辛辛苦苦上班挣钱连出门旅游一趟都舍不得。他再看向季晨的时候就有一种当初看见希望工程宣传画上那个课桌前衣衫破旧但眼神坚定有光的小女孩的感觉。   张盟把手搭到季晨肩膀上,义不容辞地拍胸脯说道:“这次时间仓促,下次我们出国去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张盟这头在上演情深义重的帮扶一家亲,但看在季晨眼里,张盟亮起的眼眸,柔软的发丝,背后一望无际的蓝色海平面,无一不在向他传达:他暗恋的人回应了自己,向他提出携手看遍山川江海的誓言。   张盟今天因为起得急没来得及收拾发型,刚才在车上又睡了一路。此刻微长的栗子色发丝些许卷翘。他今天没有佩戴耳饰不再给人一种精致的距离感,看起来就像是邻家娇生惯养的弟弟。眼尾的一颗小痣俏皮又妩媚,季晨望着那里,鬼使神差很想亲一亲。   还没等他动作,张盟手一松转身,“啊,我给餐厅打个电话,中午我们就在酒店吃吧,下午太阳大就不去沙滩了,等傍晚再过去。”说罢,他就来到床头拨服务台号码,告知对方在西餐厅留一个靠窗的位置。   刹那间季晨也回了神,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换了身凉快的短袖衫。   中午两人在酒店餐厅的观景位就着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吃了午餐,回房间休整了一会儿张盟提议去泳池游泳。午后海边日光太强但酒店的泳池有一部分被大楼阴影覆盖,还设有遮阳伞,适合这个时段去。   一到泳池边,季晨抬手脱掉T恤衫,他没有带专门的泳裤就穿着自己速干面料的夏季短裤下了水。   张盟扭扭捏捏地披着浴巾,看季晨小麦色的肌肤沐浴在阳光下。这人似乎不怕晒,也不挑阴凉的地方游,蓝底瓷砖的泳池中季晨给身上浇了些水,阳光照耀在水珠上令他整个人都泛着细碎的金色光点。   季晨活动了下四肢然后快速地游了一个来回。   张盟脱了自己的防晒外套和里面的短袖,再慢腾腾地脱掉外面的短裤只剩下一条紧身泳裤。他没有忙着下水而是在躺椅上仔仔细细地给自己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小腿和脖子都涂上一层防晒乳。   季晨已经游完三个来回,手臂撑在池边眼神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张盟小心翼翼给自己做好防晒措施,这才走到泳池边阴凉处坐下,把一双白皙的小腿泡进水里。   季晨游过来,在荡着金色阳光碎屑的蓝色水波中看他。张盟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撑着池壁也滑入水中。   好冷,张盟不禁打了个哆嗦。   游开之后张盟开始享受起身体在水中的感觉,他小时候学过游泳会好几种姿势,蛙泳、仰泳,自由泳,反观季晨似乎只会用一种。张盟起了挑衅的心思,主动约战:“咱们来比一比吧,谁先游到终点谁赢!”   “好。”季晨笑笑,就张盟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自己蹬一下泳池壁就能领先他好几米。   两人在泳池长端的一头作准备,张盟双腿发力手臂破开水面才一声令下“开始!”。   季晨后他一步却轻易赶上了距离,反超张盟之后不断将差距越拉越大。张盟会的泳姿多但那都是花架子,在游泳项目上季晨手长腿长天生占优势,并且爆发力和耐力都比张盟强不知道多少倍。   张盟眼见追不上就快输了比赛,动作一急腿上一阵痉挛剧痛。他“啊!”叫一声,腿肚子抽筋了。   季晨没有错过他那声不大的惊叫连忙停下来往回看,见到张盟状态不对立刻从水里一趟游回来,气都没换过。   “怎么了?”   张盟疼得快哭了,还好这里不是深水区,他一只脚能踩到池底不至于溺水。   “脚抽筋了,好痛!”   季晨沉到水下,捞起张盟那只抽筋了不敢动的脚,然后撩了一把湿发,把张盟的脚掌紧紧抵到自己的身上。   张盟缓过那阵仿佛经脉错位般的抽痛感,找回一点知觉,然后大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脚掌上传来的触感。季晨单手握着他的脚踝,而他的脚掌就踩在对方的腹肌上。池水冰冰凉凉,季晨身上带着一点体温,张盟的脚掌心能清楚地感受到肌肉的脉络起伏。   张盟害羞地想收回腿,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一把按住。   “别乱动,再压一会儿就好了。”   张盟咽了咽口水,季晨此刻发丝滴着水,身上水迹未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北方人骨架大肩膀宽,利落漂亮的肌肉线条从胸口一直延伸到水面下的腹部,而自己的脚正踩在那里。   画面太具诱导性,即使张盟欲盖弥彰地闭上眼睛也阻止不了生理上的悸动。他羞耻地挣了挣,强硬地收回腿,埋怨道:“好了。”   季晨松了手,说:“去岸上休息一会儿吧。”   张盟点点头,随即否定道:“我待会儿再上去!”他的泳裤太贴身,一出水就暴露了。季晨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确定道:“真的没问题了?”   “嗯。”张盟脸红了,他希望对方不要看出端倪,赖在水里磨磨唧唧好一会儿才上了岸,之后便一直待在躺椅上不肯再下水。   季晨游了一会儿便和张盟一道回房间,待到傍晚日头西斜,他们才换上凉拖一起去海边。   虽然不是酒店的私人沙滩,但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人并不多。   此时夕阳不再刺眼而是带着一种柔和的光晕,季晨脱掉鞋子赤脚踩上沙滩。流沙软绵细腻的触感,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海浪起伏着扑向浅色沙滩又轻柔地匍匐着退回去,每一次浪涌都像是一次柔情蜜意的诉说,温柔地亲吻着自己的脚背。白色的浪花仿佛新娘缀着的头纱,摇曳在金色的夕阳和蓝色的大海中舞动,海景远比他梦中还美。   “好看吗?”张盟在一旁歪着头打量他的表情。   季晨温柔地看他,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心也变得软绵绵的。“好看。”   晚饭两人是在海边的海鲜大排档解决的,张盟这个人眼大肚皮小,海鲜都是活的现点,他选了太子蟹做成避风塘口味,又要了椒盐濑尿虾和焗鲍鱼,最后又舍不下想吃海胆炒饭。结果菜上了桌他几筷子就饱了,季晨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只好给他善后全部吃掉。   吃完张盟去结账结果老板说他同桌那位帅哥已经付过钱,张盟转头跟季晨抱怨:“怎么跟我这么见外啊?”   季晨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中午你不是才请了。”   之前也是,张盟预订酒店的时候季晨非要和他平摊费用,他本来是想订两个单人间的但为了替季晨节省一点最后才订的一间双人房。   张盟平日里骄纵惯了不愿去住那些便宜的民宿,但季晨又不肯让他把费用全包了。想到季晨这个人平时那么节约这趟陪自己出来玩花掉了不少钱,张盟心里酸酸涩涩的。   吃完饭张盟又空出肚子说他还想喝奶茶,季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陪着张盟去小吃街买奶绿。张盟嗦着奶盖,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瞅见街边有一家烟酒铺,忽然想起自己此行出来忘记了带烟。   他迈进店铺找了一圈,可这家小店并没有他惯常抽的牌子。老板笑容可掬地推荐另一种薄荷烟被张盟摇着头拒绝。张盟忽然想起他那天晚上在季晨家发现的烟盒,装作随意地试探着问:“季晨,你平时喜欢抽哪种?”   张盟在自己的心跳声中等着对方的答案,如果他说出另一个牌子,自己就可以状似无意地问他为什么会买自己抽的那种。如果他说出的就是自己抽的牌子,也可以顺理成章地问问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可季晨的答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只听季晨平静地陈述事实:“我不抽烟。”   张盟楞了一会儿,大脑宕机般无法思考。然后才机械地重复道:“你不抽烟啊。”   回去的路上张盟难得无话,原来季晨根本就不抽烟,所以事实的真相就是那包烟大概率是自己哪次丢三落四忘在季晨家的吧。这种可能性很大,张盟那段时间经常去季晨家找他,他这个人记性不好总是忘东忘西,或许季晨只是随手帮他收进了抽屉,而自己竟然翻来覆去纠结揣测了这么久对方的心思。   张盟肉眼可见地耷拉下去了,果然,季晨是直男。人家根本不喜欢自己,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还因为理不清心思躲了对方那么久。   季晨完全不知道张盟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玩一天累了没什么精神。两人回了酒店,先后洗漱各自躺到床上。   张盟无语望天,自觉做人实在太失败太搞笑。工作工作不顺,爱情爱情失利,以为那小种子大概就快破土而出发芽了,结果没想到自己种下的根本就是一粒炒熟的种子,就算等上一辈子也等不到它发芽开花结果。   人的心理也真是犯贱得很,之前他以为季晨喜欢自己,被动得不知道该给什么回应好。如今发现只是误会一场,心里竟然又开始失望惋惜,觉得空落落的。   而季晨晚饭吃得太撑此刻也没什么睡意,今天看过的美景,度过的美妙时光都令他感到一种虚幻的美好。他很舍不得就此睡去,还想要跟张盟多说一会儿话,但又怕打扰对方休息,毕竟刚才张盟看起来挺累的样子。   张盟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杯奶绿大概加的是真绿茶不是奶茶粉,此刻他无比清醒同时又深觉自己十分失败,翻身之际忍不住一口气叹出了声。   “还没睡着?”黑暗中,季晨的声音从隔壁床传来。   张盟“嗯”一声,翻过来面向着季晨那边,房间里只留了卫生间那边的地灯,黑暗中他其实看不见季晨的脸只大概能见到一个被子的轮廓。   “在为处分的事不开心吗?”季晨轻柔地开口。   之前季晨一直没有提过这件事,张盟还以为对方没有看到通报呢。他不情愿地“嗯”一声,季晨原来知道处分的事这让张盟觉得自己更失败了。   “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那个错误参数不是我调的。”张盟声音跟蚊子一样,他被骂过太多次,已经不怎么有自信为自己辩解了。   “我信。”季晨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没有质疑没有审问。   张盟眼眶已经有些热,但他不愿意让季晨听出自己此刻脆弱的情绪。“不过我也有错。”   其实张盟并非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他心高气傲又倔强不肯服软。对方越是指责他他越不想承认罪状,当面对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时,他又自觉开始反省愿意低下头来面对自己的失误。 第48章   “最早我没多喜欢飞行,也没太把这份工作当回事。”张盟翻身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后来见到了许多认真又厉害的前辈。”   尽管王鹏哲的甩锅行为对张盟的三观冲击不小,但他也清楚那是极少数人。在飞行这条职业道路上张盟遇见了很多值得他尊敬的人,像江新年明明已经那么优秀,却仍然一步不停一直在努力向前。   还有虽然严厉得有些可怕,但操纵技术堪称教材一般的褚煦梁,张盟真心觉得无论什么刁钻的飞行问题在褚煦梁的脑子里都能扒拉到答案。   张盟继续喃喃说道:“自己也想做得好一点,可是……”   可是飞行靠的是经验的日积月累和扎实的理论基础,张盟就算开始有心向学想要达到江新年甚至说是褚煦梁那样的程度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况且他向来懒玩心重,经常静不下心去看书或者思考作总结,飞行操纵方面瞧着还行但理论储备明显不够,总的来说算不上好也算不得差,得过且过。   “还是怪我自己。”   张盟又叹一口气,确实是他太不严谨,不把标准程序当一回事,结果吃了哑巴亏。而且他从前总觉得机长是靠谱的全能的,凡事都有机长兜着,即使自己有不懂的地方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只是个副驾驶而已。   结果没想到并不是所有机长都像他师兄或是褚教那般,也或许是人就会有犯错的可能,总归是他掉以轻心。干飞行这一行既要讲求协作,同时能依靠的又只有自己,把生命和前途都压在别人身上,既危险又愚蠢。   “我以前也被人冤枉过”季晨淡淡开口,“那时候没法证明自己,感到无力又绝望,像深陷沼泽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回忆起十来岁在修车行被栽赃偷钱的事,如今的季晨还能感受到当初那种恨不得剖腹剜心以证明自己的愤怒与委屈。   “后来我想通了,有些事我是无力改变,但我可以改变自己。”当时车行老板的一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廖哥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季晨怀揣着这份星火,攒够钱重回学校念书最后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离开了那个从小生长的小镇。   他转过去看张盟,借着浴室地灯透来的微弱光亮,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的季晨能清楚地分辨张盟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和他的侧脸。“我会陪你一起加油。”   张盟心里暗道一声“妈的,整得他都想哭了,直男都这么会煽情的么?”他压下喉头的哽咽,稳住声线说道:“谢谢你。”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张盟得知季晨的父母都早早不在了,对他更加地同情,心疼到不行。   虽说对方是个直男,不宜发展那方面的关系,但季晨这个人面冷心热,内里温柔又坚强,这个朋友张盟是认定了。   第二天由于张盟昨晚入睡得太迟,导致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他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发觉季晨正在落地窗前做俯卧撑,他整个人呈一道笔直的斜板,手臂肌肉发力带动身体一上一下起伏。   张盟咽了口干唾沫,出声道:“怎么不去健身房锻炼?”   季晨闻言停下动作站起来,喘着气开口:“这里还有健身房?”   也不怪他不知道,张盟这才想起来季晨连出门旅行都没有过,又怎么会知道五星级酒店一般都配备了健身房供客人使用。“嗯,可以翻翻那边的介绍,看在几楼。”   季晨果然去翻桌子上的服务手册,边看边回头对张盟说:“你先洗漱吧,我等你洗完再洗澡。”   他指指桌上放着的牛奶和一个牛角包,“早上看你睡得香没叫你一起去吃早饭,我问了餐厅早餐只提供到十点钟,就给你买了牛奶和面包回来。”   张盟亮起感激的星星眼,季晨这个朋友实在是太体贴了,他已经迅速转换好了角色,直男的感情不能碰,这是gay圈无数先辈惨痛经验教训总结出的至理名言,是基圈恋爱法则第一条。   张盟还没有不自量力到去挑战真理的权威性,所以在昨天得知季晨对自己根本没那方面意思以后,张盟已经完全将对方摆放到了朋友的位置,并且更加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对方的照顾来。   好兄弟讲义气嘛,带个早餐啥的是常规操作。   他看季晨额上都是汗,体恤领口也被汗水濡湿,颇为大方贴心地安排:“你先洗,你动作快一些。”   这是事实,他和季晨住了一晚已经见识了对方堪称军人般的战斗澡速度,相反他刷个牙洗个脸再抓抓头发啥的可能会让对方等太久,还不如季晨先洗他再慢慢收拾。   季晨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张盟躺靠在床头,还穿着他那套灰色丝质睡衣,手里拿一个像是电动剃须刀的东西在脸上轻柔地滚动。   季晨擦着头发上的水打量,越看越觉得奇怪,因为张盟握着那东西上下滑动,不仅弄下巴和唇周连脸蛋和额头也一并照顾到了,胡子总不可能长头上去了吧。   “那是什么?”季晨忍不住出声询问。   张盟从舒服的按摩护理中睁开眼,看看手里的仪器回答他:“Zuess啊,二代。”   “干什么用的?”季晨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对这些完全陌生,什么宙斯听都没听说过。   “哦,是美容仪。”张盟记起季晨是个直男,直男当然不认识这些好东西,继续解释道:“就是可以提拉紧致、补水保湿还能强韧屏障改善敏感肌。”   季晨听得眉头皱起来,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张盟出门三天需要那么大一个行李箱了。这人光是衣服裤子就好多套,连墨镜都带了两幅说是为了搭配不同造型。那些个什么擦脸的瓶瓶罐罐摆了卫生间一台面,还有他听都没听过的这美容仪。   季晨的目光落在张盟敞开的银色行李箱上,瞧见里面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东西。他面色怪异地蹲下身指着那形似那玩意儿的东西问:“这又是什么?”   张盟抬下巴一瞧,原来是他的REFA。他也不给季晨这个直男介绍名字了,只说:“也是美容的,滚脸滚身体都可以,你要试试吗?”张盟说着就下床热情地拿起REFA邀请季晨体验。   季晨摆着手连忙后退,这东西的造型实在不敢恭维。他可不想放到脸上去,也不知道设计师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等张盟磨磨蹭蹭地收拾停当再吃了季晨给他带的早餐已经是十二点,他现在当然吃不下午饭,两人于是决定先去酒店的泳池游会儿泳消消食。   因为正值饭点,酒店泳池很空几乎没人,张盟和季晨占据了阴凉处的两张躺椅。今天日光强烈又是正午,大楼的阴影暂时只能照到泳池一角。   季晨脱了衣服正要下水被张盟叫住,“唉,你帮我抹抹背好吗?”   张盟正在涂防晒乳,昨天他就没涂背,导致后背被晒得有些发红。今天太阳这般烈,他怕再不保护好要晒脱皮。   季晨愣了一下,昨天张盟都没对他提这样的要求,但他仍然乖乖地倒回来,接过张盟手里的防晒乳液。   张盟脱了衣服舒服地趴在躺椅上,“多挤一点,涂厚些。”   季晨捏着防晒乳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先倒了一些乳液到自己手掌心搓开然后再轻轻地涂抹到张盟的肩膀后侧。   张盟舒服地眯上了眼睛,季晨的手掌宽大掌心和指腹有一些粗糙,但动作轻柔摩挲起来恰到好处。   季晨替张盟涂了上半背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但趴在躺椅上的张盟丝毫没有察觉。还在兀自发出些细小的哼哼声,猫儿似的挑逗着季晨紧绷的神经。   一阵冰凉激得张盟轻轻抖了一下。这次季晨直接把防晒乳液挤到了他后腰凹陷的地方,然后一双手才覆上去,慢慢将其抹散。   张盟个子不高,骨架也偏小,一截窄腰季晨似乎双手就能丈量。皮肤也白皙柔软,嫩得不像是男孩子身上该有的皮肉。   季晨草草替他抹好,不敢多待,站起来一刻不等地转身下了泳池。   张盟翻身坐在躺椅上又仔仔细细给自己的腿和胳膊都涂了一遍防晒,这才下到水里那一小片阴凉地去做热身。   游完泳又吃了饭,下午的两人依旧到海滩边去躺着。张盟这个人安排的度假就是这种风格,睡够出门到哪都是瘫着。特种兵打卡景点那种旅行不适合他,舒舒服服躺在沙滩椅上,怀里抱着个大椰子才是美事。   张盟戴着墨镜听着音乐欣赏沙滩上来往的游客,季晨随着他的视线发现这人比基尼美女不看光挑穿着泳裤的帅哥盯,视线跟着人家移动看得毫不掩饰。   季晨有些不乐意,他低头瞧瞧自己其实身材也不差,为什么……   这时一个彩色沙滩球落到他脚边,不远处两个嬉戏的小孩正眼巴巴望着。季晨拾起那个球主动走过去交还给小朋友,小女孩甜甜地说:“谢谢大哥哥。”   季晨温柔地回以微笑:“不客气。”   张盟看得呆了,热烈的阳光下,季晨肩宽腿长比例优越,原本冷毅的五官因为笑容而带着柔情。张盟不禁酸涩地想:“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以后可以当他老婆啊,季晨一定会是个温柔的好爸爸,女儿奴那种。”   真是可惜。 第49章   晚上酒店放映露天电影,在草坪上设了投影大屏幕,还安排了许多充气软球充当沙发。张盟一屁股躺上去,星空海风还有空气中的花香,比那密闭的影院不知道有氛围多少倍。   季晨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坐下,这种柔软没形的充气沙发令他不敢完全坐实,总觉得会压塌似的。张盟看他坐得拘谨,坏心地一把将人拉倒和他并排躺在上面。   今晚的影片是《面纱》,改编自毛姆的同名小说。讲的是一位新婚的英国女郎跟随自己医学博士的丈夫来到中国上海,然后又随其深入乡村霍乱流行的疫区去援助的故事。   原本娇生惯养生活富庶的女主角骤然来到贫穷落后的小乡村,一开始她厌恶这种无趣蔽塞的生活,也不满丈夫的死板木讷。   但随着疫病的流行她见识到了人性的善良和愚昧,自愿加入到修道院的义工行列,也最终在这异国他乡领悟到了爱与奉献的真谛。   张盟泪点很低,季晨去要了纸巾来给他擦眼泪,张盟嘴上倔强地抱怨:“干嘛放这么煽情的老电影。”   “你之前看过?”季晨柔声问,只觉得张盟哭起来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上大学的时候就看过了。”张盟擦干眼泪,左右看了一眼确保没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偷偷掉金豆豆。   “要不要去酒吧玩?”这会儿九点多,时间尚早,夜生活什么的还可以再丰富一点。   “我想回房间了。”季晨对热闹的地方没有兴趣,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张盟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好吧。”其实张盟也不是多想去凑热闹,就是随口一提而已。他们从晃晃荡荡的充气沙发上起身,一前一后往电梯口走。   回到房间洗过澡,张盟敷上一片面膜躺在床上看手机。而季晨则是百无聊赖地在电视上换台。   打了两盘手游张盟兴致缺缺,索性点开许久都没动过的蓝色交友软件,和他家小朋友聊天。   “小橙子在干嘛呢?”   “看电视。”   “我出来玩啦,在海边。”   “嗯,大海很漂亮。”   “不过明天就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那边小橙子犹犹豫豫,半天才发过来一句:“这次出来你开心吗?”   张盟噼里啪啦打字:“开心!烦心事都想通了,多亏了我的朋友们。”   “朋友们?”   张盟细数:“是的啊,有关心我的师兄还有陪我出来玩的哥们儿,家里人其实也挺照顾我情绪的。”   季晨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侧头分给张盟一个眼神,那人躺在床铺上没心没肺偏偏还一脸无辜。   “和你一起旅行的是哥们儿?”小橙子如是问。   张盟心想对啊,不然呢?人家可是钢铁直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嗯!铁哥们儿。”   季晨放下手机,感到太阳穴一阵一阵跳疼。他这个小号可没有掉马,而且上次张盟连他哥曾经派人跟踪监视他这样私密的事都跟橙子分享了,没必要对着见不到面的网友碍于面子不承认他们的关系。要知道这是同性交友APP,张盟根本犯不着在这里隐瞒自己的性向。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里,张盟走马灯一般脑子里一会儿是季晨穿着短裤站在沙滩上温柔笑着的样子,一会儿是季晨泡在泳池里身上肌肉覆着水光的模样。   画面再一转男人握着他的脚踝,将他的脚掌抵在自己腹肌上。肤色偏白的脚腕和小麦色的身体形成对比,季晨握着他的脚寸寸往下,从腹肌描摹到人鱼线。   张盟浑身无力抽不回去也不想抽回腿,浑身都烧起来,热得仿佛要蒸干血液。   黑夜中,张盟猛地睁开眼,一把掀开半边被子透气。   好热,他竟然做了这么羞耻的梦,他转头望一眼季晨的床铺,深感对不起心无邪念的好兄弟。张盟起身准备去洗把脸冷静一下,他趿拉上拖鞋就着地灯的昏暗光线来到卫生间。   凉水浇过脸但还是浇不灭身体里那股热劲儿,前段时间自己全幅身心都困囿于停飞这件事,根本没有心情也没有那种生理冲动。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终于想通了,心结解开的同时身体的欲望也开始复苏,还反弹得有些厉害。   张盟在卫生间待了好久还是消不下那股冲动,但眼下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张盟脸皮薄不好意思,尽管室友还沉沉睡着。   张盟出来喝掉一整瓶矿泉水,又返回床上躺下。但睡意就跟离家出走了似的,再找不回一丝一毫。直挺挺地摊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最终张盟还是认命地又起身回到卫生间。   张盟咬着自己的嘴唇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想要速战速决,可他才刚开了个头卫生间的门就被季晨一把推开。   张盟吓得嘴里叼着的衣服下摆都掉了,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季晨掀起一点眼皮看他,催促道:“还能来干什么,你快点。”   张盟从惊吓中回过神,对方半夜起床来卫生间,不是放水还能干嘛?都怪自己太紧张,吓得语无伦次了都。   而且季晨似乎也没看出来他刚才在做什么,张盟正想提上裤子让位置给对方,就听季晨说:“你这样是尿不出来的。”   张盟惊得弓起后背,可对方就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这种时候别强行尿,对身体不好。”季晨一脸正经地给他科普,导致张盟怀疑自己反应过大才是做贼心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直男互助?   季晨松开他洗洗手,然后淡定地回了自己床铺。   张盟缓了好一会儿才手软腿软地爬上床。也太舒服了吧,和自己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他舒坦了又想起季晨本来也是起夜放水来的,但现在被他弄得似乎也尿不出来。张盟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需要我帮你吗?”   有来有往好兄弟嘛,总不可能他享受了就不管别人。要知道那种滋味确实不好受,自己之前不就折腾了那么久都睡不着。   对床没答话,就在张盟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季晨突然开口带着一点狠劲儿。“这可是你说的。”说完他就一个翻身下床挤到了张盟床上。   一米二的单人床两个大男人免不得要肉贴肉,张盟被身后的热源吓了一跳。回忆起之前在季晨家隔着卫生间磨砂玻璃偷看到的景色,不得不感慨对方真的是天姿傲人。   他有点不敢上手,还在做自我心理建设。谁知季晨根本没打算借用他的手,而是按着他的一双大腿毫无征兆。   张盟被吓得惊叫一声,然后被季晨伸手过来捂住了嘴。“别叫。”   对方语气带着警告,张盟还从来没有在季晨身上察觉到过这种强势又危险的气息。   张盟快哭了,不是,他们直男都玩这么大的吗?   他快要招架不住,求饶地说:“你,你怎么还不……”他本意是想表达怎么还不完事儿。   可在此刻的季晨听来,就是怀里的人回头含嗔带怨的念他。   房间里响起张盟的惨叫声。“疼!疼疼!”   张盟伸手去打季晨,饶是他再迟钝也不信这属于直男互帮互助的范围了。   季晨不敢乱动,只温柔地去亲张盟眼尾那颗小痣,安抚着哄着对方别再哭。   第二天一大早,张盟扶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腰,姿势别扭地打开房门。他只拿了车钥匙和手机准备趁季晨还没醒偷偷溜掉。   走的时候还忍不住想自己把车开走了,季晨要怎么回去。随即又摇摇头把这没用的念头甩掉,他这个被吃得渣都不剩的小白兔难道还要担心大灰狼吃饱了有没有塞牙吗?管他怎么回去呢,那么大个人了坐高铁打车难不成还会被拐卖?   张盟捂着屁股走了几步,迎面一队全幅武装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走来。他们戴着透明防疫面罩,语气急促地讲:“先生,请您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还要回深圳呢。”张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也愣住了。   带头的一位工作人员快速解释道:“酒店住客中确证了几例传染病,为阻断传播所有入住客人将原地接受医学隔离与观察。”并且拿出了一张加盖了印章的通知单。   张盟傻眼了,这什么科幻剧情?生化危机吗?他第一反应是不是什么整蛊节目,可看这阵仗又不像,而且酒店的经理也在后头抱歉地向他解释,并且承诺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身后防疫人员已经开始喷洒消毒雾剂,张盟有点慌了,忙问:“什么传染病啊?”他对传染病的认知还停留在牛皮藓一类,显然没到疾控出手的地步。   “一种新型的致病原,还未完全确定。”   “那得隔离到什么时候?”   那位领头人员回复他:“暂定十四天。放心在此期间产生的住宿费用政府会承担,每日餐食也有专人送到房间门口。”   不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他屁股开花的问题啊!张盟一想到要和季晨在一块儿关整整十四天就生无可恋。   “先生,您住几号房,请立即返回。” 第50章   新闻也开始跟进报道这种新型的传染病,传染机制尚未得到完全印证,但初步估计与生食海产品有关。第一批感染者出现在东亚,日本、韩国以及我国东部沿海地区。患病者大多都会在十天之内出现浑身抽搐,呼吸困难等症状。   目前这种病症在国内只造成了小规模点带状传染,患病者经过及时的治疗也都很快恢复了健康。但日常饮食主要依赖海产的岛国情况就没有这么可控了,不仅大量的渔民被感染,居民们也因为饮食习惯喜食生鱼片,从而造成大面积的传染。   国际航线应管控要求,所有出境东亚各国的人员归国后都必须严格执行十四天的医学隔离观察才能回家,这就意味着飞东亚国际航班的飞行员要么一直住在隔离酒店经历上班休息再上班的循环,要么每趟回家都得经历十四天的隔离等待。   这导致国际航线人员严重短缺,一直以来执飞东亚航班的飞行员也满负荷运转,因为长时间没法与亲人团聚而牢骚满腹。公司领导开会决定从国内航线抽调人手去支援,但要飞国际线首先至少得有英语ICAO 4等级证书,还需要飞行员拥有国际航线英语通信资格。   褚煦梁和江新年满足条件,于是一起主动申请。他们还运气很好地被分配到了同一航线,执飞宁波-大阪的东亚短航程。虽然他们如今都是机长没法儿在同一驾驶舱,但至少两套机组住在一个地方总好过隔着万水千山。   江新年怀着豪情壮志飞完一班抵达位于宁波机场附近的隔离酒店时,才深觉低估了这趟国际机组需要克服的困难,也高估了自己吃苦耐劳的能力。他原本以为来支援飞国际只是回不了家而已,当他下了隔离转运车站在这座三层楼高的普通宾馆前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住宿条件。   往常他们在各地执行完航班公司都统一安排五星级酒店供飞行员们休息,但这次在宁波他们因为执行了日本航班属于重点观察区域归国人员因此要接受疾控中心的统一安排。   医学观察酒店必须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即远离市中心、远离居民区,因此在舒适度上自然没法兼顾,毕竟没有五星级酒店会建在远离繁华的地方。   褚煦梁比他提前一天入住,电话里关心地问:“能习惯吗?”   江新年原本还在嫌东嫌西,豌豆公主似的不肯躺上床休息。听到褚煦梁的声音,想起他梁哥昨天就到了但一句也没抱怨过,也嘴硬地逞强:“有什么不习惯的,累了我哪儿都能睡。”   他话音刚落就尖叫一声,电话那头褚煦梁担心追问:“怎么了?”   江新年整个人蹦到床上,口齿不清地讲:“没,没事,一只蟑螂。”他嘴上说着没事,实则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说起来江新年这个人对狮子老虎这样的猛兽类没有多深的恐惧感,但对蟑螂、蜘蛛一类的小虫子特别膈应,一见到就头皮发麻。   “给前台打个电话,他们有杀虫剂。但你最好下次出去之前再喷,那个吸入人体会有害。”   褚煦梁爱干净,其实也有些不习惯这里的条件。但他明白特殊时期,每个环节的工作人员都十分辛苦,政策的落实也无法兼顾到所有的细节。他们能做的应该做的就是理解、支持以及配合。   “新年,克服一下,忍一忍。”褚煦梁清朗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安抚了一些江新年此刻心中的毛焦火辣。   但俗话说“当你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就意味着房间已经遍地都是蟑螂”。虽说江新年也明白眼下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但他是真的不敢在这样的环境下闭眼睡觉。   江新年没挂电话,用房间里的座机去联系前台。结果前台告诉他杀虫剂已经被借走了,也是他们三楼的房间。江新年在群里找了一圈,原来杀虫剂是被和他搭班的副驾驶借走了。他和对方约好今晚上进场之前交接那支宝贵的杀虫剂。   褚煦梁全程在电话那头听他忙碌,安静地等着。江新年重新拿起手机才想起问褚煦梁的房间号。虽然不能去串门,但他还是想知道对方此刻在哪里。   “307?我就在305!”   江新年惊喜地发现他和褚煦梁的房间竟然挨在一起。这家酒店是直廊式分布,单号房在一侧双数在另一侧,305和307正好紧挨着。江新年不自觉靠坐在床头,墙的另一侧褚煦梁也缓缓走过来将背靠在电视一侧的墙壁上,把玩着那个蓝色暖手宝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该睡觉了,新年。”褚煦梁提醒江新年时间已经不早,对方今晚还有航班是时候该休息了。   可江新年心里膈应着那只蟑螂,眼睛一闭脑海里全是自己睡着之后蟑螂爬满全身的恐怖画面,难得地倔强道:“我不想睡。”   江新年其实很少这样任性,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褚煦梁对于飞行的态度。执勤期不好好休息往小了说是自己精力恢复不好,往大了说甚至可以扣上影响飞行安全的大帽子。可江新年不想骗褚煦梁,就算他这会儿挂了电话也决计不可能去睡觉的。   本以为褚煦梁会数落他一通,像最早带飞模拟机一样用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劝服他立刻休息。但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着思考了几秒钟,没有骂他反而温和地讲:“好,那我再陪你聊会儿。”   江新年意外之余又品出一点甜蜜来,别说是旁人就是换作以前褚煦梁也绝不可能这样纵容他。看来学员和男友在褚教这里还是有待遇区别的,江新年心里甜丝丝,黏黏糊糊跟褚煦梁说一些肉麻的话。   褚煦梁害臊听不下去,主动提议一起看电影。江新年纳闷他们俩要怎么一起看,莫非褚煦梁会不顾防疫规定悄悄过来找他?结果证明是他想多了,褚煦梁说的一起看就是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连着线播放同一部影片。江新年就说嘛他梁哥怎么可能会不顾大局只想着儿女私情,惋惜之余又有点安心,毕竟这才是他了解的那个褚煦梁。   “看什么片?”江新年问。   “《2001太空漫游》好不好?”褚煦梁提出建议。   江新年怎么会说不好,他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听褚煦梁说是获得过奥斯卡的科幻电影。科幻大片江新年喜欢啊,上次那部《毒液》刚放了个开头被迫中断,第二天他们还特意补上,可好看了。   江新年满怀期待地搜到影片,和褚煦梁同时点了播放键。iPad和电话里一起传来片头音乐,像一种奇妙的回声。   半个小时之后,江新年强打起精神,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欣赏不来这么伟大的科幻电影里程碑,也不想质疑他梁哥选片的审美。   可是大导演库布里克运用了好几位著名作曲家的音乐作品充当电影配乐,例如理查.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哈恰图良所作芭蕾舞曲《加雅涅》。   本是为推动剧情发展的交响乐在江新年听来却像是吹响了他困意的号角,更别说当小约翰.斯特劳斯的华尔兹圆舞曲《蓝色多瑙河》一出场,舒缓悠扬的曲调仿佛是专为催眠而生的摇篮曲。   再加上这部影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只运用镜头展示没有人物对白,诱人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空间。   江新年抱着自己的iPad在与困意的斗争中逐渐落了下风,不知不觉间终是被攻陷,沉沉地靠着床头睡着了。   褚煦梁看完这部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后轻声唤道:“新年?”   电话那头毫无反应,褚煦梁会心一笑,轻轻挂断通话时长接近四小时的电话。   晚上十一点半,褚煦梁准时给江新年打电话叫醒。以往星级酒店会提供叫醒服务,但眼下的隔离酒店并不能提供这么全面的服务,只能飞行员们自己设好闹钟。江新年今天本来是没打算睡觉的所以大概率也没调闹钟,褚煦梁担心他睡过头于是兼着心打电话叫他。   手机铃声响起时,江新年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这一觉睡得实在是沉,在电话里抱歉道:“我不小心睡着了。”   褚煦梁提醒他:“你该进场了,快收拾收拾。”   江新年这才惊觉已经是晚上,他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呢。没时间再闲聊,江新年准备挂了电话去冲澡,只听那头褚煦梁叮嘱道:“开门的时候小心地上。”   江新年没来得及细问,洗战斗澡的时候还在纳闷地上有什么啊?莫非走廊上也有蟑螂出没?他用沐浴露使劲搓了全身,迅速换好制服,拖着拉杆箱打开房门,门口地毯上赫然立着一罐瓶装咖啡。   江新年蹲下身将那罐咖啡握在手里,还温热着,是谁放在这里的不言而喻。江新年迫不及待地打开灌了一口,然后重新戴好口罩。他可以想象得到褚煦梁在自动贩售机买罐装咖啡,怕他喝凉的胃疼又回到房间用热水温着,最后再小心翼翼放到自己房门口的画面。他梁哥的神情一定是淡淡的,安静又细致地做着这些事。   或许是长大成熟了,有时候江新年无意间瞥见电视里播放那些为爱要死要活的偶像剧时都会产生一种违和感,成年人谁离了谁还能活不下去?悲伤是刻骨但深沉的,那是一种流淌在时间里的无能为力。同理,爱一个人其实也不需要整日都挂在嘴上,他梁哥很少正面回应他那些肉麻的情话,但褚煦梁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小事,无一不在述说着爱意。   江新年心情颇好地同副驾驶汇合,拿上杀虫剂返回房间死命喷了一通。他眼角眉梢挂着笑,即便隔着口罩也能瞧见。副驾驶魏海枫打趣地问:“机长,啥事儿这么高兴啊?”   江新年手里捏着咖啡瓶,手暖心也暖。“没事儿,就是心情好。”   一下午都没睡好的副驾驶瞧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不敢起话头抱怨住宿条件,心里暗叹:还是咱机长觉悟高啊,特殊时期不讲待遇只谈奉献,自己真该好好学习学习。 第51章   从宁波直飞大阪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的航程,之前国际机组过站关西机场,不仅可以出去转转品尝一下当地的拉面和炸物。江新年还在朋友圈看到过同事在驻外休息的时候去这边的环球影城玩,比北京多了马里奥IP。   但在这个特殊时期,过站他们除了加油和绕机检查,公司要求飞行员基本不出驾驶舱,更是取消了在当地的住宿休息期,改为当日飞回宁波。   江新年和副驾驶百无聊赖地在驾驶舱里等着,魏海枫老家是东北的,性格直爽爱唠嗑。眼下和江新年关在一处,刨根掘底似地拉着他聊天。江新年不爱什么事都往外说但对方就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那点家事都交代了个干净。   魏海峰今年二十九岁,有个自高中便在一块儿的女朋友。女方家里催得紧,希望他们赶快结婚。两人感情倒是挺好的,就是这结婚就得说到买房,以深圳现在这个房价魏海枫还真负担不起。   虽说飞行员工资算高的了,但动不动就上千万一套的房子还是令人倍感压力。就算首付能凑得出来,以后每个月好几万的贷款雷打不动地等着,万一身体出个什么状况飞不了,用什么来还?   魏海枫万分纠结,眼下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咬咬牙在市区贷款买房,以后省吃俭用每月多存点,只要不出意外还是能负担得起。二是退而求其次去市郊买,虽说远一些但压力也相应小一点。他拿不准注意,请江新年参谋。   江新年哪敢在这种人生大事上给人指导,房价以后是涨是跌谁都说不清楚。   “我没丈母娘催婚,所以没考虑买房。若是五年前我肯定劝你快买,但现在这个房价真不好说。你和你女朋友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愿,毕竟以后是你们俩一块儿过日子。如若不买你们婚后肯定轻松很多,但女孩子或许对房子执念深一些。”   江新年一番话看似没阐明立场,实则是提供了另一种思路。魏海枫诧异地道:“还可以不买?”他完全没想过自己还能有选项三。   江新年本意不想劝什么,但魏海枫瞧着着实真诚。干他们这一行虽说薪资不低,但也都是劳心劳力挣来的血汗钱,如果亏上几十上百万的谁能不心疼。   “法律规定了结婚必须买房吗?”江新年思量着说:“女孩子或者说丈母娘对于房子的要求实际上是希望你能提供一种安稳的生活,如果买房反而令你们小俩口婚后压力倍增朝不保夕,那岂不是违背了初衷。”   江新年没有结婚买房的压力,但出于投资考虑他也曾经思量过这个问题。“以往房产算是一种增值投资,但现在已经处于高位,还是保守一些的好。”   魏海枫其实也不太想买房,对他来说好几百万换那么一套小房子,搁他老家能建好几栋自建别墅,这么想想确实不划算。但他来深圳也好几年,从前年轻没考虑买房的事儿,眼见着宝安从两万块涨到六万,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总听人说“你存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告诉他“投资总有盈亏,房产也不例外。”   撇开结婚不论,单从投资的角度,魏海枫其实也并不看好眼下的房市。虽说深圳是一个开放的城市,外来人口多住房需求量也大。如果眼下就连他们买房都如此困难,更别说是普通的上班族了。   “可是没房子的话,以后小孩儿上学怎么办?”这也是他女朋友最在意的问题。   江新年调侃他:“上千万的房子你负担不起,一年十来万的私立学费莫非你还掏不出来?”   魏海枫脑子猛然转过弯来,对啊,这不还有私立学校么。思路一旦打开,豁然开朗。   江新年继续道:“再说,等你小孩上学那得多少年后了,到时候你觉得房价合适,再入手也不晚。”   魏海枫深以为意,点点头决定回去和自家女朋友商量商量。要是他们暂缓买房,结婚后他就可以多带她出去旅游世界各地看看,也不用事事那么节省降低生活品质。   魏海枫这人热情,解决了自己的烦恼,出于亲近又开始给江新年张罗起介绍对象的事。他主动撺掇:“机长,我女朋友有好几个小姐妹都长得不错,学跳舞的。下次我把她们都约出来你看看有没喜欢的。”   “唉,可别!”江新年连忙制止。刚才魏海枫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因为问的是“女朋友”而且江新年不想多说自己的事,所以就答了“没有”,结果没想到还有这出等着他。   现在改口也来不及,江新年只好说:“虽然我没女朋友,但有喜欢的人了。”千万别瞎张罗,他家那位虽然温柔且善解人意,但醋劲儿可不小,他是领教过的。   魏海枫有些诧异,听江机长这意思,他是单恋?人还没追到手?魏海枫实在想不通,江新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机长,关键还长这么帅,居然也有追不到的人?那得是什么级别的天仙?   恰逢这会儿关西机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完成了机身除冰和加油,魏海枫主动说:“机长,我下去交接。”   江新年也站起来同他一块儿,“走吧,我也下去。”坐了好几个小时,再不动动胳膊腿儿都要生锈了。两人戴好防护口罩,走出驾驶舱。魏海枫去做绕机检查,江新年去签加油单。   夜半的关西,海风裹挟着寒意。江新年抬头望着灯束,零星雪粒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他梁哥那么怕冷,过站的时候也曾经站在这个位置吗?   第二天一早,江新年回到酒店,一进门刺鼻的杀虫剂气味就直冲脑门,他快步走去开窗通风,站在窗户前给褚煦梁发微信。   “起了么?梁哥。”   “起了,刚吃过早饭。”   对面很快就回了,江新年不得不佩服褚煦梁严于律己的作息,休息日也这么早起床。他拨电话过去,想听听褚煦梁的声音。和真正亲密的人相处就是那么奇妙,明明感觉无事可说,可一旦通上话自然就会有聊不完的话题。   江新年把昨晚帮魏海枫分析的事告诉了褚煦梁,不确定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万一这两年房价又持续上涨,魏海枫会不会怨恨我耽误他事儿?”   虽然江新年觉得房市不可能一直持续如今的热度,但他又不是经济学家,就算是专家也不能一口断定得准未来的市场走向。   “你也是出于好心,我知道,我相信他也明白。再说这种大事最终是他们俩口子去商量,你也就是提供了一些建议。”   褚煦梁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见解。”   眼下一线城市大涨,最近十年特别是北上广深房价的攀升堪称神话,辉煌时期跟着唱颂歌的人自然多,不少中产也因此身价翻倍,在这样的热望中能保持清醒的人并不多。   江新年平心而论,笑着讲:“主要是我没被架上去。”试想,若是他丈母娘开出必须买了房才可以娶褚煦梁回家,他不也只得乖乖照办。   “什么意思?”褚煦梁没听懂。   江新年嘿嘿傻笑,“我的意思是好在我对象有房,不然再多钱我也还是得掏。”褚煦梁好几年前就购置了房产,他们俩如今休息的时候大多都是住在褚煦梁家。“唉,这么说起来,我岂不算是赘婿?”   “少胡说八道。”褚煦梁被他逗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RUA甲!”江新年听令。   两个人在电话两头笑得开怀,这是只有他们才懂的笑话。两个人都执飞大阪航线,最近几天和对方管制员在无线电中通话,这个词已经听过无数遍。   众所周知,日本人由于发音体系的不同,在英语的学习上存在着一些难以改变的口音,使得大部分日本人在讲英语的时候受原本日语发音习惯影响较深,这一点在关西尤为显著。   关西机场塔台的工作人员每次在回复“Roger”时发音都类似“RUA甲”。且日本人做事严谨有激情,江新年这一声“RUA甲”不仅声音学得像,激昂的语调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好了。”褚煦梁敛住笑,他们俩私下开开玩笑可以,但不管怎么说,无论哪国的机场管制员都算是他们的工作搭档,玩笑变成取笑可就不应当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单独订了吃的送来。”   因为隔离酒店每天固定时间送餐,而他们飞夜航本就日夜颠倒。前面几天要么是睡醒了房门口的盒饭早就凉透,要么想吃上热饭就得等到送餐之后再休息。酒店附近可点的外卖餐食也不多,好些机组成员不得不饿着肚子去执行航班。   公司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安排机组资源处每日收集飞行员们的需求,在原本隔离餐的基础上,两天一趟订购牛奶、水果、酸奶、沙拉、能量棒、牛肉干等方便携带的食物,以供飞行员们补充营养。   果然没过多久,机资的工作人员就在群里通知大家东西已经送达。褚煦梁发了消息,让他们先去。江新年没吭声,按照防疫要求他们理应分批去取,他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出门。   三楼走廊尽头靠近电梯的位置临时摆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江新年挑了几盒酸奶,又拿了一包牛肉干,最后抱上一瓶大的鲜奶。回头望望走廊,失落地准备回房。   结果他刚迈开一条腿,走廊尽头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从他房间隔壁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江新年立在那里,傻了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越走越近。明明前不久才通了电话,但江新年心底的思念在真见着人之后疯长,恨不得能立刻抱上去,贴得再紧一些才好。   褚煦梁虽然戴着口罩,但仍能瞧见他笑了。他在石化的江新年身边站定,状似无意地闲聊:“都有些什么?”   江新年回神,献宝一样挑出两盒酸奶。仔细看了看有一罐是香草口味,之前他们买过,褚煦梁嫌太甜不爱吃。于是动作极快地和自己的换了一罐,然后才推到对方面前。“原味的,不加糖。”   “还有沙拉,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江新年又从购物袋里挑了一包免洗沙拉出来。   “对身体好你怎么不吃?”褚煦梁温和地抬眼看他。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江新年就跟被电到一样,眼神躲闪着也扒拉了一袋绿油油的蔬菜包到自己跟前。   “还有牛奶、牛肉干、午餐肉和巧克力棒。”江新年低着头给他一样一样拿。   褚煦梁莫名觉得江新年像是给自家孩子准备春游野餐食物的家长一样,什么好东西都想给他来一份。   他抬手握住江新年忙碌的手,“好了,我吃不完这么多。”   一点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褚煦梁松开江新年的手腕,按照规定他们是不该有任何身体接触的。   明明什么过分的事两人也早就做过了,但江新年还是不争气地因为这久违的转瞬即逝的触碰烫了耳尖。   “走吧,回去了。”褚煦梁提醒道。   两人并肩走在廊上,要是这走廊当初能修得再长一些就好了,江新年在心里如此盼望。可短短十来米就是他走得再慢也不过三两分钟光景。   站在房门前,江新年没忍住问:“明天你几点出来?”   身旁褚煦梁抿着唇线没吭声,江新年知道自己提了过分的要求,也不执着于让对方为难,主动告别:“我进去了。”   关上门,江新年抵靠在门板上,重重叹一口气。之前申请支援飞国际的时候,想着反正自己没成家,回不去就回不去,不像那些同事们家里老婆孩子盼着等着。可真到了这一天,才知道和爱人见不着面的日子多么难捱。   其实早在辞职那两年,江新年一个人住在洱海边的时候就想过家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有一个安稳的居所,有三餐四季吗?他隐隐觉得不准确,又或者说这样的定义太过狭隘。   他向来不擅长去揣摩太过感性的事,可江新年知道即便他妈妈早些年就离开了,对于他来说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有他父亲的地方仍然是他的家,可为什么辞职时期自己不愿意回去呢?   直到今天江新年才大致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之向往即为家,心之归所即为家。   他长大成人了,不想江云岸再为他担心。所以即便那个家可以给他犹如倦鸟归巢般的温暖,但却承载不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他需要的是一个自己筑起来的巢穴,可以同爱人风雨与共,狂风暴雨时互相舔袛伤口,晴空万里时一同振翅高飞。 第52章   思绪中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是褚煦梁。江新年连忙接起来,对方沉稳的声线带着一丝担忧。   “新年,你生气了?”褚煦梁不确定地问。   “没有。”江新年着急解释,他怎么可能会为这种小事生褚煦梁的气。“只是很想你。”他委委屈屈地说。   “我知道。”褚煦梁又何尝不是呢。   第二天,大概之前没休息好,江新年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他估摸着褚煦梁昨晚要飞,这个时间点已经拿了吃的回房睡觉。本来打算制造偶遇的江新年懊恼地起床洗漱,胡子也懒得再刮。   刚从洗手间出来,正好听到隔壁房间咔哒一声开门的声响,紧接着是不轻不重关门的声音。江新年手按在门把手上,正惊喜地预备夺门而出,忽然间想起昨天分别前的对话,褚煦梁会不会因此生气,觉得自己是刻意在守着他出门?   江新年心中天人交战,一方面他舍不得这难得一次的见面机会,另一方面他又确实不想惹褚煦梁不高兴。纠结半天,一个人在房门口来回踱步的江新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梁哥出门已经快十分钟了吧,按理来说选几样零食而已,来回五分钟都够够的,何至于要花这么长时间?   一个猜想在江新年脑中形成,令他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梁哥莫不是在等他?   江新年一把拉开房门,站在走廊上远远看见那头的褚煦梁也朝他回望过来。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跳声中江新年向对方快步走近。飞行员良好的视力使得他远远瞧见褚煦梁皱了眉,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他猜错了?   “戴口罩!”褚煦梁厉声训斥。   江新年这才惊觉自己出门太急口罩忘了戴,不过还好就在他衣服口袋里。江新年缓出一口气,看来他梁哥皱眉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是他粗心大意忘了戴口罩出门。他急忙把口罩戴上,蹭到下巴的时候江新年变了脸色。   完了,他今早没有用剃须刀!偏偏还没用口罩遮住!要说自己视力好,他梁哥不也一样?那岂不是刚才远远就瞧见他胡子拉碴的糟糕模样了!江新年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结果他给对方留下的不是帅气的身影而是这般邋遢的形象。   江新年肉眼可见地焉了下去,褚煦梁大概以为是自己刚才语气太凶,主动递给他一罐酸奶。“你不是喜欢椰子口味么,多拿几个。”   江新年闷闷地“嗯”一声。褚煦梁没辙了,只能道歉:“不是故意要凶你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你忘戴口罩风险太大。”   江新年抬起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看他,直把褚煦梁盯得不好意思偏过视线去。   “我没生你气,我是怪我自己。”   江新年也不怕丢人了,主动坦白:“早上忘了刮胡子,觉得有点儿破坏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褚煦梁被逗笑了,“你在我心目中什么形象啊?”   江新年想说那自然是英俊潇洒的帅哥形象,他这张脸从小被夸到大,对于自己的颜值还是有点儿信心的,但真要他说出口还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是没看过你早上不刮胡子的样子。”   褚煦梁轻飘飘一句话似一根羽毛挠到了江新年的心间,提醒着他,他们是亲密无间的爱人。多少个早晨一起相拥着醒来,别说是自己没刮胡子,就是没穿内裤的样子他梁哥也见过啊。   江新年也笑了,三言两语间两人之间的氛围回到了熟悉的状态。   江新年给褚煦梁挑了鸡肉蛋白肠,褚煦梁又给他添了维生素片。末了江新年在一众五花八门的营养食品中扒拉出几筒薯片。   好家伙,这是哪位壮士点的单,实在是干得漂亮!江新年美滋滋地把一筒烤肉味薯片抱进怀里,和褚煦梁散步一般磨磨蹭蹭地往房间走去。   临分别的时候,江新年俏皮地来一句:“明天见,褚机长。”   褚煦梁笑笑没说话,江新年知道这是默认了。此后每一天,他们俩都会在拿食品时在走廊上偶遇,前后不过十来分钟。这短短的相处让江新年想起了小时候珍藏在盒子里的巧克力,盼着数着,下一次可以再尝到甜的时候。   在隔离酒店的日子按部就班又无比漫长,江新年和褚煦梁的两套机组轮流着执行航班,重复着隔离酒店、栎社机场和关西机场之间的循环。   江新年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住宿条件,再加上公司订购了杀蟑饵胶,他把房间各个角落都点了一遍,除却最早几天经常看见翘辫子的小强翻着肚皮倒在地上之外,后来就再没受过蟑螂的困扰。   算起来他们来宁波也已经有十天,除却最早一次褚煦梁不经意间触碰到江新年手腕以外,两人再没有过任何的肢体接触。就算是每天能“偶遇”见一次面,那也是看得见摸不着,根本解不了相思,这让早已经习惯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倍感煎熬。   褚煦梁惯会克制,但江新年再怎么逼自己清心寡欲,一周之后也实在忍不住了。这天,褚煦梁飞了回来,估摸着江新年应该醒了照例给他打电话过去。对面接起来,是隐忍的一声喘息。   “新年?”褚煦梁觉得不对劲,可电话那头,江新年却迟迟没有回答。   又一声低沉又性感的喘气声传来,褚煦梁也是男人,怎么还会不明白对方此刻在干什么。但他想不通江新年干嘛还要接他的电话,又是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种事。   “梁哥。”江新年声音软软的,拖着尾音,带着一股欲求不满的委屈。   褚煦梁平日里多么正经一个人,就算在关起门来的情事上也一向脸皮薄得很。哪经得住他这样撒娇,当即要挂了电话。“我待会再打过来。”   江新年忙叫住他:“别挂”,嗓音里带着一点没睡醒的鼻音,说出来的话也份外撩人。“帮帮我,梁哥。”他见对面的人不说话,讨好地加上一句:“求你了。”   褚煦梁整个僵住,卡壳一般半晌才出声:“我不行。”以他贫瘠的经验,实在玩不来这么出格的花样。   “你可以的,梁哥,帮帮我嘛。”   褚煦梁从来不知道江新年还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让人根本生不出拒绝的心力来。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很久之前张盟说过,四川女生都很会撒娇,连骂人都是软绵绵的。如今看来,男孩子又何尝不是呢?仿佛只要他说半个不字,对方就要当场哭给他看。   “那我给你亲亲。”褚煦梁鬼使神差地如是说。   江新年听到他梁哥的回答脑子轰地一声炸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端方自持的褚煦梁会被他引诱着说出这样的话语,身体越发热,心却软绵得不成样子。他想象着从前褚煦梁的样子,呼吸越发急促。   褚煦梁在电话那头听得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特别是江新年念着他的名字,黏腻地含在嗓子里叫他“梁哥”,褚煦梁靠在沙发椅背中,闭上眼睛难以克制。   而在蓄寮湾的星级酒店里,张盟挣扎半天还是给前台去了电话。对面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在听筒中传来:“您好,这里是前台,请问有什么需要?”   面对着女生,张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他望了望卫生间,季晨还在里面洗漱。前台服务人员见电话没有回应,又礼貌地询问:“您好客人,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张盟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破罐破摔地一口气说完:“麻烦给508房间送一盒套,不,两盒!”他说完率先红了脸。   张盟和季晨被关在度假酒店闭门不出已经一周,期间每日防疫人员都会将餐食送到房间门口,虽说不让出门但管控其实也挺人性化,不够的日用品都可以通知前台补充。   像卫生纸、洗手液、沐浴露等消耗品酒店都会隔天再次发放。但就是安全套这个东西,除了当初入住床头柜抽屉里例行配了两只外,就再没送过新的。   话说那一晚张盟被所谓的“直男互助”所蒙蔽,季晨以体能优势将他按住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第二天他捂着屁股想要逃跑未遂,反而和对方一起被封控在同一房间。   之后两天张盟骂骂咧咧躲季晨老远,季晨老实巴交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讨好他。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怪异地同处一室。   等到第三天,张盟屁股不痛了,终于肯给季晨一些好脸色。两个人一起连线打了几盘王者荣耀,张盟十分怀疑季晨的说法,因为这小子声称自己从来没玩过,可哪有人头一次玩就可以有这么好的意识?本来还想着能在新手菜鸡面前炫炫技,结果没想到反而要抱着对方大腿上分。   虽然赢了对面是很解气,但游戏上也压不过季晨令张盟很是不爽。打了十几把他就没了兴趣,退了游戏突发奇想又点开那个蓝色交友软件。网友小橙子还是召之即来,关心地询问他的近况。   “别提了,被封控在酒店,哪儿也去不了。”   “没关系,很快就能解禁的,放宽心。”   张盟想他要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也就算了,可身边随时都有只大尾巴狼觊觎着他的屁股,这让人怎么能放宽心。   “哎,我和另一哥们儿关在一块儿呢。”   “哥们儿?”   季晨挑起眼皮看了隔壁床上正敷着面膜的张盟一眼,手里愤恨地打字:“你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也不是,其实他挺好的。”张盟认真思索了一下,他不讨厌季晨,相反他其实是喜欢对方的。最早他坚信季晨是直男,把自己的欣赏和喜欢掩埋在心里,不敢去招惹他却又忍不住想去靠近他。只是,那晚过后……   “就是,前几天我们不小心滚了床单。”张盟想着反正小橙子也是同道中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对方还小又那么单纯,听听自己的经验也好过以后吃亏。   “实在太他妈痛了!”张盟噼里啪啦地打字抱怨,“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器大活烂了。”   季晨僵硬地扭脖子去看张盟,收获对方一个理所当然的白眼。张盟毫无所觉犹自在手机上跟小橙子诉苦。   “事前扩张省略,事后清理没有,你说有他这样做1的吗?简直气死我了,差评!”   小橙子半天才发来一句:“你可以跟他讲的。”   张盟说着就来气,“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出口啊,什么都不会,我还不如买根棒按摩算了!”   “可能他是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的。下一次会更好。”小橙子发来这条。   张盟心想还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小橙子这孩子果然是单纯,什么都为别人着想,以后步入社会不还被吃得渣都不剩?   “不跟你说了,哥哥面膜都干了,晚安。”张盟发完就收了手机,揭下面膜去卫生间洗脸。   季晨靠坐在自己床上若有所思,熄灯之后还在手机上不知道看什么东西,屏幕亮了好久。张盟没管他,自己翻身睡了。半夜,季晨再一次爬了张盟的床,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弥补改进。   张盟拽着裤子左躲右闪最终因为体格差距被对方制住,说来奇怪,上一次的季晨莽撞得像是毫无经验,这一晚的季晨却熟稔得面面俱到。张盟本来不想被他得逞,却被耳边那一句“萌萌”叫得无力再挣扎。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小名的?张盟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被裹挟着陷入激烈的浪涌。那晚床头柜里配的两只安全套被用光,张盟本以为没了作案工具,之后的日子对方就该安生了。   结果没想到昨晚季晨又来爬了他的床,还,还……   张盟不想再回忆,虽然对方现在已经摆脱了“器大活烂”的帽子,说一声进步神速也不为过。但是下雨不戴伞还是太过了,第一次是意外也就算了,可昨晚季晨明明就是故意的。他们还要在这里关上一周,张盟动了动身体,总感觉有东西没流干净。在要脸面和要屁股之间,他最终选了后者。   张盟鼓起勇气,厚着脸皮问前台讨要,结果前台小妹的回复让他当场石化。   “实在不好意思客人,因为需求量太大,酒店的库存昨晚已经派发光了。”   “什么……”张盟握着听筒,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第53章   都怪自己没有早做打算啊!想来也是,这么多客人被封控在酒店,这样的必需品消耗起来怎么可能不快?   早知道他就多囤一些了,不是!没事儿他囤这个干嘛啊!张盟懊恼地抓了一把头发,觉得自己也是魔怔了。   那一头,前台服务员“喂”了两声,确定客人已经挂断,歪着头想自己话还没说完呢,新的过两天会大量到货。她想着没关系,到时候再给508号房送两盒上去。   可前台没将事项记到备忘录上,两天之后手头事情太多自然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而508号房也没再打电话过来。   被困在酒店的日子有大把闲暇的时间,季晨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间的地毯上做一百个俯卧撑再去洗澡。   张盟窝在被窝里看电视,视线不时瞄到对方挺直的身板和上下起伏的背脊,脑海里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自动开始回放。   张盟忿忿换了好几个台,不是无聊的纪录片就是脑残的偶像剧,还没有季晨的肌肉好看呢。   等等,他这是在想什么?张盟唾弃自己颜狗的属性,可季晨流着汗的样子真的好性感。   张盟的视线不自觉追随着对方,看季晨运动完喘着气拿上浴巾去了卫生间。   晚上关灯之后,张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距离上回季晨来爬他的床已经过去两天,食髓知味的张盟心里痒痒的身体也欠欠的。   等了老半天,也不见隔壁床铺有什么动静,直到季晨均匀的呼吸声在黑夜中安详地起伏。   不是,老子等了这么大半天,这人竟然就这么睡了!张盟气鼓鼓地一把掀了自己的被子,跳上季晨的床铺,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了他。   季晨立刻醒了,惊讶地回头看他。   张盟咬牙切齿:“看什么看!你做不做!”   季晨还没回过神,懵懂地说:“不是要休息三天才可以吗?”   张盟自以为很凶地瞪他:“谁告诉你的!”   他这会儿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哪有兔子自己洗干净主动送上门去给大灰狼吃的。“你不想就算了。”说着作势就要下床去。   季晨哪里肯让他走,连忙回身搂住他不让人乱动。“我想。”   平平无奇一句话,愣是让他说得格外缱绻温存。   一次主动之后,张盟也彻底放飞了自我,和季晨没羞没燥没日没夜地不断探索起未知的新领域。   对方的技术日益精进,过程从最初的受刑渐渐转变为一种享乐般的体验。张盟的用户满意度直线飙升,美滋滋地和远在天边的网友小橙子探讨炫耀。   张盟和季晨关在一间房里长达半个月之久,张盟忍不住想他要是个女人的话,恐怕都已经怀了。   解禁那一天,张盟他妈孟晓雪说什么也要来惠州接他回家。张盟推脱不了。   临走前收拾东西,张盟看着剩下的几片面膜和那支瘦脸的REFA,想起前些天季晨干的混账事,负气地将东西全扔进了房间的垃圾桶。   “干嘛要扔掉?”季晨诧异地问。   张盟瞥一眼垃圾桶,有几次季晨没个轻重将他弄狠了,事后居然拆了他的面膜挤里面的精华出来……还言之凿凿地讲:“你不是说这个主打修复吗?”   张盟羞耻之余又无话可说,只能任他摆布。   还有那支REFA,张盟简直不愿意回想。   “不想要了。”多看一眼都不行了。   “你干嘛又捡起来!”张盟跳脚,只见季晨把他扔了的面膜和REFA放进了自己的旅行包里。   “你不是不要了吗?”季晨不知道哪里又惹得张盟炸了毛,好好的东西扔了多浪费。   “谁说我不要了!”与其让对方留着,还是自己拿走好一点。张盟重新抢过东西,一股脑塞进大行李箱里。   最后一天的检测结果出来后,张盟和季晨就得到了解禁通知书。季晨推着张盟的行李箱,挎着自己的旅行包,两人一同乘坐电梯下到酒店大堂。在大厅提交了通知单后,两人重新沐浴在海边灿烂的冬日暖阳下。   孟晓雪早就等在了酒店外,在见到张盟的那一刻眼眶里泪在打转。但令张盟没有想到的是,不仅他妈来了,他哥燕斐竟然也来了。   “萌萌,你终于出来了,担心死妈妈了。”孟晓雪说话间已然带上了哭腔。   张盟安慰她:“不是说了嘛,我在这儿好吃好住的不用担心。”张盟搂住孟晓雪的肩,“妈,你别搞得我像刚放出来一样。”别说,他妈这泪洒当场的架势,还真有点那个意味。   孟晓雪训斥他:“你别瞎说!”好好的一个儿子一表人才,就是嘴里没个把门的,开这种玩笑多晦气。   “好好,我不乱说。”张盟抬眼瞧他哥,燕斐一向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凑这种热闹。   孟晓雪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家儿子身上,但燕斐的眼神却注视着张盟身后的季晨。   “萌萌,不介绍一下?”燕斐今日大概不去公司,没穿西装而是穿着一套休闲装,身上凌厉的气质并不因为他的装束而收敛分毫,慢条斯理的语调在从容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他哥已经好久没叫过他的小名,张盟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家人介绍呢。可他总不能一上来就说“这是我男朋友吧。”毕竟大家都知道他们才刚刚在一起关了整整十四天。   “呃,这是季晨,我公司同事。”张盟只能如此保守地说道,出柜什么的还是挑个天时利地人和的日子比较妥当。   “伯母好,燕先生好。”季晨礼貌地同他们打招呼。   燕斐带了司机来,张盟不可能不和家人一道。最后,季晨开着张盟的车回深圳,而张盟则坐他哥的车回了父母家。   进入十二月,满打满算江新年和褚煦梁已经在宁波待了一个月,不少同事先后向公司申请调离。江新年其实也想回深圳了,但褚煦梁不走,他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待到身边副驾驶已经换过一个,爱唠嗑的魏海枫走了,来了一个闷葫芦。江新年坚守在岗位上熬着,每逢过站都无聊得无语望天。   一个月的隔离餐,纵使有公司零食转换口味,江新年也实在是吃腻了。他好想念火锅、麻辣烫和烤串儿,躲在房间偷偷叫了几次便利店的自热锅外卖,吃得上火半夜在机舱流了鼻血。   谁知这件事转天就被副驾驶说了出去,都是一帮大男人关在这里,同事们在群里打趣他是憋得太狠。   江新年好脾气,不跟他们计较。只是这副驾驶工作的时候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怎么在八卦一事上如此嘴漏。搞得褚煦梁后脚就给他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江新年老实交代自己连续几天外卖点了自热锅的事,本以为要挨一顿批评。要知道褚煦梁最注重健康和养生了,外卖和速食在他看来就是垃圾食品和添加剂的代名词。   结果褚煦梁叹一口气,说:“新年,你是不是早就想回去了?”   江新年不想撒谎,没吭声。   听褚煦梁又说:“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他们应该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关系才对。   “怕你迁就我,耽误你事儿。”江新年不想影响褚煦梁的决定,可倘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回去,那他还不如继续待在这儿呢。   “其实我也想走了,我们一起打申请好不好?”褚煦梁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明明是平和的语调,江新年愣是听出一股温柔的意味来。   “真的?”他惊喜又不确定地问。   “嗯,想你了。”褚煦梁道。   江新年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隔壁房间去,他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当晚就和褚煦梁一道写了申请。虽然还有十四天的等待期,但总算是相见有望,熬到了头。   江新年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在等到第六天的时候忽然收到一个绝好的消息。由于政策的调整,原本重点关注地区归国人员十四天的集中隔离期改为七天集中隔离外加七天的居家观察。   也就是说原本他们还要再在酒店待上八天才能走,眼下新政策一实施,他们明天就可以回深圳去,只需要在自己家再做七天居家健康监测。   江新年欢天喜地收拾行李箱,嘴里不自觉哼起歌。   待到他和褚煦梁一同搭机乘坐公司航班返回深圳,江新年才有一点实感,他们真的回家了。   江新年没管自己的车就任由它留在公司停车场积灰,两人开着褚煦梁的车一起回了家。   一进门,江新年就迫不及待地将褚煦梁按在玄关的墙面上,密集的亲吻雨点一般落下,从一开始的急切渐渐变为讨好的舔袛。   真的等太久了,褚煦梁身上的气息,他的一切,江新年都渴望了太长时间。   “等一等。”褚煦梁惦记着他们刚从外边回来,还没有洗澡。   “不要。”江新年强硬地去抽对方扎在制服裤子里的衬衣下摆,微凉的手指贴上腰际温润的肌肤。   昨晚在飞机上他就已经蠢蠢欲动,等了一个多月整整四十天,他等不了也不想再忍。   分开这么久,爱人些许轻微的触碰都能带来有别于前的感受,更别说江新年此刻还穿着制服佩着肩章。这是褚煦梁不肯说出口的幻想,他们此前还从没有过这样。   江新年看着不壮力气却不小,他将褚煦梁托起放到玄关的鞋柜上。那棕色的实木鞋柜约有一米高,背靠着墙壁。   江新年此刻又不着急了,像得到期盼许久心爱玩具的孩子,舍不得撕开那漂亮的包装。   他温柔地用嘴唇描摹褚煦梁的面颊,流连在下巴和喉结。这是同自己性别一样的男人,可无论性情还是这具身体都对他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江新年喜欢褚煦梁,欣赏褚煦梁,崇拜褚煦梁,他享受着对方的好,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褚煦梁有轻微的洁癖也不习惯在大白天宣泄欲望,可他们实在是太久没在一起,无论身体还是这颗心都无法扼制地渴望着对方。褚绪梁难得丢掉冷静自持,短暂地抛弃了理性,热切地回应起爱人的亲吻。   江新年被他主动的样子迷得神魂颠倒,褚煦梁手插进江新年头发里,扬起脖子发出难以自持的哼声,鼓舞着江新年更加虔诚地朝拜。   烈火一旦点燃,就一发不可收拾,两个男人间的情事总是难以同温柔二字沾上边。   更何况这次真的忍耐了太久,两人跌跌撞撞一路碰到玄关的隔断、客厅沙发和卧室门才终于一同跌到床上。   褚煦梁一身机长制服还穿在身上,深蓝色的制服外套扣子还扣得规整,同色的西装裤也扎得完好,只一件雪白的制服衬衣下摆从皮带中被拉出,撕扯间露出一截腰间的皮肉。   一向冷淡的脸上沾染上欲望的颜色,一双浅淡的薄唇被咬得殷红,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江新年还是他自己。   江新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像沙漠中极度干渴的旅人,仿佛下一刻再喝不到水就要因此失去生命。他站在床边,只松了自己的领带和腰带。   褚煦梁伸手搂着他的背,袖口上象征着机长身份的四条杠和江新年肩章上的四条金杠在窗帘漏下的天光中交相辉映,跳动着灿烂的光点。   十分钟之后,江新年尴尬地为自己辩解:“那什么,我是因为……”   褚煦梁忍住笑,推了推他,“好了,快起来去洗澡。”   江新年哪肯放人起来,非要再次证明自己。褚煦梁无奈,劝慰他:“还有一周的时间呢。”之后七天他们还得关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现在就要。”江新年跟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非要再吃一次冰淇淋。不怪他刚才吃得太快,实在是太久没尝过冰淇淋的美味了。   二人这么一闹耽误了早饭不说,就连午饭也一并错过了。 第54章   张盟只在燕宅陪了他妈妈一晚就回了自己的房子,到家之后惊奇地发现半个月没住人,他那狗窝竟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之前乱丢乱扔的东西也都归置到位。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他妈提前叫了清洁人员上门收拾。   没班可上,张盟又在家里窝了几天,竟然觉得比隔离那会儿还无聊。他扒拉出手机,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有事在忙,就他自己一个无事可做,闲得抠脚。   他想去找季晨玩,但之前他们俩算是朋友,他没事儿往人家那跑也就算了。如今有了那层关系,张盟反倒不好意思去找对方,总觉得像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想做那档子事一样。   一支手机被张盟拿起来又扔出去,赌气地在心里埋怨季晨是个木头,那天开着他的车回深圳竟然不直接开回家,而是规规矩矩把车给停到他小区车位上,然后再自己打车回家。搞得张盟现在想用还车这个理由让他过来都不成。   “在不在家?”最后张盟还是气鼓鼓地主动发了微信。   过了好久那边才回:“刚下班,二十分钟后到。”   季晨边换衣服边关注着手机上的消息,可张盟问了那一句后就再没反应。   回家之后季晨冲完澡关上水龙头才听见有敲门声,他顾不得擦头发上的水,就这么湿漉漉地去开门。门外张盟一脸不高兴:“搞什么这么久才开门。”   “我洗澡没听到。”季晨发梢还在滴水,沁湿了他的衣服。   张盟见他确实是刚洗完澡,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别别扭扭地说:“还不去擦头发,你这儿冷死了。”   季晨住的老小区,电压不稳,只卧室安了一台挂机空调。深圳的冬天不算冷,他向来只夏天才用。但听张盟这么一抱怨,季晨赶紧去找遥控器把卧室的空调打开,送一点暖风到客厅。   “怎么突然过来了?”季晨边擦头发边问。   张盟恨他一眼,嘴撅得能挂油壶了。“干嘛,没事不能来找你啊?”这人之前说得倒好听,结果回了深圳人影都见不着一个,当真是拔那啥无情。   “能,我不是那个意思。”季晨了解张盟的个性,哄祖宗一样地解释,“最近太忙了,发消息你也不爱回。”   张盟坐沙发上抄着手,仍是赌气不肯看他。季晨发的那叫什么消息啊,每次问他在干嘛,就回两个字,不是上班就是吃饭,连一句你呢的反问都没有,堪称话题终结者,凉得跟搁冰箱里才拿出的一样叫人能回什么?   “工作忙,那休息的时候呢?”是腿断了还是车坏了?就不能主动来找找他?张盟也是头一回谈恋爱,被自己那些猜来猜去搞得患得患失,是越想越气,越说越委屈。   “最近一直在加班,本来想等休息就去找你的。”   季晨头发短,不用吹风机。毛巾三两下蹭干湿发,短短的发茬立在头皮上。张盟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种说法:寸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这话还真是没讲错。   他被季晨讨好的态度所软化,又抓住对方言语中透露的信息,问:“你这么久一直没休假?”要知道他们从惠州回来可已经有一整周了。   季晨点点头,他之前请了三天年假,又接连遇上封控。组里的同事忙得连轴转,他这好不容易解禁回来,自然是要多分担一些工作,好让别人喘口气。   但张盟可不这么想,机务的工作本来就累人,哪有一连干上七天都不带休息的,就算是生产队的驴也经不起这么个使法。   “这也太黑了吧,周扒皮啊?”张盟笃定季晨是受了欺负,按理来说机务干二休一,凭什么要让他们家季晨没日没夜地卖命!   他这头义愤填膺,结果季晨却说:“没有,是我主动提的。”   张盟气得一下子站起来,“你傻啊!”他实在是理解不了,哪有上赶着被欺负的。   此刻瞧见季晨眼下的青黑,明显就是没休息好。心疼又不愿意承认,只骂道:“回头身体累坏了,我才不管你!”   季晨知道张盟是哥嘴硬心软的主,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颈窝,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得到一丝慰藉。“我有数,还有最后一天,后天我就休息陪你。”   张盟被他抱得别扭,假意挣扎一下,看季晨似乎真的很累又放软了语气。“你快去睡吧,我回去了。”他还没不懂事到这个时候打扰季晨休息。   “别走”,季晨收紧手臂,“我睡会儿然后一起吃宵夜好吗?”他怎么可能让张盟开了四十分钟车过来,都没坐上一会儿说几句话又要再开四十分钟的夜车回去。   晚上十点,季晨被外头细微的声响吵醒,因为害怕张盟冷,季晨没有关卧室门任空调开着送热风出去。他套上一件卫衣循着声音来到厨房,只见张盟整个头都伸进了橱柜里。   “找什么?”季晨问。   张盟“啊”一声撞到了头,揉着发顶抱怨:“干嘛突然出现,吓死人了!”   季晨帮着他揉了揉,扒拉开发缝看撞到的地方,又给吹了吹。   张盟被他轻轻的吹气弄得没了脾气,嘟囔道:“你家怎么连包泡面都没有?”他没吃晚饭,刚才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舍不得去叫醒季晨。本来想煮个泡面垫垫肚子,结果翻箱倒柜也没找着。   “你没吃晚饭?”季晨有些诧异,因为张盟来找他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一刻。要是他早知道对方没吃晚饭,不可能让张盟饿着肚子等。   张盟撇撇嘴嗯一声,他向来不懂得照顾自己,饿了才吃根本不管什么饭不饭点。   “我给你煮面吧,有挂面和青菜。”季晨睡了一觉,缓过了劲儿,精神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好,再加一个煎蛋。”张盟才不跟他客气,季晨下面可好吃了。   “我再叫个外卖,好想吃烧烤。”张盟肚子饿了,说起什么来都想吃。他转出厨房坐在沙发上点单,季晨则拉开冰箱找食材。   季晨从小就要帮着大人干活儿,手脚麻利,十来分钟就煮好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劲道的面条配上烫得嫩生的青菜,点点翠绿葱花增添了面汤的鲜香,煎得金黄的鸡蛋卧在面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张盟真是饿狠了,顾不上刚出锅就将面往嘴里送,烫了舌尖又哈着气喊疼。季晨给他倒了凉水含着,张盟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委委屈屈似个心眼全无的孩子。季晨一时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第一面的时候他会认为张盟这个人趾高气扬不好相处。   半个小时后张盟点的烧烤送达,他这个人向来眼大肚皮小,花钱又没个数。大包小包的烤五花、牛肉和鸡翅膀铺了满桌子。他只挑了几串进嘴就说自己饱了,季晨又只好兢兢业业给他扫尾。   两人吃完收拾好桌子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因为之前季晨只说了让他留下吃宵夜,张盟不确定对方心里到底怎么想,口是心非地主动提:“那我走了啊。”   季晨正在水槽前洗碗,闻言停下动作,转头去看他。张盟靠着厨房门面上快绷不住,要是季晨回他一句好,他能当场气死。   季晨放好碗,擦干手上的水珠,走过来站在张盟面前,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壁角。张盟再一次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身高差,强撑起气势说:“干嘛。”   季晨没有回答他,而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张盟自己想要做什么。张盟被亲得手软脚软,只脑子还能分出一丝意识地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壁咚吗?也太犯规了吧。   第二天上午,张盟睡醒之后身边床铺已经空了。微信上有一条来自季晨的消息,发送时间是早上八点半。   “我今天四点下班,你回家了吗?我晚上过去找你。”   张盟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他也懒得再回自个儿家,反正回去也是叫外卖。于是在手机上点了外送,准备就在季晨家等对方下班。   季晨下班回到小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区院子暖阳处,一群老大爷搬着凳子聚在一块儿下棋。而张盟穿着一件连帽卫衣正饶有兴致地站在后头看。那件衣服是季晨的,张盟穿起来格外大,罩住了屁股,显得一双腿又直又长。他头发长了,用一根皮筋在后脑勺松松扎住,看起来俏皮又慵懒。   季晨最早觉得张盟这样的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和自己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可眼前的画面如此温馨又真实,让季晨生出一种奢望,想要留住他,让他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张盟发现季晨回来了,屁颠屁颠欢欢喜喜地迎上来。   “累不累?今天去我家吧,我来开车。”   倒不是张盟不想待在这儿,实在是季晨房间那个铁架子床,一点点动静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昨晚自己的脸已经臊光了,今晚他可不想再被左邻右舍听墙角。   季晨没有拒绝,他还没去过张盟家里。只说:“等我冲个澡,换件衣服。”   张盟催促他:“多带几套嘛,可以去我家洗。”趁着晚高峰还没到,他们早些出发免得堵车。   季晨什么都依着他,出门前交给张盟一把银色的钥匙。   “这是?”其实张盟已经猜到了,但他还是不敢确定。   “门钥匙,下次你可以直接进。”季晨如是说。   张盟脸上笑都收不住,但嘴上仍要嫌弃地说:“现在谁还用这么老式的钥匙。”说完又宝贝似地收进裤子口袋里。   临走的时候季晨又折返回去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了水,张盟站在门口等他,目光瞥向那株绿色的小东西。中午他就瞧见了,种在一个咖啡纸杯里,大概底部打了漏水孔,刚好用咖啡杯的盖子当托盘。   “那什么呀?蒜苗?”张盟不经意地开口。   季晨回头看他,温柔一笑。“不是,风信子。”   “哦。”张盟不以为意,瞧着都差不多,又没开花他哪里认得。   见季晨眼神温柔地伺弄那株小植物,张盟撇撇嘴。“这么宝贝,干嘛不给换个盆。”用纸杯子栽花他还是头回见。   “就这样挺好的,走吧。”季晨浇完水,确保这株风信子不会因为这两天他不在家而缺水,反锁好门和张盟一块儿下楼。   张盟家住福田,开车过去大约要四十分钟。他那套房子虽然布局只有两室一厅,但面积将近有一百平米,房间宽敞,户型方正通透。季晨站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朝下望,大片小区绿地景观错落有致,远处是车水马龙的干道,亮起的路灯和汽车尾灯好似一条斑斓的光带流淌在黄昏日暮中。   他回身问:“你这房子买成多少?”   张盟毫不在意,拉开冰箱找喝的,头也没回地答:“不知道,好久之前买的,应该不贵。”这房子是孟晓雪之前买来投资的,这样的房产燕家不知道有多少处。   季晨没再说什么,拿上自己换洗的衣服去冲澡。张盟听着浴室的水声,心思不静。说来也是奇怪,之前二十几年单身也这么过来了。一朝有了对象,那方面开了窍就再回不到从前的淡定。   张盟一面羞恼一面又忍不住偷偷挤到卫生间门口,从前在季晨家他就想这么做了。   眼下男友在浴室,说不定还用的是自己的沐浴露,张盟光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他悄悄把门把手旋开,翕了一条缝偷看。季晨身高腿长,北方人的骨架子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肌肉线条明显却又不过分隆起,蜜色的薄肌覆上水流呈现出一种性感的光泽度。   张盟不咽了咽口水,然后就对上了季晨的视线。季晨了然地笑笑,毫不在意被他偷窥,甚至刻意挤了沐浴露涂抹到身上。蜜桃的甜味顺着水汽蔓延在整间浴室,那是自己闻惯了的味道,此刻全然沾染在了对方身上。   张盟从来不知道老实巴交的季晨还有这样的一面,羞耻地啪一声紧紧关上门。   临近饭点,张盟家也没什么食材,他向来点外卖解决吃饭问题,今天也不例外。之前在手机上点了单,是以门铃响起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外卖送到了。   张盟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懒得起身,季晨主动去开门。可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外卖员,而是张盟的母亲孟晓雪。 第55章   季晨诧异之余并没有慌乱,礼貌地问好,请她进门。   孟晓雪大概记性不太好,也可能是上回根本没仔细打量季晨,此时没想起来面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疑惑地问道:“你是?”   张盟听见不对,忙起身挤过来。“妈,你怎么来了?”   孟晓雪念叨他:“让你回家又不肯,还不许妈妈来看看你呀?”   张盟拎过她手里的东西,又瞄瞄季晨,心叹他妈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了今天。   “你也不事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呢。”   孟晓雪还不知道他,埋怨道:“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忙着打游戏,话还没说上两句就着急要挂。我给你发了微信,没瞧见?”   张盟这才摸出手机,他妈妈确实一个小时之前发了微信,但那会儿他们正在停车场,没注意。   季晨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儿不太合适,主动告辞:“张盟,我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又跟孟晓雪道别:“阿姨,我先走了。”   这事儿可真是,张盟哪里舍得季晨就这么走了。主动向他妈介绍:“妈,这是我公司同事,季晨。上回你们见过的。”   孟晓雪脸上挂着笑,客气地顺着张盟的话讲:“既然是萌萌的同事,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季晨看张盟一眼,收获对方一个期待的眼神。他不太拿得准,看上回张盟的态度,显然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们关系的。但长辈发了话,季晨也就乖顺地应下来,主动接过张盟手里的购物袋。   孟晓雪带了一些食材,本意是想自己下厨给张盟做顿饭。但那个叫季晨的年轻人主动包揽了厨房的活儿,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和儿子聊天。   保鲜袋里有处理好的切块老母鸡和几样蔬菜,还有一盒像是当归一样的药材,季晨问过之后按张盟妈妈的指示,将五指毛桃洗干净和鸡肉炖在一起。   随后张盟点的外卖到了,他叫了煲仔饭、椒香排骨和水晶虾饺。季晨把东西从快餐盒子里盛出来重新装到瓷碗里,又炒了一道蒜泥油麦菜。等炖好的汤上桌,孟晓雪尝了一口,夸道:“小晨真能干。”   叫他“小季”的长辈很多,季晨还是头一回听人叫自己“小晨”。   张盟在一旁得意地附和:“那是,他煮面也超好吃!”   季晨被夸得俊脸微红,他本以为会被张盟的妈妈看出什么端倪从而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结果没想到张盟的妈妈意外地随和。   广东煲汤讲求文火慢炖,今天时间不够而且他做饭的手艺顶多算是过得去,要说有多么好吃那真不至于。这点自知之明季晨还是有的,因此他明白张盟妈妈的夸奖是出于亲切和善意。   “入冬了多喝点鸡汤,提高免疫力。”孟晓雪叮嘱他们两个多吃点,又提醒张盟,“最近可别再去吃什么刺身了啊,有空就多回家来吃饭。”   张盟嗯嗯啊啊答应着,季晨在一旁看着不自觉牵动嘴角。张盟真是个幸运儿,一路被人保护着,爱着。   吃过饭,季晨主动收拾餐桌,张盟也帮着他收碗打包垃圾。张盟家有洗碗机,季晨很快收拾完只能再一次告辞。作为同事或朋友,他在张盟家吃饭还算说得过去,眼下对方母亲来了,他总不可能到了晚上还赖在张盟家不走。   张盟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妈开口。听见季晨同他们告别,面上不好说什么,只能悄悄摸出手机来,在微信上打字。   “你先找个咖啡店坐会儿。”   对面很快回过来,“这样不太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张盟急了,他哪里舍得让季晨走。“反正你不许回去!”   张盟打完字反扣住手机,迎上他妈洞悉一切的笑容。   “什么时候在一块儿的?”孟晓雪坐在沙发上,闲聊一般问他。   张盟直接愣住,他妈怎么看出来的?   “呃,就前段时间。”张盟还不清楚他妈妈的态度,答得小心翼翼。   “在惠州那会儿?”孟晓雪稍微皱了眉头。   张盟做好心理建设,既然已经被发现,他也就勇敢地承认下来。“对。”   “你确定你们真的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在一起?”孟晓雪循循善诱地提问。   “当然了,我很喜欢他。”张盟虽然向来口是心非,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季晨。他也回过味来,他妈妈在意的重点似乎并不是他的性向,而是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节点。   “我们虽然是那会儿确定的关系,但其实我老早就喜欢他了!”张盟为自己辩解,他们才不是因为关在一块儿寂寞无聊才发生关系的,虽然一开始是有些误会促使他们迈出那一步,但本质上不一样。   “他呢?”孟晓雪问。   张盟用不好意思的神情答:“他说半年前就喜欢我。”还偷偷抽我那种烟,每次想起这件事,张盟都觉得季晨可爱到不行。   看着张盟娇羞的发春样儿,孟晓雪没说什么。其实从两个孩子之间的眼神和互动中她就瞧出了端倪,自家儿子心思单纯,好在这个季晨瞧着也踏实。   张盟观他妈妈的神色,觉得和自己预想的剧本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由得反问:“不是,你不反对的吗?”出柜什么的,不向来得折一条腿才能收场么?   “我干嘛要反对,再说我反对就有效吗?”孟晓雪豁达地讲,“我看这小伙子还不错,人长得精神还会做饭,有他照顾你,我以后也好省点儿心。”   “您这思想也太先进了吧!”张盟简直惊呆了,敢情都不用他寻死觅活,他妈就自动接受良好。   孟晓雪拍拍他的手背,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其实她早几年就曾怀疑过张盟的性向,是以今天确认过后也没有太大的震惊。   “你妈我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你爸爸生病那么早就走了。你燕叔……”孟晓雪第二段婚姻看似风光,但其实早年间没少和小三斗法,也就是现在燕成年纪大了,他们才回归到老夫老妻的相伴模式。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   但这些她不想多和张盟抱怨,只说道:“我要是看不开,当初就不会同意你转去学飞。”   张盟靠在妈妈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他妈从小就尊重他的意愿,初来燕家也时常照顾着他的感受。张盟亲昵地对她说:“谢谢你,妈。”   张盟还沉浸在感动的情绪中,就听孟晓雪讲:“不过你们俩可要注意安全。”   “嗯。”张盟还以为是在叮嘱他们注意最近的流行病,谁知他妈话锋一转直白地问:“做的时候戴了没有?”   “妈!”张盟被臊得满脸通红,听孟晓雪煞有介事地继续讲:“同性很容易传播疾病,你不得好好保护自己?”   送走了孟晓雪,张盟立刻给季晨发消息,得知对方乖乖在楼下的长椅上等着,心情很好地下去找他。   “怎么不去个暖和地方待着,这儿风这么大。”季晨在楼下等了整整快一个小时,张盟脑补对方是一条受委屈的狗狗。   “不冷。”季晨素来体热,再说深圳的冬天和他老家比起来,真的可以算是温暖如春。   “走吧,去趟超市。”张盟说。   “想买什么?”季晨随口问。   张盟凑到他耳朵边,讲悄悄话告诉他:“买套套。”   退开之后还不忘补上一句:“我妈叮嘱的。”   季晨匪夷所思,满脑袋问号。伯母怎么可能叮嘱他们这个?   在超市货架前,张盟一会儿惊呼:“居然还有草莓味!”一会儿又碰季晨手肘,“唉,你来看,润滑选哪种好。”   虽说进口超市逛的人没那么多,季晨还是不得不提醒他:“小声点儿成不。”   张盟四下望了望,根本就没人在看他们。但他也发现了,相比他的惊奇季晨的局促也正是来源于从来没买过这类东西。他心情很好地问:“老实说,你刚开始技术那么差,是不是处男?”   季晨挑着眉,反问道:“难道你不是?”   张盟这才意识到这问题实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面子上过不去非要逞能:“那当然……”当然也是个新手菜鸡了,不然也不会傻乎乎地主动想要礼尚往来,结果被吃干抹净。   他顾着选口味,没注意到季晨脸色的变化。   晚上回到家,张盟哼着歌去洗澡,结果洗到一半浴室门开了。季晨站在门口,盯着他。张盟莫名打了个颤,也不知道是因为漏进来的冷风还是因为对方的眼神。   当晚张盟被狠狠折腾了一通,从浴室到床上,不管怎么求饶季晨也没心软放过他。第二天早上,张盟再一次捂着屁股一脚将季晨揣下床:“你离我远点儿,色情狂!” 第56章   在家过了七天没羞没燥的居家健康监测生活之后,江新年和褚煦梁一同返回工作岗位。重新投入到飞行之后,江新年才明白公司为什么那么快就批复了他们的调回申请,因为眼下不仅国际航线,国内航线也开始面临人员吃紧的问题。   因为与日本韩国隔海相望,再加上祖国疆域辽阔海岸线长。纵使执行了较为严格的管控,但沿海地区依然陆续有小范围的流行病爆发。大量医疗设备以及用品从内陆各地支援到沿海地区。   除了本身的商业货物外,政府还指派了S航执行紧急医疗物资运送,保证沿海地区医疗体系的正常运转。江新年也开始关注新闻报道,来自各地的医护人员集结支援沿海城市。他也很快接到了公司的委派,执行武汉至上海的航班,运送一批医疗物资。   因为上海是贸易运输的枢纽,眼下无论空港还是航港都正执行最严格的管控,相比之前飞国际航线,需要更加严格的医疗防护。江新年在出发前就和副驾驶一同穿上了白色的隔离防护服,带上护目镜和N95口罩,可以说远远看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隔离防护服解开一次便算作被污染,因此江新年临行前刻意少喝水,尽量减少穿脱次数。副驾驶年纪轻难免抱怨,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工作的时候戴耳机和管制报话很不方便,再加上防护服不透气,冷的时候钻心地冷,热起来又捂得一身都是汗。   有褚煦梁在身边的时候江新年难免娇气,但此刻他作为机长又比副驾驶年长几岁,自然而然地独当一面担起责任,劝慰副驾驶道:“忍耐一下,想想那些医护人员穿上就没个脱下来的时候,咱们好歹就这几个小时,坚持坚持就过了。”   副驾驶和他一起出得驾驶舱,看工人们卸货。往常的航班通常卸货之后要重新装上新的货物,但他们此躺满载而来却要空着机舱回去。一趟飞行光是航空燃油就得耗费几万块,但特殊时期不是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刻,企业乃至个人都需要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   一台台包装好的血氧仪被运送到转运车上,一箱箱的口罩以及反应试纸被搬送。这些天上海的近况江新年在新闻里也时常关注,如果说之前在关西机场他还没有多深的感触,如今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往日繁忙的浦东国际机场如今显得格外冷清,偌大的机坪上只零星停着几架飞机,明明是白天却比以往夜里的吞吐量还要小。但这一趟送达背后承载了多少紧急的医疗需求,又是多少企业在这特殊时期能够赖以运转的救命稻草。   回到驾驶舱,江新年掏出手机,想了想给赖月柔发去一条消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眼下正在上海上学,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虽说他们俩从小就没见过几面,但在这样的时刻江新年还是免不了想关心一句。   赖月柔很快拨了电话过来,江新年猝不及防地接起,他妈妈似乎很高兴儿子能主动联系她,在电话里说弟弟前段时间就请假回了家,眼下在成都和他们一块儿。赖月柔追问江新年在哪里,江新年没说实话,只飞快地讲:“要起飞了,我还在上班,先挂了。”   其实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江新年收了手机有一点落寞。他很想褚煦梁,但梁哥昨晚有航班任务现在应当正在补觉,江新年不愿意吵醒他。   褚煦梁这段时间同江新年一样忙碌,两人能重合的休息时间少之又少。眼看好不容易能一块儿歇一天,江新年在褚煦梁家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对方一句匆忙的微信留言。   “我回北京一趟,不用担心。”   发送时间是早上七点一刻,算起来正好是对方执行完成都-深圳航段落地后不久。没给自己打电话大概是猜他还在睡觉,可走得这样急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江新年不由得猜测是褚煦梁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给褚煦梁打电话却是无法接通,想来对方已经在飞机上。江新年在家里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褚煦梁在北京落地。电话里褚煦梁说是父亲住院了,他去看一看,让江新年不用担心。   江新年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具体什么状况没到医院褚煦梁也不清楚。江新年不敢耽搁他,挂了电话思来想去,自己最近的航班任务是明天晚上从深圳飞南京,从现在到明晚进场准备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在手机上买了最近一班下午两点飞往北京的机票。   褚煦梁一刻不停地赶到医院,秋冬时节本就是各种流行病肆虐的高峰期。流感、支原体肺炎以及合胞病毒等纷纷登场,且呈交叉感染的态势,医院里人满为患。   褚建军住在一间三人病房,这种时候别说是单人套间,能有一张床位都已经算是特别优待。褚煦梁走得急,还拖着自己的飞行箱和过夜袋,他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公司发的冬季飞行夹克,好在没有肩章袖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过于突兀。   但褚建军格外暴怒的嗓门,还是让隔壁床的病人和陪护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他身上。   “你来干什么!我让你回来了吗!”褚建军纵使嗓门大但毕竟病着,吼完这句就接连咳嗽起来。   褚煦梁上前两步去给他拍背,被褚建军一掌挥开。褚建军指着儿子怒骂道:“我说过的话你们都不当回事了?”他转而瞪着身旁的任美华,“你叫他来干什么?”   褚煦梁看不得他妈受委屈,也有些没好气地说:“不是妈告诉我的。”他爸住院的消息还是表妹同他讲的。   “我说过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出去!老子就是死了也用不着你来送终!”褚建军一句狠话放出来,整个病房的人都在小声嘀咕。   任美华见他说难听话也心疼儿子,埋怨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褚建军要面子,也不想被人看笑话,不再吭声。褚煦梁无视了那些视线,既然他爸生气不想见他,留在这里也是给对方添堵,于是站起来说:“我先出去,待会儿再进来看你。”   褚建军指着他的背影骂:“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褚煦梁去找了褚建军的主治医生,他爸是由于病毒与细菌的交叉感染导致了肺部炎症,好在不算太严重。但褚建军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老烟枪,肺炎期间伴有气促和喉喘表现,是以需要住院挂水观察几天。   医生接待完褚煦梁立刻赶往了下一个病房,在这样的时期他们是最忙碌最辛苦的一波人。医院里别说床位爆满,就是走廊的板凳上都坐满了输液的病人。褚煦梁戴着口罩拖着自己的飞行箱无处可歇脚,只能疲惫地靠在病房门口。   临近饭点,褚煦梁去医院外的餐馆给二老打包了两荤两素四个菜,犹豫半晌还是没迈进病房,给他妈妈发了消息出来取,让她说是二叔订的。   任美华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照做。褚煦梁在门外听见褚建军难得满意地对妻子讲:“这个腰花炒得嫩,你学着点儿。”吃了两天医院的大锅饭再来吃小炒,褚建军自然胃口都好些。   吃过饭,任美华出来见儿子,关心地问他:“晚饭吃过了没?”   褚煦梁撒了谎,他根本就没胃口也没心思来管自己。   房间里褚建军又在抱怨病床的调节按钮不好使,妻子才离开一会儿就叫嚷着喊她的名字。任美华一脸无奈,嘴上应着:“马上来。”他妈妈就是这样,任劳任怨地伺候了他爸几十年。   褚煦梁只得说:“妈,你也保重身体,我明天再过来。”   任美华掏出钥匙来,说:“回家休息吧,你房间妈妈一直都收拾着。”   褚煦梁看着那柄熟悉的金属钥匙,最终摇了摇头。“我还是住酒店吧,方便一些。”   任美华抬眼看了他一会儿,自己教导大的儿子哪儿哪儿都是好的,却每每在人生大事上不肯遂了他们的意,弄得一家人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她忍下眼泪,没有坚持,转身进了屋。   江新年之前在微信上就问过褚煦梁他父亲住的是北京哪家医院,褚煦梁那会儿忙着交钱取药回了他之后根本没有深想,直到江新年出现在自己面前。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褚煦梁当时正坐在医院住院大楼下的一张木头长椅上,脚边立着自己黑色的飞行箱和过夜袋。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被寒风毫不留情地刮落,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褚煦梁抬起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巴因为新长出的胡茬而呈一种淡青色,指尖还夹着一支没燃尽的香烟,明明灭灭闪烁在北方早暗的冬日黄昏里。   这就是江新年看到的画面。   在他眼里褚煦梁一向是衣冠楚楚游刃有余的,江新年还从来没有在他梁哥脸上瞧见过如此落寞颓唐的神情,更别说对方还衣着单薄地坐在这里吹冷风,好像是故意要让他心疼一样。   可江新年知道不是,褚煦梁根本就没料到他会来。   江新年二话不说拉开自己带的行李箱,从里面抖落一件长款厚羽绒服出来披到褚煦梁身上,然后飞快地抽走对方指尖那半截香烟,送到自己嘴里狠狠吸一口。   “伯父怎么样?”江新年没有多说,只问了这一句。   褚煦梁愣过之后紧了紧身后的衣服,放缓语调似乎又回到自己惯常的状态。“肺部感染得不严重,挂几天水的事。”   江新年想起从前听到过的只言片语,知道褚煦梁的父母同他有着隔阂,既然对方父亲病情不算严重,那褚煦梁先前呈现出的那种破碎感就只能是来源于父母的态度。江新年估摸着今天他梁哥应该是受了大委屈,心疼之余又有些开始埋怨起自己还未打过照面的老丈人。   “你吃饭了没?”同江新年一样,褚煦梁也没有多余地去问你怎么跑北京来了,他知道对方的心意,就如同江新年懂得他。   “没,饿死了,陪我去吃点儿。”江新年说的大实话,他着急赶飞机中午就随便买了个三明治对付,下午的航段又不提供机上餐食。到了首都机场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北京的晚高峰真不是开玩笑的,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出租车足足开了俩小时。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 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褚煦梁把自己的飞行夹克脱下来换上江新年给他带的羽绒服,又捉了江新年身侧的手一起塞到自己暖和的衣服兜里。   他们一人推着一个箱子并肩走在北京冬日萧索的街头。 第57章   褚煦梁带江新年去了今天打包的那家炒菜馆,炒菜馆味道好价格实惠,即便已经过了饭点,厅堂里仍然坐了不少来吃饭的客人。两人寻了角落一张桌子,点了三道菜。   大概真是饿得狠了,江新年埋头干了两碗饭。褚煦梁也比平时多吃了些,褚建军还要输几天液,单靠他妈一个人跑上跑下实在太累。纵然褚建军不愿意见他,褚煦梁也得继续守在医院帮忙。   江新年自然也知道褚煦梁的想法,他在手机软件上搜索今晚住的酒店。不能离医院太远不然他梁哥来回不方便,但他们预定得实在太晚,一通筛选下来,只有一处离这里两公里的城市便捷酒店还有空余房间。   江新年征求褚煦梁的意见,对方自然是不挑。等到了入住之后,江新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讲:“网站图片上看起来可比这新多了。”   褚煦梁放下东西,不在意地开玩笑:“经过明鑫洗礼的人,还挑住宿条件?”明鑫酒店就是当初他们在宁波被分配到的隔离酒店。   江新年被他逗笑了,这么看来也是,这里虽然陈设旧一些,但瞧着至少干净卫生。   “挺好的,你也累了,先洗个澡吧。”褚煦梁说着蹲下身来拉开江新年带的行李箱,发现满满一箱子几乎都是自己的换洗衣服。   他抬头去看江新年,听见对方说:“我明天下午走,这个箱子留给你。飞行箱和过夜袋我帮你带回去,有什么脏衣服也塞里面,我回去洗。”   如果说之前褚煦梁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会儿真有些绷不住。他站起来抱住江新年,轻声说:“谢谢你,新年。”   江新年能感知到褚煦梁的情绪,回手抚着他的背,用故作玩笑的语气逗他开心:“我们俩什么关系。”   褚煦梁忍着眼里的泪花,也笑了。   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有担当,男人是整个家庭的支柱,作为男生他不能示弱也不能在人前哭。可原来有人能给他依靠,可以让他依靠的感觉是这么地好,这么地令人安心。褚煦梁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无论发生什么江新年都会在,都会陪着他一同度过。   晚上洗过澡两个人关了灯躺在床上低声聊天,褚煦梁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住在军区大院,顽皮的年纪没少和邻居家孩子一起偷偷溜进机关里玩。   捅柿子树摘枇杷,抓蚂蚱逮青蛙,还曾经偶然瞧见过审犯人的情形。那个年代犯罪率比现在高得多,审讯手段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年幼的褚煦梁被吓到的同时其实也很有些崇拜自己威风凛凛的父亲。   他家时典型的慈母严父,褚煦梁从小就一直想要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他刻苦好学,读书以来一直成绩优异,褚建军和任美华也以他为傲寄予厚望。   直到在职业的选择上褚煦梁第一次与他们出现分歧。任美华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她辛苦培养出的儿子有主见有想法,但同时也执拗得很,对于自己认定的事绝不肯退让半步,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一脉相承。   与家庭的决裂始于那场平静却又轰轰烈烈的性向坦白,褚煦梁难得回家进门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褚建军抄起手边烟缸劈头就砸下去见了红,搞得整个大院人尽皆知。   至此之后四年多,褚建军没有让褚煦梁迈进过家门一步。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褚煦梁自以为已经听过太多,麻木了也就不会再往心里去。可事实是,无论听过多少遍,今天在听到父亲骂他的那些话时褚煦梁仍然会感到锥心地疼痛。大抵这世间能伤害到我们的,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褚煦梁到底是二十四小时没合过眼,讲到后来困意上涌。江新年感觉出来,主动接过话头,让他安静地听自己说。说着说着颈边传来均匀的呼吸,江新年轻轻亲吻褚煦梁的发顶,拥着他一同沉入睡眠。   第二天上午江新年和褚煦梁一道去的医院,买早饭、打热水、洗饭盒,排队拿报告单。因为褚建军老是喊输液手冰,他俩又去小超市买了充电的热水袋,好让老人家输液的时候可以垫在手腕下头。   空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住院大楼下的长椅上晒太阳,今天气温虽然低但难得太阳露了脸,两个人说说笑笑和昨天褚煦梁一个人坐在这儿时孤寂的感觉大相径庭。任美华远远看着,竟一时有些恍惚。   褚煦梁一眼瞧见了他妈妈,站起身迎过去。任美华是刻意挑褚建军看报纸的时间下来寻儿子的,之前听侄女说那个男人已经结婚去了,怎么今天看来俩人像是还纠缠在一起?   褚煦梁见他妈脸色不太好,担心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最近你太累,有什么事使唤我就行。”   任美华找回一点勉强的笑容,说道:“没事,我身体还行。就是……”她斟酌着怎么开口,眼神不自觉瞟向不远处的江新年。   褚煦梁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回头望了一眼。江新年坐在长椅上朝他们招手,朝气蓬勃像是初升的太阳。   任美华还是开了口:“我听说你们已经分手了,怎么还搅和在一块儿?”   褚煦梁明白他妈是误会了,他从前没带肖宇扬回过家,是以任美华见到江新年还以为是前任。褚煦梁揽着任美华的胳膊带着她朝江新年的方向走去,开口说道:“我和肖律师已经分手好几年。”   任美华听见他这么说,欣喜地抬眼去瞧,“真的?”她想,儿子要是肯重新走回正道,那么父子二人言归于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的。”褚煦梁领着任美华在长椅前站定,脚下是浅浅一层焦黄色的干枯梧桐叶。   “妈,给你介绍一下,江新年。新年,这是我妈妈。”   江新年面见领导一般站得笔直,乖乖抬手摇了摇,主动说:“阿姨您好,我是梁哥的同事。”   任美华听见他们是同事,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褚煦梁长相其实随他妈妈,比较秀气。任美华虽然上了年纪,眼角添了些难以抚平的细纹,但仍然能透过岁月的痕迹看出年轻时的姣好风采。   “欢迎你来北京。”   任美华热情地同江新年打招呼,他儿子就是该多和同事朋友在一起相处,不要和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混在一起。任美华越看江新年越顺眼,这小伙子长得俊跟明星似的,又是飞行员,和她们家瑶瑶瞧着倒是蛮般配。   江新年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多解释一句,就说自己飞北京听说褚教父亲病了,顺道来拜访。毕竟他梁哥父母接受度不好,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给褚煦梁添烦心事。结果就听褚煦梁继续介绍说:“新年也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江新年有点诧异,没想到他梁哥会这么刚。乖巧地看褚煦梁一眼,又冲他妈妈笑笑。   任美华僵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江新年主动说:“我去买点饮料,你们先聊哈。”   褚煦梁拉着他妈坐到长椅上,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但他真的不想撒谎,也不想要江新年躲躲藏藏。   任美华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她这些年通过侄女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近况,知道他分手之后一直单着,没再找别人。   她还以为他也后悔了,谁年轻的时候不曾冲动过呢?又有几个人可以一条道走到黑。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褚煦梁又交交往了新的男朋友,这毛病似乎是改不过来了。   “妈,新年他很好。”褚煦梁缓缓说道。   任美华别过脸去,能有多好?她不相信。   “当初你为了那个姓肖的不惜跟家里决裂,结果呢?”   前几年任美华听唐瑶说起过那个姓肖的结婚了,虽然她觉得早晚都有这么一天。但身为母亲她还是恨不得找上门去痛骂那个男人,也曾想过打电话给儿子,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一样。”褚煦梁看着脚下的梧桐叶的脉络平静地说。   任美华叹一口气,其实她们那个年代这样毛病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给看出来。纵使短暂地在一块儿厮混段日子,最终还是各自娶妻生子。她儿子是个认死理的主,但不是人人都同他一样。   “他不会。”   褚煦梁明白他妈在担心着什么,他望着远处大厅自动贩售机前的江新年。未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经患得患失,悲观地认为江新年总有离开的一天。但经历过这许多,褚煦梁笃定江新年不会的,他相信他。   任美华没说话,只红了眼睛。她是个软性子,即便再怎么不认同也不会恶语相向。她一方面不想自己儿子再被辜负被伤害,另一方面又矛盾地期望着他受伤之后能彻底看清现实,迷途知返。   褚煦梁见她情绪不好,歉疚地说:“妈,对不起。这两天让你不顺心了。”   这家医院是任美华之前任职护士长的医院,虽说她已经退休但不少同事都还认得她。那天病房里外看热闹的人那么多,背后的闲言碎语肯定免不了。   任美华摇头,褚煦梁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原本今天是想着劝他主动去向他爸认个错做个保证,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妈没事,倒是你,工作忙就回去吧。今天医生说了,片子看着有好转,血象也降了。”任美华是学医护的,褚建军什么情况,她心中有数。   “我等爸出了院就走。”   虽然褚建军单方面断绝了父子关系,但血缘是断不了的。褚煦梁不会为了自己性向的事退让,但他始终记着为人子的责任。他想要尽自己所能照顾好他们,奢望着有一天还可以重新融入这个家。   如果不行,他就远远看着。   江新年买了两罐温热的咖啡和一瓶杏仁露回来,他把热饮递给任美华,乖巧地问:“阿姨喝这个行么?不爱喝的话我去给您换,还有热奶茶。”   任美华哪是为难人的性格,虽然她一时没法接受自己儿子同这位年轻人的关系,但仍然礼貌客气地讲:“这个挺好,谢谢你了。”   褚煦梁含着笑意看殷勤的江新年,心中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哪怕现在褚建军不愿意见他,哪怕他妈妈还是没有完全接受。但至少这一刻,他们都在自己身边。   岁月静好,亲人相伴。   江新年晚上还有航班,下午就不得不出发去往机场。这一回他学聪明了没再打车而是选择坐机场线。   “飞机上睡会儿。”褚煦梁叮嘱他。因为来陪自己,江新年执行航班前都不够时间好好休息。   “放心,我挨着座儿就睡,绝不跟空姐眉来眼去。”江新年其实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嬉皮笑脸地开玩笑,想让他梁哥没有心理负担。   “少给我贫嘴。”褚煦梁给了他肩膀一拳,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江新年美滋滋地挨了这一下,左右瞟瞟趁没人瞧见,飞快地在褚煦梁脸上嗦了一口。语调无赖般地讲:“我盖过章了啊,你也别招人惦记。”   褚煦梁一方面觉得江新年这个人幼稚到不行,一方面又十分吃他这套,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一泓温泉水里。他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此刻竟也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感。   两人依依惜别在站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张盟将季晨的假期完全霸占,他拉着人打游戏、看电影、没羞没燥地做运动,像极了高考完放飞自我的大学生。直到季晨在第二天的傍晚向他发出灵魂邀约:“要不要看会儿书?”   彼时张盟刚吃完烧烤瘫在沙发上,身体和思绪都正处于一种放空的闲适状态,一听到要学习,嘴角都抽抽了。   “什么书?”他不死心地问。万一季晨是提议看漫画书呢?海贼王全套和进击的巨人典藏版他可都有。   “都行”,季晨随意列举:“QRH、运总、标准操作手册,你家里应该都有啊。”   他说的这些都是作为飞行员必须学习掌握的机型操作理论书籍。“你怎么这么熟?”张盟不是很明白,搞维修应该不需要学这么多吧?   “别忘了我们是同事。”季晨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航空本就是一个体系,看似飞行员和机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岗位,但其实很多理论知识一脉相连。   说起来张盟停飞这段时间,陈震和江新年都叮嘱过他要好好学习看书,夯实一下理论基础。当时张盟深以为意,但真到了要实施的时候思维里的惰性又自主开始抗拒。   他懒洋洋地抱怨:“我看书,那你干嘛呀。”就他一个人学习,多残忍的事儿。   “我陪你一起看。”季晨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认真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第58章   张盟找不到理由拒绝,只能起身去找那几本书。他家除了卧室,另一个房间被改造成了游戏室。大屏幕的电脑,透明机身的主机还有自带光效的机械键盘占据了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侧墙设了书柜,但大多是些漫画书和手办。   那几本大部头被张盟搁到了最上面一层,他踮起脚能够到,却因为书太重一时没取出来。季晨抬手轻轻松松帮他拿下来,搞得张盟一颗自尊心严重受损。真是的,没事长那么高干嘛,COS晾衣杆吗?   张盟恨恨地剜一眼季晨,继而忿忿在沙发上坐下来,和对方一人手捧一本长达七八百页的手册看起来。   没看十分钟,张盟就有点儿受不了。他啪地一声合上书页,吧嗒吧嗒跑去把自己工作的iPad拿出来,解释道:“我在这上面看。”现在飞行员的准备工作都实现了无纸化,所有手册在公司配备的飞行iPad上都有电子版。   “舒服多了。”张盟舒坦地发出一声感慨。虽然都是同样的内容,但对于熟悉电子设备的张盟来说,在iPad上学习比在书本上学习稍微有意思了那么一丁点儿。   “我以为看书你眼睛会好受些。”季晨不是很明白,他习惯看纸质书,喜欢翻过书页时手指的感觉。   “不,用iPad看可以欺骗我的大脑,我是在进行令它愉悦的娱乐活动而不是枯燥的学习,从而提高记忆效率。”张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引得季晨真的凑过头来试验了一下,看过两页之后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张盟饶有兴致地观察季晨,心思不在屏幕上。他发觉季晨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郑重地翻过一页,一行一行地逐字看,然后会轻轻眨一眨眼睛。   “你对航空这么感兴趣,当初为什么不报考飞行员?”张盟支着头好奇地问。   季晨抿了抿唇,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对于那个时候十七岁的他来说,根本就没有渠道得知航校招考的信息。国内几大航空院校需要学生高二的时候就来学校报名参加体检,最终高考达到一定录取分数线就能去就读。   当初为了省一年的学费,高二那年他插班重回高中,既要跟上老师讲课的进度又要自主学习高一那年落下的功课,根本无暇他顾。   到了高三填志愿选学校,季晨没有父母可以提供建议,那时候也不像现在网络讯息这么发达,还能在网上寻求选专业的建议。对于未来,季晨只知道自己得去大城市,可是去哪里呢?北京吧,北京是首都,一定可以让他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十八岁的季晨能考虑到的只有这么多。   张盟见季晨皱了眉,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这么问,飞行员和机务都是一种职业,又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于是改口说:“你的爱好是机械方面?”   “有钱人才考虑爱好,穷人只忙着生存。”季晨这么回答他。   张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迟钝如他也察觉到每回在谈及经济问题的时候季晨都十分坦荡,坦荡到一种近乎刻意自我提醒的程度,让人不忍心再去触碰这个话题。   季晨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想张盟是体会不了那种生活的。每天睁开眼睛想的都是吃饭问题,好不容易存上一点钱,买米买油缴电费一下子又所剩无几。本来感觉身体已经够累了,但看到奶奶去捡废玻璃瓶攒了一大口袋堆在门背后,又觉得自己还能再多干一些。生活中唯一的希望莫过于自己还年轻,还有机会考大学,一切仍有转机。   最初相识的时候季晨不喜欢张盟,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那种无所谓的骄纵姿态,还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暗暗觉得不公平,有些人就是生来什么都有。   但现在,季晨看着张盟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又觉得他就该这样被保护得很好。甚至他自己也想去维护这份纯真,让张盟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   在季晨无形的督促下,张盟勉强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手册。他想起小时候语文课的例句:“小明像海绵一样汲取着知识。”小时候的他就觉得这比喻很形象,因为家里洗碗的海绵吸一点水后就再也吸不进去了,像极了学习时候的自己,也像极了他现在的状态。要是再逼着他多看一点,原本吸进去的那么一丢丢水也要给挤出来,变成干瘪瘪的海绵宝宝。   季晨看张盟生无可恋的样子,大发慈悲地讲:“明天再看吧,想不想玩把手游?”   张盟一下子有了活力,在他家还玩什么手游啊!他有PSP,连上电视机他们就可以玩对战。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张盟都还在埋头大睡。季晨也难得一次懒床,陷在张盟家柔软的床铺上,一条腿压着张盟。张盟被压得直冒虚汗,做梦梦到自己被一条火龙叼回了窝,当成口粮储备在身下。是以电话铃声响起,他才猛然睁开眼睛松一口气,原来是个梦啊。   电话是江新年打来的,约张盟晚上一起吃饭,还说有褚煦梁一道。张盟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忘了说,他也要带个人。   张盟侧头看看身旁,季晨也刚醒正舒展着脖颈,露出大片裸露的肩背。张盟这个人吧怕冷又怕热,难将就得很,深圳冬天的晚上也要开着中央空调睡觉。季晨嫌热干脆只穿一条内裤,因此肩背上深红的抓痕就这么大喇喇地显露在眼前。   不是,张盟低头瞅了瞅自己剪得秃噜的指甲盖,就他这爪子是怎么挠出这么明显痕迹的?想起昨晚种种,季晨仗着他这大床稳重怎么弄都没个响,家里隔音又好不怕楼上楼下听见,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刚刚升起的那么一点点心疼和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地说:“晚上我有个约饭。”   他本来想说你跟我一块儿去,谁知话还没出口,季晨就接上一句:“那我下午回去。”   张盟没说完的话全堵在胸口,气得他直磨牙,愤恨地一把掀开被子,不理人洗漱去了。季晨坐在床上有些揣摩不透,之前看张盟脸色以为对方是要自己避嫌,谁知道他主动说要回去,这人看起来却更加生气。   季晨套上体恤衫,倚在卫生间门口看张盟忿忿刷牙。“轻点儿刷,小心出血了。”   张盟从镜子瞪他一眼,吐出一口牙膏沫。“要你管!”   季晨叹一口气,走近从背后拥住张盟,制下他鸡崽儿一般的挣扎,然后亲了亲他后颈的皮肤。张盟顿觉半边身子都酥了,季晨总是有一种魔力,能让他轻易心软。他听见季晨无奈地讲:“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去?给个准话,我都听你的。”   见对方这般放低姿态,张盟也不端着了。委委屈屈地讲:“你不想去非要你去又有什么意思?”强人所难罢了。   季晨叹道:“哪是我不想,怕你不愿意。”   张盟不干了,“我妈你都见过了,还跟我扯这些!”   季晨笑,张盟妈妈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同时也是意外之喜。于是继续哄道:“是我说错话,带我去见见男朋友的朋友好么?”   张盟满意了,得意地讲:“也是你同事。”   张盟在微信上说他带个人来,因此江新年特意订了包间。他原本猜想张盟是交了女朋友,他自个儿嘴馋想吃火锅,怕大堂人来人往烟气重女孩子不喜欢,包间能稍微清净一点儿。结果没想到来的却是人高马大一帅哥,打眼看去比张盟高了半个头。   “季晨,咱公司机务维修部的。”张盟拉着季晨作介绍。   “你好,褚煦梁。”褚煦梁站起身来和季晨握手。江新年笑他老干部作风,招呼张盟和季晨快坐。   “我叫江新年,叫我新年就行。”江新年将倒好的茶递到季晨跟前,季晨双手接过,谢道:“谢谢江机长。”   “唉,可别。又不是在公司,咱就别带职务了吧,不然我还得尊称他一句‘褚教员’,多见外。”江新年揶揄道,氛围一下子松快不少。   季晨应下来,他瞧出来江新年这个人性格开朗随和不摆架子,和张盟熟,同他身旁那位褚机长更是关系不一般。   虽然季晨这个人性格老实本分,但却不是像张盟单纯如白纸一张。从小见多了人情冷暖,察言观色是生活打磨出来的本能。对于人情世故季晨不是看不清,很多时候不想去做而已。   就说褚煦梁靠于座位,手自然地搭在江新年椅背上,纵容地看江新年拿自己出来开玩笑。两人虽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季晨仍然敏锐地察觉出一种宠溺和宣誓主权的意味,这是人下意识的肢体动作所传达的信息。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季晨暗暗心惊,转眼去瞧张盟,发现这小子定然是什么都不知情,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江新年招呼大家点菜,惋惜地对张盟讲:“我还以为你小子要带女朋友来,特意点了鸳鸯锅,早知道就选红锅了。”   季晨知道张盟吃不了辣,其实鸳鸯锅正好。但这人向来嘴硬,偏不肯承认。迎上季晨的眼神,张盟还以为是对方在催促自己回答这道送命题,立马表态:“我可没女朋友,师兄你就别编排了。”完了偷偷去瞄季晨的表情,不知道自己这个回答他到底满不满意。   褚煦梁可没错过这一幕,桌子底下捏捏江新年的手指,示意他仔细听。发问道:“张盟,这段时间都怎么安排的?”   张盟一听,浑身懒骨头顿时又聚一块儿了,打起精神来课堂回答问题一般认真答:“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最近在看书。”昨天晚上开始看的,倒也算不得撒谎。   江新年逮着他追问:“都看了些什么?我告诉你趁这段时间休假好好恶补一下,你那理论我都不消说了。”   张盟知道师兄算给他留面子,没提他被停飞的事只说成是休假,大概怕他在季晨跟前儿丢脸。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和季晨交情到底有多深,对方知不知道他被处分的事。虽说都是一个公司的,但分属不同部门,不是人人都会关注你那么多。   张盟此刻无比感激昨晚季晨一起看书的提议,不然今天被猛然提问,他还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天看了机动飞行那章。”张盟有点心虚地作答。   江新年点点头,“机动飞行确实重要,虽然你还没放机长,但该掌握的还是得掌握。”对方没有继续追问,自然地以为张盟每天都看了书,哪成想到有且仅有这么一回。   张盟正为蒙混过关松了口气,就见江新年递了个本子过来。“我之前总结的一些要点,你拿回去看看。”   张盟伸手去接那个黑色的笔记本,还没触碰到封皮,江新年的手又一收,不舍地叮嘱道:“别搞丢了,得还我的。”   张盟郑重接过,饶是他不爱学习也知道这本笔记的含金量。航空各个手册动则几百上千页,知识点何其多。他师兄这是用自己的飞行经验提炼出了重点,更有甚者里面含了自己的心得以及窍门。让他可以得其精华,循其明路,省下不知道多少时间,少走不知道多少弯路。   张盟感动得快哭了,江新年嫌弃地制止:“唉唉,谢就别说了,以后少给我丢人。”然后再一次提醒张盟:“不许弄脏了。”那上面还有褚煦梁给他指导时留下的笔迹呢。   季晨自然也看出这本笔记的重要性来,温声提醒张盟:“以后每天坚持学习一个小时。”   江新年不乐意听了,发表意见道:“才一个小时怎么够?”   张盟此刻内心汹涌澎湃,一时激动豪言壮语脱口而出:“每天三小时!”   “好!”江新年见他有信心,站起来和张盟击了个掌。   “你监督他。”褚煦梁看向季晨,一锤定音,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作者有话说:   张盟要努力学习了,作者最近也真的是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码字。如此努力的打字机可以得到小可爱们的一些海星投喂么 第59章   等一顿饭结束,张盟捧着那本子坐在副驾驶上才懵懵懂懂回过神。虽说他得了这笔记犹如习武之人得了武功秘籍,但每天三个小时也忒多了点吧!刨去睡觉吃饭拉屎,一天还能剩下几个三小时?那不等同于闭关修炼,从此休闲娱乐通通与他绝缘?   张盟痛苦地在座位上哀嚎:“我这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豪言壮语不要钱,但却要他命啊!   季晨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他:“今天说错什么话了吗?”   张盟欲哭无泪:“每天俩小时行不,咱讲求质量不讲求时长。”   季晨否决道:“不行,褚哥让我监督你。”   今天饭桌上说好不带职务,但对方年龄资历都比自己长,季晨不可能直呼褚煦梁大名,又不好学江新年一样叫‘梁哥’。他直觉那是独属于江新年一个人的称呼,他还没那么不识趣,于是改口叫上了‘褚哥’。   “再说,学习是为你自己。”季晨一拐弯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   道理张盟也知道,此刻说不出来反驳的话,翻开笔记略略看了一眼,发现里面不少页都有两个人的笔迹。   “这讲评谁写的,一针见血啊。”张盟到底不算个彻底的草包,好赖还是能分得清。   季晨停好车,不无意外地讲:“自然是褚哥。”   张盟想想也觉得是,褚煦梁和江新年关系好,当初又带飞过他。“褚哥对师兄也太好了吧,这叫什么,英雄惺惺相惜?”   季晨一下子笑出声来。   张盟一直沉浸在内心武林秘籍的比拟中,自然就把褚江二人想成了身怀绝技的侠士英雄。他还以为季晨笑他这比喻思维跳脱,嘴犟道:“笑什么,这叫传承懂不懂。褚哥指导师兄,师兄再传授给我,以后我也就很厉害了!”   季晨走过去摸他头顶柔软的发旋,肯定道:“嗯,你一定可以的。”说罢他低头去瞧张盟的表情,纠正道:“不过,他们俩用心心相印可能更恰当一点。”   “啥?”张盟跟个傻子一样,完全听不明白。   季晨卖了个关子,不再继续说,惹得张盟跟在后头扯着他衣服后背不让人走。“你这话什么意思?”   季晨回头附到张盟耳边解释一番,张盟听完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声音太大,以致于地下停车场都荡出了一阵回音。这咋可能?先不说褚煦梁那个冰块儿了,张盟简直不能将他和恋爱中的男人联想到一起去。就光说他师兄江新年吧,那可是笔直笔直一电线杆子,他张盟弯了对方也不可能弯啊!   啊不对,自己本来就是弯的,这比喻不恰当。但总之就是不可能!张盟不相信,信誓旦旦地讲:“你搞错了吧,他们俩怎么会是一对儿呢?我和他们搭档飞过好几次了,是的话我还能看不出来?”   季晨伸手搂上张盟的侧腰不轻不重一捏,轻飘飘回他一句:“那你看出来我的性向了么?”   绝杀!是啊,自己之前也觉得季晨是个钢铁直男来着,结果呢?张盟无语望天,内心世界秩序崩塌。   他想:完了,我的GAYDAR坏了,到底哪里能修啊?在线等,很急的。   张盟魂游天外一般被季晨带进电梯,上行过程中他又猛然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扒拉着季晨的手臂问:“他俩要是一对儿,那谁上谁下?”   “我觉得……”季晨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盟暴力打断:“别!你别说了!”   季晨奇怪的看着他,只见张盟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一会儿想到自己师兄躺在床上娇媚地朝褚教招手“来啊”不禁感到一阵恶寒,排除这个选项。脑海里躺在床上的人又换成了褚煦梁,那犀利的眼神扫射过来,令张盟不寒而栗,仿佛光肖想一下都是一种亵渎,那就更不可能了。   回到家张盟这厢碎裂的三观还没拼凑好,季晨又甩出一句重磅炸弹来:“开始看书吧,现在八点半,三个小时到十一点半,刚好睡觉。”   “不是吧?”犯得着从今晚就开始吗?投胎也不带这么赶啊!   “一寸光阴一寸金。”在季晨殷切的目光中,张盟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听季晨徐徐讲:“现在开始,就是最好的开始。”   张盟终于败下阵来,行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半个小时后,张盟沉浸在江新年提炼的笔记中。以往他觉得空泛的程序表达被标注了操作要点,一笔带过的机动改出动作详细拆分了时间节点,繁复的非记忆项目检查单重新整理出了一套行云流水的逻辑框架和前因后果。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期间季晨也一直陪在张盟身侧看书,时不时替他杯子添上温水。   晚上十点半,两个小时大约已经是张盟集中精力的极限,他开始有些坐不住。明明往常睡得比谁都晚,今天也是睡到大中午才起床,偏偏此刻却又哈欠连天,一副熬不住了的样子。   季晨本来有些心软,起身去给他热牛奶,想叫他喝了就去洗澡睡觉。谁知前脚刚一走,回来就瞧见张盟精神抖擞地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半点睡意也无。   张盟见他来了,讨好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不好,我真看不进去了,咱们睡觉去吧,好吗?”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季晨对这并不高明的勾引手段无动于衷,放下牛奶,说:“好啊,不过说好的三个小时,眼下差了一个小时,就从床上补回来吧。”   张盟本来都站起身了,听完又立马坐回位置上。开玩笑,季晨的一个小时能要他的命。   在季晨的有力监督下,张盟又坚持了半个多小时。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张盟心想就剩二十来分钟,季晨也完不了事。于是大摇大摆拿了东西去洗澡,然后往床上一躺就要睡觉。   季晨提醒他:“今天你还差二十多分钟呢。”   张盟不以为意:“对啊,但你时间也不够嘛,四舍五入就算了呗。”   这时,季晨将张盟今天说过的一句话又送还给了他。只听季晨轻笑一声,语调意味不明地讲:“咱讲求质量,不讲求时长。”   另一头,江新年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靠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电视。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盆他爱吃的车厘子,颗颗饱满,色泽深红,泛着晶莹的水光。   褚煦梁还在厨房岛台准备着什么,江新年怀抱着那盆红玛瑙,冲他背影喊:“梁哥,快来,一起看电影。”   褚煦梁回头应一声,继而端来两杯煮好的红酒。   说起来他梁哥不好抽烟也不嗜酒,但偶尔会小酌几杯。春夏他爱买香甜的雷司令和香槟起泡酒,秋冬则偏爱味道醇厚一些的红葡萄酒。冬夜里加一点肉桂和甜橙切片加热,别有一番风味。   江新年原本是没有这些风雅爱好的,如今陪褚煦梁喝习惯了,也觉得睡前来上一杯十分舒坦。   江新年那套房子已经退租,自从他俩好了过后他就没上那住过几晚,继续给租金纯属浪费钱,索性退了正大光明搬到褚煦梁这里。   江新年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这样下回万一他们俩闹别扭,他还能以无家可归为由继续赖在他梁哥身边哄人,以褚煦梁心软的性子断然不会忍心将他扫地出门。   褚煦梁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但和江新年之间大概还隔了一尺的距离。江新年不满意地挪动位置,挤到他梁哥边上,胳膊贴着胳膊。褚煦梁笑笑,从他怀里捻过一颗车厘子送进嘴里。   两人都已经洗好澡换上了同款的柔软家居服。褚煦梁有轻微的洁癖,是以江新年如今也已经养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换家居服的习惯。外面穿的衣服裤子是绝不可以靠近沙发和床的。   江新年把头靠在褚煦梁肩膀上,抿一小口温热的红酒然后说道:“你说张盟那小子会认真看我笔记么?总觉得他还没长教训,一副没长心的样子。”   “怎么这么关心他?”褚煦梁语调无波无澜地问。   江新年嘶一声想了想,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张盟这个人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心思单纯对人真诚。   年少的时候这样的人好找,工作之后却是难得一遇。人长大了,心眼儿也多了,特别是同事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利益和竞争的关系,交往起来哪能不多想一想。   但张盟不一样,张盟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同谁虚与委蛇。   那时他们俩都初来公司,张盟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江新年自然而然就存了前辈的心思,不自觉想要拉他一把。   “小孩儿嘛,不让人省心。”江新年如此总结道。   褚煦梁没发表意见,拿起遥控器选影片。江新年后知后觉察觉出褚煦梁沉默中隐藏的敏感情绪。   有一丝不确定地问:“梁哥,你该不会吃他醋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感谢大家的支持,比心~ 第60章   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先不说张盟根本就是个小屁孩了,他跟自己喜欢的类型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褚煦梁这飞醋灌得完全没有道理啊!   “而且张盟他又不是……”江新年话还没说完就听褚煦梁讲:“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江新年这下卡壳了,难道说?   不会吧!   江新年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直了,盯着褚煦梁难以置信地讲:“你是说,今天那高个儿,就是季晨,他跟张盟?他们俩……”江新年惊得都结巴了。   带着果香的红酒入喉,褚煦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今天不是示意你仔细听了,不然我为什么让季晨监督张盟?他俩不住一块儿还怎么监督?”   江新年这才猛然脑筋转过弯,若是一般的朋友同事要怎么监督张盟每天都看足三个小时的书?晚饭那会儿他梁哥是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他手指来着,但江新年以为那是对方的小小情趣,哪能联想到这么多。   现在想想张盟这小子虽然大大咧咧,但真的特别爱臭美,耳钉发蜡每次都打扮得异常精致,有时候身上还喷香水儿。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个gay的呢?他分明就是最最典型的那种啊!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江新年好奇褚煦梁发现这件事的时间点,是今天对方带了男朋友来还是之前就知道。   “很早之前。”他们三人第一次搭档飞的时候褚煦梁就感觉出来了。   “你不会以前……”他梁哥该不会很早之前就开始吃醋了吧?   褚煦梁没有否认,只说:“我知道你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那个时候的江新年连自己真正的性向都还不是很能接受,面对褚煦梁的示好心生却步,更遑论其他。   江新年正松了口气,不住点头,就听他梁哥抱怨道:“不过你也不注意边界,还在他面前脱衣服。”   褚煦梁语气淡淡的,但仍能听出一股委屈和无奈。江新年恨不得赌咒发誓他绝无二心,除了褚煦梁他多看过谁一眼啊!等等,他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在张盟面前脱过衣服?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江新年完全是懵的。   “睡过我之后。”褚煦梁扔下这么一句。   他江新年是这么渣的人吗?要不是主角就是自己,江新年都想摇着这人的胳膊痛骂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了!   见江新年一副三观受到剧烈冲击的石化模样,褚煦梁心情很好地饶过他:“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开门我看到了这一幕。”   江新年想起来了,似乎是有次他们飞成都张盟搭机。他偷溜去了褚煦梁房间过夜,睡醒之后张盟来找他,他着急忙慌回房穿反了衣服,正脱了待重穿褚煦梁找来的事。   “那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   江新年突然发觉他梁哥某些小性子还挺可爱的,暗戳戳地吃醋,受了委屈还不吭声。后来怎么来着?似乎是罚自己给他按腰,按得人心火起后又将他赶出房去。   “不想干涉你交朋友。点明了,对我也没好处。”褚煦梁如实答。   他那个时候不说,一是本来就是自己别扭的小心思,他看得出来江新年和张盟没什么不对劲,只是没注意交往边界关系近了些,说出来委实太矫情。   二来,那时候张盟单身,虽说暂时没什么威胁,但万一捅破窗户纸江新年疏远对方,反而激起张盟的落差感认识到自己其实喜欢江新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褚煦梁可不想给自己制造麻烦,现在愿意点破无非是因为张盟交了男朋友。   他这些心思对江新年都没有隐瞒,对方很快就全明白了。   “心思缜密啊,梁哥。”   江新年将褚煦梁压在沙发上,轻轻用手指描摹对方的唇线。褚煦梁的这些步步为营是成熟男人感情中的通达和占有,明明洞察一切却要江新年一步一个脚印蹒跚朝自己走来,看似是一种等待同时也是一种攻城略地。   褚煦梁的嘴唇沾了红酒,显出一种欲色,江新年忍不住尝了尝。红酒度数不高却令人迷醉,谁也再没心思欣赏电影,只就着荧幕昏暗的光影变化投射到交缠的二人身上。   临近元旦,江新年的生日快要到了。去年的这一天两人还未表明心迹,无法言说的爱意只能寄托于舷窗之上破晓的照片中,跃跃欲试的心思隐藏在日落大道吹拂而过的海风里。   而今年他们已经光明正大走在了一起,褚煦梁提前了很久就开始想要送江新年什么礼物好,毕竟这是他们俩在一起后对方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褚煦梁的生日在九月,当时实在太忙他自己都给忘了,后来江新年发现后懊悔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这个男朋友很不合格。大概他们俩都是这样,自己的生日过不过不要紧,但对方的一定得好好庆祝一番。   褚煦梁旁敲侧击过好几次江新年喜欢什么,结果这人每次都能绕到那档子事上去,褚煦梁是万不可能买那些东西来坑害自己的。思来想去对方似乎什么都不缺,也没特别爱好的事物。送衣服饰品又太过于普通,最后褚煦梁决定亲手做个蛋糕当生日礼物。   元旦当天褚煦梁轮休,而江新年则刚飞完在卧室补觉。褚煦梁早早去楼下商超采购了食材和做蛋糕需要用到的低筋小麦粉、稀奶油和水果等一应物品。   中午他给自己简单拌了份沙拉和煎鸡胸,然后便全身心投入到蛋糕的制作中。   虽然褚煦梁是第一次实操,但得益于网络的发达,他按照某书上烘焙大神手把手的图文步骤成功打发了蛋白,面糊的比例也调配得十分完美,最后拌和在一块儿倒入六寸模具中送入烤箱里。   四十分钟后,晾好脱膜,蛋糕胚没有开裂也没有坍塌凹陷。本来已经作好了不行就多来几次心理准备的褚煦梁很是有些欣慰。   接下来又将提前冰镇过的稀奶油拿出来,照着步骤打发,不时停下来查看,那白白的奶油已经同网络上的图片一样能立起尖尖的角来,再继续打发,因为这部分是要抹上去的,需要硬挺一些不然会化。   他小心翼翼用刮刀将打发到九分的奶油抹到蛋糕胚上,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对待一件艺术品。可再怎么仔细也达不到蛋糕店那般平整,褚煦梁有些无奈,但拙稚也算一种风格吧?   他自嘲地笑笑,决定放过自己,转而去处理那些红红的草莓。   江新年喜欢水果,特别是草莓和车厘子。   褚煦梁将一颗颗草莓从中间切开,将下半部安到蛋糕面上,然后再次打发了一份八分的奶油装入裱花袋,每个草莓墩子上挤一坨,圆圆的白色奶油球如同雪人脑袋。最后再将草莓上半部分安上,看起来好像一个个红衣服的小雪人都戴上了喜庆的红帽子一般。   做好几个雪人之后,他又用车厘子将蛋糕边围了一圈儿。原本单调的奶油蛋糕经过水果的装点,看起来有模有样。虽然抹面不太平整,但胜在雪人造型憨态可掬。最后褚煦梁又撒了一些糖霜,就如同整个蛋糕世界覆上了一层雪花。   看看时间,刚好三点。褚煦梁将蛋糕放进冰箱,开始准备晚饭的食材。   江新年补觉到四点钟,他赖在床上听客厅隐隐约约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知道是褚煦梁在准备他的生日晚餐。江新年翻个身一把抱住褚煦梁那侧的被子傻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   尽管早上已经洗过澡,但江新年还是再次洗漱一番,然后来到开放厨房,孩子撒娇一样从后面整个儿贴到褚煦梁身上。   “你先去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我马上就弄好了。”褚煦梁被他整得手脚不利索,无奈地赶人。   “我好饿,梁哥。”江新年说着从身后含住褚煦梁肩颈一小块儿裸露的皮肤,放在唇齿间研磨。   “嘶”,褚煦梁躲了躲,应声道:“我知道,咱们提前吃晚饭。”江新年补觉错过了中午饭,是以褚煦梁本来就作了提前开饭的准备。   “你不知道。”江新年亲了亲那一小块儿被自己吮红的皮肉,他已经等不及想要到晚上了。   这时,江新年的手机急促地在卧室响起来。他只好暂时放过褚煦梁,转而去找落在床头柜上的电话。   “你来深圳怎么不提前说?”江新年皱着眉,电话是赖月柔打来的。她刚下飞机,此时正在宝安机场,想要见一见江新年。   “你找个地方坐会儿,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江新年挂了电话后心中有一股郁气,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原本想要同褚煦梁共度良宵的计划因此被打乱,也可能是他妈妈没事先知会一声就来令他陷入只能赴约的被动情感。   总之他心情很差地走出卧室,对褚煦梁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梁哥,我妈来了,我得出去一趟。”   褚煦梁只怔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笑:“去吧,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阿姨肯定是来给你过生日的。”   江新年闻言一愣,要不是褚煦梁这么说,他根本都没想过赖月柔此行来深圳的目的。   江新年心事重重地拿上车钥匙驱车去往机场,一路上他都在想,赖月柔真的如同褚煦梁所说是专门来给他过生日的?还是元旦假期来深圳游玩,顺道看他一眼? 第61章   赖月柔在机场一家连锁咖啡店里等江新年,见到儿子后激动地站起了身。   算起来江新年同她已经整整快四年没见过面。前几年小儿子念高中,她忙前忙后地做后勤保障工作脱不开身,江新年又在外地上班回家的时间很少。   等到小的考上大学终于得以放开手,她才发觉自己这些年疏于对大儿子的关心,连江新年辞职的事都是前段时间才知道。赖月柔深感愧疚,也知道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隔阂早在当年和他爸爸离婚时就种下了。   但江新年毕竟是她的孩子。   “越来越帅气了。”赖月柔看着江新年眼眶不自禁带了点泪花。   江新年不敢和这样的她对视,匆匆一瞥中也惊觉赖月柔脸上出现了岁月的痕迹。   在他的印象里,他妈妈一贯是最漂亮的。小时候开家长会,赖月柔总是一群妈妈中最亮眼的那一个。再后来她离开家做了行长夫人,在那些妇女纷纷熬成黄脸婆的年纪依然保养得很好,开着小汽车穿着时髦的大衣回来看他。   她总是同龄人中最好看最耀眼的那一个,仿佛永远也不会变老。但此刻赖月柔的脸上疲态尽显,细纹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喝杯什么?我去给你点。”赖月柔殷勤地让江新年坐下,自己要去收银台点单。   江新年忙拉住她,说:“我自己来。”他掏出手机,这家机场的连锁咖啡店他常点,微信小程序上就能下单。   点单之后是长久的沉默,虽说是母子至亲,但太久没一起生活,彼此之间横亘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拘谨。   还是赖月柔首先打破沉默,她问:“最近好吗?新公司工作还顺利吧?”   江新年点点头,回答她:“挺好的,公司的领导和同事都对我很好。”   赖月柔放心地笑笑,重复道:“那就好,那就好。”   江新年忍不住问:“你这次来深圳是办事吗还是来玩儿?”   赖月柔从身侧沙发上拎过一个纸袋,顾左右而言它:“就是来看看,这个是给你买的。”说罢将那暗绿色缎花纹的袋子放到桌面上。   她没有明说自己是专程来见儿子一面,也没有道明这是给江新年准备的生日礼物。赖月柔其实清楚自从离婚后,每年她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最后的归宿都是垃圾桶。但她还是要送,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江新年盯着那袋子迟迟没有动作,这令赖月柔心中十分忐忑。好在最后江新年轻轻地将它放到身侧,道了一句:“谢谢。”   赖月柔又想哭了,忍了又忍才止住哽咽:“不谢。”   “你订酒店了么?”江新年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主动转移了话题。   “嗯,都订好了,我住一晚,明天下午回去。”赖月柔订的酒店离机场不远,她本就不是来旅游的,无谓住到市中心去。   “我送你回酒店吧,今晚我约了人,不能陪你。”   赖月柔没有奢求儿子能陪她吃晚饭,对她来说能在这一天见到江新年已经很好了。   “你去忙,我自己打车走就行。”赖月柔不敢耽搁江新年,既然他们年轻人有约,今天江新年生日一定要玩得开心才是。   “我送你回酒店。”   见江新年如此坚持,赖月柔十分听话地跟着他去停车场。   晚上七点,见到去而复返的江新年,褚煦梁有一些诧异。   “这么快?”   “今天过节太堵了,不然早半个小时我就回来了。”江新年脱去外套,自觉地去卧室换家居服。   褚煦梁倚靠在衣帽间门口,问他:“没和阿姨一块儿吃饭?”   江新年顿了顿,“我先跟你约好的。”他直接把那个礼物袋塞到衣柜里,抱怨道:“谁让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   褚煦梁走过去,拨开袋子看一眼,是一条羊绒围巾。他坐到江新年身侧,只问:“如果她提前跟你说了,你还会让她来吗?”   江新年坐在换衣凳上不说话。确实,如果赖月柔提前告诉自己想来深圳同他见一面,那他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推脱有航班任务不方便等等。只有这样人已经到了,他才没办法不得不去一趟赴约。   江新年的家事,褚煦梁不好过多发表意见。虽然这样的亲人相见于他自己而言是求而不得,但谁都没有立场去指责江新年的做法。   褚煦梁看出江新年情绪低落,主动碰了碰他手肘,“吃蛋糕了。”   江新年脸色由阴转晴,去年梁哥给他买了个芭蕾小女孩的粉色蛋糕,不知道今年的会是什么造型。   等那个草莓雪人蛋糕从冰箱里被端出来,没有包装盒也没有蛋糕店惯用的纸质餐盘。江新年好奇地问:“手工蛋糕?”   褚煦梁点头,有一丝难为情。   “谁做的?”对于江新年来说,做蛋糕这种技术活儿其难度不亚于操纵飞机从横滚中改出。   江新年现在的性向虽说是弯的,但有些时候思维方式还是同直男如出一辙,难怪张盟打死也不相信他会搞基。眼见褚煦梁抿着唇,江新年这才转过弯来,惊叹道:“你做的?”   他原本只是想这蛋糕好,尽是他爱吃的水果。此刻得知这居然是褚煦梁亲手做的,又重新认真仔细地审视一番,郑重得出结论:“梁哥,你真是个天才!”   褚煦梁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无语地笑:“夸过头了啊。”   “真的!”江新年是真心觉得他家梁哥好厉害,怎么做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他捻起一个草莓小雪人塞进嘴里,亮起星星眼惊叹:“好吃。”   褚煦梁敲他不安分的手,提醒道:“还没许愿吹蜡烛呢,怎么就吃上了。”   江新年搂着他笑,不要脸地一语双关:“没忍住,我都饿好久了嘛。”   褚煦梁笑着推开他,点火准备晚餐。   番茄牛尾汤早已经煲好,水煮肉片也腌好只待下锅,拌黄瓜和麻婆豆腐都不费时间。不到十五分钟,四道菜就已经上桌。今天褚煦梁特意做了江新年爱吃的川菜,因为照顾他的口味家里早就备上了川菜神器——豆瓣酱。   蛋糕放在餐桌正中,褚煦梁仪式感满满地插上了蜡烛,三支插在前,一支插在下方,代表着江新年的三十一岁。   江新年闭上眼睛,一时觉得没什么好祈愿的,一时又觉得自己想要的有很多。   最后一口气吹灭蜡烛,对面是褚煦梁带笑的眼睛。   当晚,褚煦梁洗澡上床后发现自己枕头上放了一个白色的礼物盒。   “是什么?”褚煦梁问。   “送你的。”江新年戏谑地靠在床头看他。   “又不是我过生日。”怎么还送他礼物呢?算起来除了那个蛋糕,自己都没为江新年再准备什么礼物。   “新年礼物。”江新年讨好地望着他,“打开看看。”   褚煦梁被他柔情蜜意的眼神看得心口发暖,扯松缎带揭开盒盖一看,却是僵在了当场。   江新年期待地哄道:“为我穿上好么?”   褚煦梁啪一声盖上盒子,冷漠拒绝道:“不行。”   江新年焉了,拉着他的手将人带到床上,可怜兮兮地在褚煦梁耳边拖着尾音说:“今天是我生日,梁哥。”   褚煦梁闭了闭眼睛,惊讶于自己内心竟然开始动摇,但他还是迈不过那一道坎儿,白色吊带袜实在是……太羞耻了。   “别的我可以答应你,但这个……”褚煦梁话还没说完,就听江新年讲:“梁哥,知道今天我许了什么愿吗?”   他在褚煦梁耳边叹道:“岁岁年年人相同。”   直到半夜,褚煦梁才终于明白这礼物根本就不是送给他的,而是江新年自己给自己挑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褚煦梁躺在床上不想起身,支使江新年去做早餐。其实他很少这样使唤江新年,平时都是他自己先起。但昨晚这人实在太过分了,褚煦梁憋着气呢,使唤人使唤得理所当然。   江新年乐得鞍前马后地伺候他,屁颠屁颠跑去厨房准备。不一会儿竟然端着个托盘,把牛奶和煎蛋带到了卧室来。   褚煦梁坐起身,示意道:“我去餐桌吃。”他又不是病号,至于吗?   江新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把托盘往床头柜一放。“你别起来,我伺候你床上吃。”   “不要!”褚煦梁可拉不下这个脸面,作势就要下床。可拖鞋昨晚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去了,褚煦梁低头没找到,一时没法儿下脚。   “真不在床上吃?”江新年看着他问。   褚煦梁胡乱嗯一声还在找鞋,突然视线一转,竟是被江新年抄着膝弯给抱了起来。虽说以前也不是没有被这样抱过,可那都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大白天清清醒醒地,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公主抱,这个认知让褚煦梁耳根都红透了。   “快放我下来!”尽管语气严厉,但搂着人脖子说这话可没多大威信可言。   江新年将他梁哥稳稳放到餐桌椅子上,然后又返回卧室去给他找鞋。那两只可怜的拖鞋,一只被踢到了落地灯底座后面,另一只竟然躺在衣帽间。江新年歪着脑袋,也不太记得清昨晚到底是怎么给带到这儿的。   等褚煦梁穿好拖鞋,耳朵上的热度也渐渐褪下来。江新年难得做一回早餐,褚煦梁的煎蛋是偏西式风格,内里是嫩的。而江新年做的则是带着一股焦香,像小时候喝煎蛋汤的那种味道。   褚煦梁配着番茄酱吃,江新年蘸着辣椒酱吃。   知道褚煦梁习惯早餐也搭配水果,江新年几下吃完又任劳任怨地主动去洗冰箱里的草莓和车厘子。他回头问褚煦梁:“梁哥,还要来块蛋糕不?”   褚煦梁摇头,蛋糕虽然好吃但热量太高。昨晚吃了那么一大块儿,今天他不能再摄入奶油。   说起生日蛋糕,褚煦梁开口问:“阿姨什么时候回去?”   江新年洗水果的手一顿,答他说:“下午。”他心里已经知道,赖月柔这次不是来办事也不是来旅游,大概真的只为见他一面。   褚煦梁沉思片刻,提议道:“要不要带我见见她?”   在今天之前褚煦梁认为自己不该插手去管江新年的家事,但从江母这明显的行程安排来看,对方还是在乎江新年的。褚煦梁能体会那种踟蹰不前,远远止步只为看一眼的心情。   况且这件事是江新年的一块心病,是他不肯放过自己的一道牢笼。如果你要阻止一个人进入你的世界,那么势必要在心里竖起一道高墙。时间久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防止别人进来,还是为制止自己出去。   况且昨晚他纵容了对方,今天即使稍微越界,想必江新年也不会太生气,褚煦梁如此恃宠而骄地想。   江新年回头,其实他明白褚煦梁并不是急于想见他父母确定关系,他梁哥什么心思他都懂。关上水龙头,江新年把洗好的水果放进沥水盘,又用凉开水过了一遍,这才端给褚煦梁。   他点点头,答应道:“好。” 第62章   江新年给赖月柔去了电话,约好中午十二点去酒店接她。十一点钟不到褚煦梁就催促江新年快点儿出门,因为他说自己不能空着手去,要先去趟商场给丈母娘选个礼物。   江新年没有纠结于到底是丈母娘还是岳母的称呼,只觉得这种感受很奇妙。看着褚煦梁在衣帽间认真挑选搭配衣服,想要给他妈妈留个好印象,就如同当时在北京他也期望着梁哥的妈妈能喜欢他一样。   褚煦梁最终选了一件剪裁精良的大衣,西装翻领的中长款,稳重但不显老气。他刻意用发蜡抓了头发,看起来品味又绅士。   江新年就没那么讲究了,随便从衣架上抓了一件棒球外套,只用剃须刀刮了刮胡子就准备出门。路过衣帽间,瞥到那个深绿色的纸袋,江新年脚步顿了顿。   褚煦梁注意到他的神色,主动问:“要戴这个围巾吗?”如果江新年妈妈看到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江新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找借口说:“不了,和我这衣服不搭配。”这倒是,他穿一身运动休闲装,那条围巾确实不太适合。   “你可以换一身。”褚煦梁说着从衣柜里替他找出一件深灰色风衣。   江新年人已经率先走了出去,拒绝道:“算了,围巾戴着太热。”   褚煦梁无奈跟上他,这个也急不来,今天江新年能同他妈妈好好吃顿饭已经算迈出了一大步。   褚煦梁在商场挑了一枚精美的胸针作为见面礼,毕竟江新年妈妈还要坐飞机回成都,小巧的东西她好带。   蝴蝶造型的云母主体,配以铂金镶嵌的轮廓,一颗南洋珍珠点缀在蝴蝶头部,温婉又华贵。   就连江新年也钦佩褚煦梁选东西的审美,这枚精致的胸针赖月柔定然会喜欢,她爱穿纯色大衣和羊绒披肩,胸针可以锦上添花再好不过。   十一点五十分他们到赖月柔住的酒店时,她已经在大堂沙发上等着。赖月柔看起来很激动,毕竟这顿饭对她来说实属意外之喜。这么多年,每回都是她找江新年,这还是头一次儿子主动联系她见面。   赖月柔一上车褚煦梁就主动介绍说:“阿姨好,我叫褚煦梁,是新年的同事。”   赖月柔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听见这自我介绍,江新年瞥他梁哥一眼,心想算了,待会儿吃饭再说。   午饭地点选在宝安一家商场里,中规中矩的中餐,不像亲人小聚倒像商务宴请。褚煦梁请江母点餐,赖月柔把菜单递给江新年,让他来选。   褚煦梁发现江新年眼睛鼻子其实都随他妈妈,属于浓颜,典型的骨相美人。江母算起来也至少五十出头,但南方水土养人,看起来依旧明艳。   赖月柔找话题主动和褚煦梁聊天:“听新年说公司同事对他很好,想必受了你不少照顾,真是谢谢了。”   褚煦梁笑道:“哪里,新年特别用功,也很优秀。”   赖月柔听见对方对儿子的表扬,心里十分欣慰。眼前这个年轻人岁数不大,待人接物却很成熟,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只见褚煦梁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礼品袋,推至江母面前,说:“初次见面,晚辈小小心意,还请阿姨收下。”   赖月柔没想到自己还有礼物收,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惊讶于对方的礼数周全。一时之间她没有回礼能拿出来,只能暗暗记下,下回有机会一定补上。   江新年将菜单交还给服务生,看梁哥和他妈相谈甚欢,心中不太是滋味。其实他对赖月柔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希望她过得好,但如果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江新年又难免会觉得命运待她过于宽宥。   于是在这样一团和气的场景中江新年冷不丁地开口:“妈,再给你介绍一下。”他将手臂绕到褚煦梁背后,亲密地搂着人肩膀说:“梁哥是我同事,也是我男朋友。”   他这番话后他妈妈果然跟座雕塑一样半天都没动作,凝起的笑容还聚在脸上没有完全散去,显出一种怪异的僵硬弧度。   赖月柔不明白,江新年从小就很正常,和一般男孩子一样喜欢打球疯跑,没有一点娘娘腔的迹象。他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一个同性恋呢?她抬眼去瞧儿子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人会拿这种事来恶作剧。   只见自己儿子咧着嘴笑,得逞一般侧头去瞧那位叫褚煦梁的同事。而对方不赞同地皱着眉,那无奈的眼神似乎是在看自家调皮的捣蛋鬼。   赖月柔身为人母,特别是上了三十五岁才终于有了小儿子,对于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一个恃宠而骄,一个无可奈何。   她已经好多年没在江新年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要多深的爱意才能浇灌出这样的关系,赖月柔心知肚明。   她很快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虽然被江新年突然甩出的这记重磅消息震了个措手不及,但赖月柔深知自己没有那个立场跳出来唱反调。   儿子好不容易对她没那么抗拒,她要是这时候摆出母亲的身份来说难听话,赖月柔几乎可以肯定江新年一定会扭头就走,再也不给她机会。   赖月柔只能勉强维持着笑,问一句:“你爸知道吗?”   如果说这世上谁最有资格管教江新年,那就是他父亲江云岸了。如果江云岸反对的话,江新年说不定会听他的话,他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赖月柔又瞧褚煦梁一眼,虽说对方看起来人不错,对江新年似乎也有求必应,但这条路毕竟不是正道。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下次回老家我会跟他说。”江新年见她扯上江云岸,心里有些不痛快。   “爸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江云岸虽说算不上思想多么开明,但他一向尊重江新年。   赖月柔强颜欢笑,她开始觉得这归根结底怪她自己。要不是她在江新年幼年的时候离他而去,那么他心理上就不会产生某种缺陷和依赖,以致于成年后无法处理正常的男女关系,继而喜欢和同性待在一起。   江新年倒不知道他妈心里的这些想法,只觉得当初褚煦梁没有隐瞒选择直接介绍他男朋友的身份。如今他带褚煦梁见自己的母亲,自然也不能遮遮掩掩,不给对方一个明确的表态。   经过这么一通摊牌,餐桌上的氛围一下子从热络降到静默的冰点。菜品陆续上桌,褚煦梁替江母斟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赖月柔客套疏离地道谢,没了一开始的热情。   哪个父母能接受儿子和一个男人搅和在一块儿被人戳脊梁骨呢?况且江新年什么都好,长得帅气,工作也体面,但就这一个污点,也足以毁了他的全部名声。   江新年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发堵。他开始有些后悔刚才的一时冲动,他见不得褚煦梁受一点委屈,任这个人是谁都不行。   “今天这顿饭,是特意为介绍梁哥跟你认识的。”江新年言下之意,如果不是褚煦梁今天自己根本不会约她,这本来也是事实。   赖月柔当然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但要她对自己儿子交了男朋友这件事表达欢迎和祝福,她做不到。于是只能含混说道:“今天你约妈妈我真的很开心,过年有时间回家吗?你弟弟到时候也放寒假了,你们兄弟俩好多年没见。”   “不一定有时间,看公司安排。”江新年搪塞着。   他同母异父的弟弟邹子俊和他差了十来岁,从前那小子对他有敌意,从来不肯开口叫一声哥。现在长大了,也不知道那娇宠的倔脾气收敛一些没有。   江新年不再说话,赖月柔心事也重。褚煦梁贴心地适时挑起话头,问赖月柔一些成都的家乡风物,以免桌上气氛过于尴尬。一顿饭下来,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话题。   抛开别的不谈,赖月柔其实对褚煦梁印象不错,觉得他待人周到很有君子风度。如果是做女婿,她自然是满意的。可问题是她没有女儿,只有儿子。   赖月柔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在她的认知里同性恋都是一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可自己儿子和褚煦梁分明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言行举止正常,男子气概十足。两个青年才俊,多少女孩儿梦中的理想对象,为什么偏偏要舍弃阳关坦途,去走这样一条艰难的道路呢?   吃过饭江新年将他妈妈重新送回酒店,回家路上江新年放在中控台的手机叮铃一声亮起,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江新年在开车,随口叫道:“梁哥,帮我看看。”   褚煦梁其实是边界感很重的一个人,即使是恋爱关系他也从来不会去看对方的手机,他认为这是个人隐私。但江新年却和他恰恰相反,不仅主动贡献出自己的开机密码、支付密码,还经常性地让褚煦梁帮他看消息。   褚煦梁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手机屏幕解锁,他点开微信消息。江新年给他妈妈备注的名字就是“赖月柔”,因此褚煦梁一眼就看见了发信人。   “是你妈妈,她问你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   褚煦梁有一些理解江新年母亲的意图,她觉得既然江新年以前交往过女朋友,就代表他还有机会重回正道。   而赖月柔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在饭桌上就想问江新年这个问题,但当时碍于褚煦梁在场,只好事后来问。她想知道原因,好对症下药。   江新年没料到他妈这么锲而不舍,心里有几分不愉快,于是也不再留余地。   “帮我回一下,就说我无法接受背叛。”   褚煦梁并不知道江父江母离婚的原因,按照江新年所说回了一条文字消息过去。   赖月柔握着手机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这句话:“我无法接受背叛。”   是江新年在说他的上一段感情,也是在说给她听。 第63章   赖月柔扣住屏幕将脸埋进掌心,泣不成声。   她和江云岸认识的时候才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哪里懂什么生活。一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书邀她步入婚姻,那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一岁。   有情饮水饱的新婚日子没过上一年,就迎来了江新年。在如今女孩儿们刚刚大学毕业还在谈恋爱逛街的年纪,赖月柔就已经每天和奶粉尿布相伴,一边忙工作一边照顾孩子,每天忙得连轴转。   偶尔走神的时候她会想,这就是爱情最后的样子吗?   赖月柔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她不敢抱怨,因为身边每一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等到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才终于得以松一口气。赖月柔承认那个时候的她心浮气躁,看着邻居朋友相继搬了新房子,日子越过越好,继而开始埋怨起江云岸不求上进,升迁无望。   但她从来没动过离开的念头,江云岸是她的初恋,江新年更是她的心头肉。但一切的自以为最终抵不过那个人带她见识到的新世界。   银行柜台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中偶然迎来一次总部视察,赖月柔被领导带去做接待工作。席间主位上那个男人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是落在她身上。   他是来自总行的贵客,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赖月柔办公室的联系方式。之后男人绅士地邀请赖月柔共进晚餐,带她去外地出差。   生长在小城镇的赖月柔从来没有住过五星级酒店,没有享受过贵宾式的服务。男人带她体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而美好,犹如云端的理想之国。   邹先生留过学,家里在银行系统树大根深。他不经意聊起的话题对于赖月柔来说都像枝头触碰不到的果子。只是从前她不曾抬头去看,如今却充满了渴望。   倾慕在心中悄悄种下,当她发觉对方已有家室也生不出立场去责怪,她自己不也是有夫之妇吗?   后来邹先生如承诺那般同原配离了婚,准备娶赖月柔为妻,同意她带上年幼的孩子。   等赖月柔终于鼓起勇气和江云岸提离婚,她原本以为也要同那边一样很是闹上一场,结果江云岸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好。而十岁的江新年怎么也不肯跟她走,她只能只身离开那个曾经给过她温暖的家。   终于送走季晨后张盟很是松了一口气,原因无它,实在是季晨作为一个监督者太过严苛。每天三个小时,少一分钟都得从床上找补回来。这几天张盟脑力和体力都被榨得干干的,送瘟神一样迫不及待地目送对方去上班。   随着电梯门合上,张盟欢呼一声蹿回书房戳开电脑主机,没人管的日子就是主打一个放纵!   谁知季晨就算人没到,监督电话也没落下。约莫是刚下班就给张盟打过来,问他今天看书看得怎么样。   张盟随口胡诌:“看过了看过了。”   季晨冷冷反驳:“你说谎。”   张盟心惊,这是偷偷在他身上安了测谎仪吗?不然为什么季晨这么笃定他没看书?   只听季晨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你今天早上十点登录的游戏,到现在都没下线。总时长七个小时,中午饭都是在电脑前吃的外卖吧?”   失策啊!张盟忘记自己之前和季晨打游戏对战加过好友,是以对方能看到他的在线状态和时长。   “我准备等会儿就看,真的。”张盟怂了,准备先把这尊大神哄过去再说。   “那行,我这会儿开车过来。”季晨说完就挂断电话。   不是吧?从前都是自己央着他来,现在这人竟然主动往他家跑。张盟欲哭无泪,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吐槽多了遭的报应。他以前老爱埋怨季晨不够主动,现在可好?   在季晨的强悍鞭策之下,张盟苦哈哈地每天完成着三个小时学习计划。有时候嚷嚷喊脑子疼,有时候又哼哼唧唧埋怨屁股痛。季晨每天机场福田来回跑,光是路上就得花费两个小时。   这天晚上,季晨接到老罗电话,对方约他一起去吃烧烤。季晨正准备拒绝,他人在张盟家还要陪对方看书。张盟这个人老喊白天看不进去,非得等他晚上来了一道看。二则老罗家住宝安,从福田过去挺远的。   他才说了个“不”字,就被身旁的张盟截断话头。“谁约你?去吧去吧,我听到烧烤俩字儿了,咱们一块儿去嘛。”   只要是不用看书学习,去哪儿张盟都乐意得很,撺掇着季晨赶紧答应。季晨无奈,只得应下,跟老罗说要带个朋友,晚点儿到。   他们约在宝安一家烧烤店,老罗是这里的常客,等季晨和张盟到的时候对方已经点好了烤串和啤酒。   罗胜没有见过张盟,在听到季晨介绍的时候还琢磨这名儿怎么有点耳熟呢?听张盟主动说他也在公司,这才反应过来。他不就是……不就是诬赖季晨的那个飞行部的张盟吗!   季晨见老罗一脸便秘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在介意什么。主动讲:“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俩现在关系挺好的。”   张盟美滋滋地想可不,他们俩现在这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了。当初的事都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行。   “最早是我想岔了,闹一场乌龙。那会儿和他还不熟,不然我肯定不信季晨会骗人小姑娘啊。”   季晨不是虚浮的人,他对自己工作的认同度很高,从来不卑不亢。冒充飞行员这样的事,指认谁都不无可能但唯独季晨张盟不信。再说季晨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这一点没有谁比身为枕边人的张盟更清楚的了。   老罗见他们真的冰释前嫌,似乎现在关系还很不错,也吁出一口气叹道:“你是不知道,那段时间小季受了多少白眼。”他是真的心疼季晨这个孩子,一个人在深圳打拼,遇到什么事都只能自己扛。   张盟从前没心没肺惯了,听季晨的同事这么一提,才思及在那样的情况下季晨得遭受怎样的非议。他情绪低落下来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季晨早就不介意这事,也见不得张盟这副犯错小狗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手肘碰他一下,哄道:“好了,不用你道歉,后来不都弄清楚了么。”   罗胜是个保守的中年男人,脑筋转不过弯儿。看季晨柔声细语地哄人,只觉得有点儿别扭,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他一向把季晨当自家人,见不得他吃亏。季晨越是跟张盟说没关系,他越觉得要把道理是非给捋清楚咯。   “是真相大白了,可本该你的工程师职称也被别人霸了去。”罗胜忿忿不平。   季晨解释道:“那职称原本就不一定落在我头上,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从前的自己考虑得太少,只凭一腔孤勇就想挣个鱼死网破。他各项技能评分高,材料也写得多,学习考试一项都没落于人后。   季晨那会儿认为职称不颁给他面上说不过去,他就是要领导难堪、难做,以彰显自己最后的胜利。   但如今的季晨不这么想了,人在社会中,与人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何苦非得磕得头破血流以表赤忱。   “什么工程师?”张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档子事。   老罗见他不明就里,不顾季晨的制止,拉着张盟一通诉苦。说马万福怎么耀武扬威地将本该季晨得的工程师职称趁案件调查之际安在了自家远房亲戚头上,如今那小子摇身一变已经从前线维修转去做定检,工作不知道比他们轻松多少倍。   老罗讲得义愤填膺,张盟听得牙直痒痒,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冲去公司把那个什么马组长拎出来揍一顿。   这也太黑了!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打压他们家季晨。凭什么?他的季晨这么努力这么优秀,被个关系户横插一杠子抢了工程师头衔,张盟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老罗见张盟同仇敌忾,也自觉同他拉近关系建立联盟,边递烤串边吆喝着干杯。接连好几杯啤酒下肚,张盟不雅地打了个酒嗝,觉得头有些晕。   这什么啤酒,怎么这么上头?他扒拉着玻璃瓶看标签,听季晨同老罗继续聊着机务部的事。   “这快过年了,我给马万福拎了一盒茶叶两条烟过去,明年他应该不会再卡我。”季晨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还给他送什么礼。”老罗显然很不认同,语气都急了些。   什么?季晨还给那姓马的送礼?张盟简直不能忍,从座位上蹭地站起来。“你干什么这样低三下四?”   他嗓门太大把季晨都惊了一下,见他人有些晃悠连忙去扶。张盟生气地挥开季晨的手,气得心肝脾肺都疼。   季晨因为他的缘故受了委屈,如今还要做小伏低去送礼走关系,张盟这辈子都没感到这么屈辱过。于是酒后气话张口就来,质问道:“季晨,那个职称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连骨气都可以不要了?”   罗胜觉得张盟说话太难听连忙想去制止,可季晨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你想评工程师我可以帮你解决!你想要什么找我啊,你去求别人干嘛!”   这是张盟的心里话,既然季晨那么在乎那个头衔,是自己害他丢了的,那么他可以花钱去帮季晨疏通关系再重新要回来。张盟实在是不愿意季晨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办事,在他心里季晨不该是这样的。   在他心里季晨是什么样的?晕晕乎乎靠在季晨肩膀上时张盟心里都还在回想。   他的季晨是认真的,努力的。是无谓名利,不染凡尘的。   第二天张盟从床上醒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忆起昨晚似乎是叫了代驾,季晨把他送回的家。他没太当一回事儿,只吐槽自己太久没喝酒量直线退步,一瓶啤酒而已差点儿给他干翻,实在有些丢脸。   直到晚上八点,往常季晨已经尽职尽责地到他家陪读,可今天却人影都不见电话也没一通。张盟这才细细回忆,似乎昨晚送他回来的时候季晨就没怎么说过话,难不成他还生上气了?   张盟并非不记得昨晚都说过些什么,但他没觉得自己有说错。那么一个不堪的小领导也值得季晨去送礼讨好?张盟光是想想就要气炸了!   他也赌气地不肯主动去联系季晨,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场冷战。 第64章   没了季晨的限制和管教,张盟游戏反倒打得索然无味。再一次因为猪队友而扔了手中的鼠标后,张盟一反常态地捧着iPad坐到沙发上看起手册。   三天没看书,张盟怀疑自己得了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竟然有些怀念起被强迫学习的日子。   他用iPad对照着江新年的笔记继续之前的进度,看了一会儿又蹭蹭蹭跑到书房搬了纸质版的手册出来放在一旁摊开。习惯了季晨在身边,一个人看书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张盟看着看着又开始走神,心想季晨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呢?总不可能这次也要他主动吧?   张盟嘴巴翘得老高,一会儿觉得凭什么每次都是自己上赶着倒贴啊,他不要面子的吗?一会儿又觉得那晚他喝了酒有些话是说得不太好听,可大男人哪有那么小气的!张盟思来想去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舔下脸来主动去求和。   当晚张盟罕见地失眠了,他这个人睡眠向来很好,搭机的时候直挺挺的九十度座椅都能闭上眼睛就睡。此刻躺在自己一米八的柔软大床上睁着眼睛数羊,数到第九百三十六只张盟烦躁地将身旁的枕头往地上一扔。心里咒骂着这什么鬼办法,根本一点儿都不助眠!   张盟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也懒得开灯就这么摁亮屏幕。   四天了,季晨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给他发过,对话框还停留在一月七号季晨向他汇报刚刚下班。算起来机务上二休二,这几天中肯定有休假的时间,可季晨还是没来找他。   不是没空,而是不想!   张盟快要被自己这个结论气死,捶床又蹬脚,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抓过来咬死!发泄一通之后,又委委屈屈地红了眼眶。什么嘛,之前说得倒好听,结果一丁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给他摆脸色看,晾着他不肯理人。   张盟骂骂咧咧终于睡了过去,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昨晚睡前忘记关窗帘,之前这些小事都有季晨替他操心。此刻窗外日光晃眼,张盟迷迷糊糊摸到窗帘遥控器,厚重的遮光帘复又缓缓自动合上,房间恢复到适合睡觉的昏暗。   张盟眯了一会儿听见手机响起叮铃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结果不是季晨,是他许久未点开过的交友软件。   小橙子:“最近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吗?”   张盟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失落。   他打字回复:“好久不见啊小橙子,最近就那样,没什么胃口。”   单纯的小橙子显然很关心他的身体,急忙说道:“要好好吃饭。”   素未蒙面的网友都如此热心,身为男朋友的季晨却对他不闻不问。张盟顿时更委屈,抱怨起来:“跟男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吃不下。”“你不知道他多过分,好几天了都不理我。”   “可能他也在反省自己。”小橙子半天发来这么一句。   张盟嗤之以鼻,哼一声噼里啪啦打字:“怎么可能,他就是没有心!白眼狼!负心汉!”   “骂出来就好了。”“骂出来就不气了。”小橙子温柔劝慰,张盟都能想象到手机对面年轻的男孩子耐心听他诉苦的乖乖样子。   小橙子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张盟和他控诉过季晨的罪行之后心里好受了不少。   “或许他晚上就会来哄你。”小橙子如是说。   我才不信呢,张盟嘴里嘟囔着,但确实有被安慰到。   小橙子是他在这个同性交友APP上唯一的联系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友申请涌进来后张盟就关闭了交友通道,只留下这么一个猫猫头像的小朋友。对方也算是见证了他和季晨在一起的过程,于是张盟推心置腹地和小橙子聊起他的情感困惑。   “这次吵架其实我也有不对,话说难听了些。”张盟不是不肯服软,别看他成天一副嚣张跋扈被人宠坏了的样子,其实他最是心软。   可这次令他如鲠在喉的不仅仅是季晨的冷淡,还有他始终无法理解的部分。“但我不能接受他变了,他不该是那样的。”   小橙子少年老成,只发来一句:“如果改变是必然的呢?”   什么意思?张盟听不太明白。   小橙子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了解的他本来就只是一部分,你发现了冰山下的暗礁感到失望,但原本它们就是一体的。”   “人小小的别老看些难懂的书。”   关于小橙子所说张盟根本没有深想,这个年龄段的小屁孩就爱看些网上的伤痛文学,心思别扭得很。他懒得跟对方解释,总之季晨就好比是他的小龙女,是张盟决不允许被玷污的存在。   “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是不是你就不再喜欢他了?”   面对小橙子如此直接的提问,张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确实他难以接受季晨低下头颅说着言不由衷恭维话的样子,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晨会做的事。但喜欢哪是说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   等了半天,小橙子大概见他无意再聊,也没有追问答案,头像变成灰色下了线。   张盟这才反省起自己,每次都是他滔滔不绝逮着小橙子一通倾诉,自己也该多关心关心网友弟弟才是。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再考虑这事,因为小橙子虽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但却不是一位准确的预言家。对方说季晨今天晚上就会来找他,可张盟坐在客厅等到十点钟家门口也没有任何动静。   手中抱枕都快被挠花了,虽然张盟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但人心中一旦有了某种期盼,当希望落空的时候总是会格外地难以接受。   挨到十点半,张盟认命地咒骂一声,胡乱披了件外套抓上车钥匙出了门。深夜的京港澳高速车流量不大,张盟心中急切踩着油门往机场方向赶,半个多小时就飚到了季晨住的地方。   时间太晚,路边车位已经停满。张盟也不管是不是会挡着别人,直接将车开进院子里别在单元楼下。他摔上车门,气势汹汹地上楼去找季晨。   等到门真的被敲开,先前积攒的气势又焉了一半,张盟半凶半嗔憋出一句:“你到底还要生多久的气!”   季晨穿着一件旧外套,他惯常当家居服的卫衣都还搁在张盟家里。似乎是才洗过澡,季晨头发上还沾着水汽。他说:“先进来,外面冷。”   张盟委屈死了,他才不管外边冷不冷呢,倒是这几天季晨不理人,他心里要冷死了。   “怎么穿这么少?”季晨转身去给张盟倒水。   张盟低头看看自己,他着急出门里面还穿着家里的睡衣,外套拉链也没拉,看起来倒像是主动送上门来献身的。张盟赌气地刺啦一声把拉链拉到最上头,连下巴也隐没进衣领里。   “喝点热水。”季晨放下杯子。   张盟端起来咕噜噜喝了两口,心中骂着这时候来装什么直男!就会叫人多喝热水,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其实今天该我去找你的。”季晨站在那里开口说道。   张盟心里满意一点了,就是这木头怎么也不顺势坐到自己身边来,杵在那里显得自己很高是吗?   “我们分手吧,张盟。”   什么?   和张盟预想中的走向完全相悖。   他以为自己放下脸面主动来找季晨,对方就该顺着台阶下,好言好语哄他两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但眼前的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语,张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季晨偏着头,客厅本就不亮的灯光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他妈操了我之后才跟我说我们不该在一起?”张盟站起来,面上几分狰狞几分痛苦。   见季晨不说话,张盟几步跨过来揪住他衣领,恶狠狠地讲:“季晨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到后半句声音已经颤抖,一滴眼泪无声地从他脸颊上淌过。   季晨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张盟,心中一时竟有些动摇。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   “我说了,我想分手。”   张盟一拳砸到季晨脸上,这一下可没收着力。季晨被打得弯下了腰,再直起身时颧骨上已经呈现红肿的一片。   他就跟感觉不到痛一样,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分手。”   张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季晨家,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忘开楼道灯而摔了一跤,左边膝盖隐隐作痛,裤子也沾了灰。   掏车钥匙的手不停地颤抖,张盟好不容易摁亮自己的车,却发现车屁股后头堵了一辆电动老年三轮。   进退两难被困在原地,张盟连骂人的力气都不剩,只在凄惨的月光下怪异地笑一声,然后迈开脚步往外走。   郊区的夜半黑得彻底,也静得过分。   愤怒过后悲伤和难过接踵而至,今晚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张盟的认知,他没有办法用自己的理性去思考,常识去分析。   他不明白此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季晨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无情又决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季晨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呢?   走在午夜陌生的街道,张盟甚至不知道面前的这条路到底是通往哪里。他不想那么丢人,可眼泪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张盟毫无形象地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多,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令他恶心。   自暴自弃地往街沿上一坐,张盟习惯性地伸手去裤兜摸烟。但他此刻穿着家里的睡裤,根本就没揣烟盒,兜里只一个无用的车钥匙,显得好笑又可怜。   张盟自嘲地冷笑一声,然后使劲把车钥匙往路中央一砸,根本没管碎没碎落哪儿去了,站起身继续往黑夜里走去。   被打的人痛,打人者也痛。   张盟的指节在第二天早上呈现出青紫色,取握东西便会时时刺痛,就像在提醒着他,他和季晨已经分手。   张盟瘫在自己家里一躺就是一整日,白天黑夜无甚区别。   直到分手第三天,只剩最后一丝电量的手机响起那道熟悉的特殊来电铃声,张盟才猛然活过来一般从床上坐起,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将手机握在手里。   张盟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再一次不会思考。他分析不出来狠心说了分手的季晨此刻又打给他代表着什么,但他害怕来电断掉,慌忙地接通。   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对面季晨低柔地在叫他名字:“张盟”。光是听到这一声,张盟就不争气地落了泪,眼泪啪嗒掉到自己腿上,泅湿那条三天没换过的裤子。   张盟其实很想没出息地开口求一求季晨,求他不要和自己分手。对方能打电话来,是不是说明在季晨心里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会不会也后悔了?   可季晨接下来的话却残忍地打破了张盟所有的虚幻妄想,他说:“麻烦你来挪一下车,堵着单元楼邻居们都有意见。”   对面没听到张盟的回复,只能自己说道:“你有空的时候再来吧,我先挂了。”   “我现在就来。”张盟赶在对方挂电话前开口。   不到一个小时张盟就出现在季晨家楼下,那晚的车钥匙早已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张盟用另一把备用钥匙将车倒出去。但他没有马上开走,重新在路边停好后张盟再一次站在了季晨的单元楼门口。   “你下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张盟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   季晨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还在上班,不在家里。”   张盟来之前甚至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习惯了季晨的随叫随到,没有想过还会有扑空的一天。也或许是自己在季晨这里不再享有特殊待遇,对方不会再事事以他为先。   这样的落差让张盟心里难受,逞凶斗狠掉头就走的话讲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但不至于这样就非得要和他分手吧?   “我等你回来。”张盟用倔强的语气说话,却没了往日的气焰。   电话那头的季晨沉默了,没答应也没拒绝。   一个小时后,季晨敲响了张盟的车玻璃。   “别在车里睡,上去吧。”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到家,季晨照例给张盟倒了水。   张盟嘴唇干得起皮,但他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喝水。关上房门共处一室,空气再一次安静。季晨不说话,张盟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瞄季晨的脸,颧骨的地方还有些淤青未散,跟他自己的指节一样。   “那天你怎么回去的?”还是季晨先开了口。他住的这地段实在偏得很,白天还好晚上根本不容易打到车。   张盟受不了他绕弯子的说话方式,他们现在最需要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他直接开口承认:“那晚我喝多了,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给你道歉好吗,你别因为这个就要和我断了关系。”张盟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就是在燕家他也不曾委屈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季晨心里一阵绞痛,几天前他也反省过自己,认为不该因为一点可怜的自尊而对张盟生闷气。   张盟是个被人宠坏的小少爷,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况且那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季晨其实能明白张盟的出发点是向着自己的。   真正令他决定分手的,不是那晚的事,而是他们即将、注定会面临的许多事。张盟无法理解自己送礼的举动,甚至不屑于这种行为。因为他生来就不需要这么做,自然有人将好东西奉到眼前任他挑选。   能不在意是因为有选择权。 第65章   而人性可以低微肮脏到什么程度,季晨从小就见识过。   等张盟见到他那帮孤苦时不曾伸出援手,如今却好意思舔着脸来吸血的亲戚。等张盟亲眼目睹他那卷钱跑路了的亲妈在消失十五年后却像没事人一样来找他,张口闭口就是要钱的时候,他又会怎么看?   季晨没法去设想当张盟得知他妈泼妇一般往楼梯口一坐,披头散发地咒骂哭闹,只为了从自己这儿要走一千块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去想这么一天,光是想象都觉得被抽筋扒皮一样难受。   原本季晨以为他来到深圳已经同过去告别,但现在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就是他的土壤,纵使你再努力地向上生长也不可能彻底与之剥离。他和张盟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家庭的贫富差距,还有那片土壤孕育出的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于做选择的权力。   季晨选择提前结束,在一切不堪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时候。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拥有的选择权。留一点体面,也给自己留一点念想。   “不是因为这个。”   季晨本以为张盟会彻底将他拉黑,洒脱地从此不再见面。又或是像那晚一样,气不过再多给他几拳。这些都好过眼见着张盟这般放低身段地讨好,叫他不要分手。   “那是因为什么?”张盟急急追问。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红红,眼窝一圈又暗沉得吓人,整个人透出的颓唐和憔悴令季晨说不出来骗他的狠话。   只听季晨讲:“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早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屁话!我才不会跟你分手!”   张盟简直无法理解季晨的脑回路,他是什么十七岁的雨季少女吗?害怕有一天被甩所以要先甩了对方?   如果季晨想要的是一个承诺,那自己愿意给他安全感,要多少都给!   “我这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就去领证,让你不能单方面一句话就想撇开我!”   张盟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却是他心中所想。谈恋爱要断太容易了,给句话就能抽身彻底离开你的生活。   “张盟,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了解我多少?做这样的承诺你不觉得可笑吗?”   季晨完全没有感动,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起自己。张盟脑子都快烧坏,他掏心掏肺地表白却换来对方这样一句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就像季晨也根本不懂得他一样。   饶是此前想和好的心多么强烈,此刻张盟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像个小丑一样待在这里。他气得发抖,不住点头,嘴里无意识重复着:“好,好,季晨,你他妈别后悔!”   说完这句,张盟顾不得擦眼泪,转身开门就走,老旧的防盗铁门被他反手摔出一记惊心动魄的响声,仿佛震得整个楼道都掉了一层灰。   铁门隔绝了视线,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关在原地。   张盟一路猛踩油门,奈何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很,他被迫放慢速度夹杂在连串的车流之中迟迟回不了家。在堵车的间隙,张盟掏出手机把季晨的电话和微信全都给删除,被人这样对待,张盟赌咒发誓这辈子也不要再去找他。   此刻,车载音乐好死不死刚刚播放到陈奕迅的《淘汰》,歌词中“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   张盟听得心梗,胡乱去调下一曲。他喜欢Eason的歌,从前听不觉得有什么,还经常边开车边跟着哼唱。可如今再听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刻画自己,叫他的悲伤和心碎无所遁形,想自欺欺人地强装无事都不行。   下一曲是《明年今日》“明年今日,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呼吸快要接不上,张盟干脆一键关闭娱乐系统。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画面,他和季晨从今往后就是陌路人,只余一层浅显的工作关系。或许再见面,真的就是在某位同事新婚的盛宴。   张盟在家里过了十天不分昼夜打游戏,吃饭全靠外卖的日子。也不分一天几顿,反正饿得受不了就吃一点填肚子,行尸走肉一般放逐自己在虚拟世界中,企图以此忘掉失恋带来的伤痛。   天亮着的时候还好,有时候夜晚一到,情绪就容易反扑,脑子也变得更加不清醒。想联系季晨的冲动不止一次,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联系方式早已被自己删除。   张盟当初赌咒发誓自己不会再当舔狗去找季晨,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心里那阵痒意却只增不减。有时候他宁可放纵自己去见季晨一面,好让对方再多说几句绝情的话,让撕裂的痛感压过这种噬人心魂的折磨也好。   但他的自尊心始终不允许。   半个月后,张盟在月色中缓缓将车停在季晨小区斜对面的马路,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五楼那扇窗户。灯光亮着,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张盟没有下车,他今天来不是见季晨的。他只是太痛苦了,需要一剂吗啡。   那扇灯光就是他的安慰剂。   张盟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光,没有注意到从昏暗楼道口走出的人影。一声口哨声将张盟惊动,他扒着窗户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院子里那道熟悉的侧影。   季晨将不锈钢饭盒放在空地,等了一会儿,一团小东西敏捷地从院墙跳下来。灰色的野猫绕着季晨脚边走了一圈,没挨蹭他裤腿。然后到那个熟悉的饭盒旁,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张盟隔着车玻璃,借着不亮的路灯,用目光细细描摹那个不甚清楚的人影。他好像瘦了,是最近工作太累吗?他手腕上贴的那是膏药还是纱布?难不成他受伤了?   张盟担心完又开始唾弃起自己,他现在什么身份?季晨怎么样也没他半毛钱的事!   季晨喂完猫,收了饭盒就返回了楼上,余光根本没有往对面街角看。张盟失落又解脱地将头靠在椅后背,捂着一颗时而剧烈跳动,时而又僵如死灰的心脏。   一个小时后,楼上那盏灯光熄灭。张盟打开车门,来到之前季晨站过的地方。   他呆立在那里,想要做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懂。淅淅索索一点声响传来,墙边杂乱的灌木丛里探出一个小巧的身影。那只灰色的流浪猫大约以为是季晨又回来了,钻出半个身体,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类。   张盟蹲下身,以一个无害友好的姿势与之对视。小灰猫压低身体卷着尾巴斜斜往张盟的方向走近了一点。张盟很后悔自己身上没带点零食,没什么可以喂给它的。   小灰猫饶了个半圆,见张盟没有攻击的意图,警惕地走到他跟前,隔着一点距离皱着鼻子使劲闻他身上有没有食物的香味。   张盟猛然站起身,吓得猫咪弓起身体炸了毛,冲张盟龇牙咧嘴以示威胁。张盟顾不得安抚小猫,他紧紧盯着小灰猫,然后飞快掏出手机,点开交友软件中小橙子的头像。   一模一样,灰色短毛,鼻子旁边有一块白色的花斑。   所以,小橙子就是季晨,季晨就是本该远在天边的网友小橙子。   张盟如梦初醒一般翻看他和小橙子的所有聊天记录,从最初小橙子说“怎么我十七岁你就不跟我聊了?”他便认定那是个小孩强装大人,虽然对方说过他二十七岁。   再到他们一起去旅行,他对小橙子说过那句“铁哥们儿”后,季晨就强行越了界。   最后便是小橙子问“如果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而他没有回答。   张盟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他其实很想冲上楼去向季晨解释。但时至今日,言语都苍白无力,张盟知道即使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和季晨结束了。   年底,江新年飞广州过周末,褚煦梁也恰巧在广州。他的梁哥这几天都在广州新的模拟机训练中心带飞张盟。张盟三个月的停飞时间已满,需要例行模拟机培训然后再重新开始执行航班。   江新年本来不是黏人的性格,从前谈恋爱也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似乎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满足另一半的需求。但和褚煦梁在一起之后,他开始自发地生出许多渴望。比如现在,他就很想突然出现在对方身边,特别是梁哥明知道他也在广州却不约见面。   睡醒之后江新年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然后打车到广州酒家买了他梁哥爱吃的虾饺皇、凤爪和鱼片粥带去训练中心。   熟门熟路找到波音737的训练模拟机,他提前看过计划,再有十来分钟褚煦梁和张盟就该出来。   等了二十分钟,模拟机舱门打开,褚煦梁和张盟相继走出来。江新年叫了一声“梁哥”。   褚煦梁笑着说:“怎么跑来了?”他还说晚上抽空去见一面呢。   江新年显摆地拎起打包盒,尾巴都快摇起来:“我来送饭。”   从前缺心眼的张盟羡慕地瞧着两人间的互动,心中止不住地酸涩。江新年也终于分了半个眼神给他,惊讶地脱口而出:“怎么瘦这么多?失恋啊?”   褚煦梁阻止不及,只能看张盟被戳中痛处,肉眼可见地又焉儿了一截。   江新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梁哥,没注意到一旁张盟落寞的小心思。“训练中心食堂不好吃,我特意给你们送外卖来的,快趁热尝尝。”   找了一间休息室,江新年将食盒一一摆开。张盟强撑着恢复社牛的保护色,夸张地感叹:“全是我爱吃的,师兄你对我太好了!”   江新年嘴角抽了抽,盯身旁的褚教员一眼。这回他梁哥倒是没吃醋,低着头笑盈盈地分筷子。   “居然还有乳鸽!怎么不买无骨爽皮鸡,我更爱吃那个。”张盟欠揍地继续补充。   江新年夹了一个叉烧包扔他碗里,训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张盟看着他们俩乐,不再找事安安静静吃饭,筷子伸到干炒牛河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季晨。张盟这个人挑剔事儿又多,就喜欢吃干炒牛河里的豆芽。之前每次点这道菜,他都心安理得地把豆芽全给挑来吃了,剩下的河粉归季晨。   但眼下可没人能纵着他这么干,张盟夹了一筷子河粉送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打包来放久了,味道太咸粉也有些粘牙,张盟吃了一点没了胃口。   身旁两人还在闲聊,虽然都是些平日琐事,不是什么亲密话题,但属于恋人的氛围感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   张盟猛灌一口冰凉的矿泉水,感到许久未痛的心又有点旧疾复发的苗头。他主动说:“我出去抽根烟哈,你们慢慢吃。”   实际上他根本没带烟,张盟站在露台吹风。冬季的广州算不上冻人,但冷风足够令人清醒。   这几个月来他想了很多,自己和季晨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误解,不是打破壁垒就可以重修于好。他们之间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如果他一直徘徊在原地,那他们的关系始终陷会入僵局。 第66章   下午训练继续,江新年也一块儿进入模拟机舱,在后排充当观察员。   今天褚煦梁主要让张盟练习大坡度盘旋和失速改出。上午的时候褚煦梁作为左座已经和张盟操作配合过一次,这会儿发话道:“这次你来操纵45度大坡度盘旋。”   “啊?”张盟显然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只需要练习PM的部分做好驾驶舱配合就行,万万没料到褚教员竟然让他来操纵完成机动动作。   “怎么?不行?”褚煦梁平静地反问。   “没,行,我可以的!”张盟给自己加油打气。   要是放在从前,他肯定觉得自己离放机长还远着呢,犯不着这么早就练习操纵技术。因为在驾驶舱里这些机动动作都是由机长来完成,副驾驶只需要配合就行。   但现在张盟的想法变了,在职业道路上没人可以依赖,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他也想像样一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蹴而就,某一天真要成为机长的话,可不是短短几个月的特训就可以。江新年的笔记张盟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两遍,字里行间藏着的用心和付出,张盟在沉淀下来之后能够窥见一角。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思考过人生的价值,努力的意义。试图和季晨站在同一个维度去看待问题,看待自己。   褚煦梁闻言点点头,江新年在后面主动设置好条件。   起飞后进入巡航,飞机航向稳定,平直飞行,高度在一万英尺,速度保持在250海里每小时。   褚煦梁平静地喊话:“机动前准备。”并将着陆灯打开,发动机起动电门放到连续位。   张盟断开F/D、A/T、A/P,“左转航向180°”。   褚煦梁在左座调好航向,回答:“航向调定。”   张盟深吸一口气,开始操纵着驾驶杆压坡度,其实大坡度转弯的操纵方法和正常转弯相同,只是动作要柔和,避免出现突然性的操纵动作而使得飞机姿态不稳定。   在坡度到达30度之后,张盟学着褚煦梁上午的操纵要点将N1从65%加到71%,随着坡度的增加加大推力。   这时由于坡度角过大,机舱响起“BANK ANGLE,BANK ANGLE”的坡度警戒声,这只是瞬时警报,但仍然令精神本就高度集中的张盟更加紧张,额上冷汗直流。   褚煦梁适时提醒:“稳住杆,保持高度。”   在飞机大坡度转弯的时候,随着坡度增加本就会掉一些机头,如果这个时候操纵者不注意飞机俯仰姿态,就会产生较大的高度偏差。而大的高度偏差则需要更多的俯仰姿态去调节,这就会令飞机的操控更加地困难。   张盟显然经验还不足,褚煦梁在控制杆上使用配平帮他将飞机俯仰姿态调整到5°,告诉张盟:“别紧张,保持45度压坡度。”   张盟镇定着继续完成动作,操纵着飞机慢慢完成180度的航向转弯,也相当于空中掉头。   “差20度到改平。”褚煦梁监控着仪表,目前他们已经接近改出航向。   随着坡度减小,驾驶舱已经不再回荡着警报,张盟适当减小了俯仰姿态并且收回推力手柄将N1调整至原来的65%。   江新年一直在后面看着,虽然张盟经验不足,在手感上肯定欠缺些火候,但基本的操作要点都是记住的。   航向平稳后褚煦梁开始点评:“进入过程注意一下精力的分配,高度表和速度表要快速巡视,及时修正偏差。下次尽量能不使用配平来练习你对飞机的控制能力。”   “好的,褚教。”张盟认真听着,虚心接受建议。   张盟现在已经能体会到,遇上一个肯手把手等你练,愿意耐心教东西的教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教员都只是来走一个过场,完成指派任务而已。现在这个社会,别人跟你非亲非故,干嘛劳心劳力地去栽培你帮助你。   褚煦梁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然后招呼说:“我去接点热水。”褚教虽然年轻,但他有些习惯又同老教员一样,冬天不喝冰水。不像江新年和张盟这种典型的年轻人,一年四季都矿泉水对付。   而等褚煦梁回来的时候发现江新年已经坐上了驾驶位,这小子回头来咧开嘴笑:“褚教,等我练练手吧。”还在张盟没注意到的时候飞了一个俏皮的wink过来。   褚煦梁被他逗笑了,他其实明白江新年的用意。对方是怕他太累,想要替他分担。从前的褚煦梁或许会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自己份内的事就该自己来做。但自从上回江新年带着行李来北京找他,在他心里他们二人已经不分彼此,也犯不着矫情。   于是褚煦梁享受着这份来自男朋友的体贴,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只听着前面两人的驾驶舱对话,褚煦梁也能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操作。   江新年带张盟练习接近失速改出,第一种情况是平飞失速。褚煦梁听声判断着江新年断开了自动油门,推力收至慢车,飞机逐渐减速至抖杆。   听江新年叫张盟“断开A/P”,“柔和顶杆”,“注意姿态”,“怎么还不收减速板?”,“不要改变构型”。   褚煦梁突然发现江新年平日里对张盟是一副温和好脾气,带飞起来居然有一点严厉。只听张盟可怜巴巴叫了一声“师兄”,被江新年回怼:“愣着干嘛,赶紧地”,“调整推力和俯仰”,“恢复高度、速度”。   褚煦梁滴了滴眼液,闭着眼唇角带着弧度继续听两人间的对话。   平飞失速之后江新年没给张盟休息的时间,紧接着又带他练习三转弯失速。在三边接近三转弯点的位置,褚煦梁听见张盟报高度:“3000英尺”。   江新年下口令:“襟翼5,调速180。”   后续江新年应该是断开了自动油门,将推力收至慢车,指令张盟开始做三转弯。在这样的最小机动速度下,驾驶杆将在转弯过程中发生抖动,接近失速状态。   张盟接手操纵开始做改出动作,他断开A/P,柔和顶杆使机头下俯以减小迎角直到飞机恢复升力驾驶杆抖动停止。   “可以改平了。”江新年这次没有帮张盟配平,经过之前大坡度盘旋和平飞失速的练习,张盟已经能够比较好地用驾驶杆来调整姿态,使飞机的俯仰保持在5到8度之间。   “加一点点推力。”江新年继续指导着张盟操纵飞机恢复高度和速度,然后飞往五边建立ILS进近。   “我们顺便把五边进近失速也练了啊。”江新年平平淡淡地发话。   “好!”   张盟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褚煦梁的意料,他之前和张盟搭班过不少次,这小子向来怕苦怕累,凡事只追求过得去就行。没想到现在突然间变得刻苦好学起来,看来这次短暂的停飞对他来讲倒也不算是坏事。   等俩人练完这几个项目,张盟认认真真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褚煦梁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张盟的字跟小学生一样,方方正正幼稚得可爱。   他一条一条写着:   1.改出过程中不要使用飞行指引,改出后可以跟指引。   2.低速和高推理设置会导致升降舵能力不足。   3.抖杆停止后,从低头姿态恢复到正常飞行姿态过程汇总,抬头不要过猛,不然会导致二次失速。   褚煦梁满意地点点头,补充道:“高度损失最好控制在500英尺以内。”   张盟抬起头来,嗯嗯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江新年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操纵这个事儿啊就是多练多琢磨,慢慢就会有自己心得。”   张盟明白,他这才属于刚入门呢,得多学多看。至于自己的操纵习惯,那得是无数经验积累上的提炼和总结。他知道褚煦梁和江新年是真心待他好的,于是说:“晚上我请客,谢谢褚教和师兄。”   褚煦梁看江新年一眼,接话道:“吃饭可以,不过我来买单。”   回房休整,他们约好六点半楼下见。江新年理所当然地跟着褚煦梁回房间,一进门就搂着人撒娇:“梁哥一点都不想我。”   褚煦梁拆开腰间的手,逗他:“每天这么忙,哪有空?”   江新年委委屈屈往床上一坐,念道:“可是我每天都好想你。”说完假模假样地抬眼看过来,像极了泫然欲泣的褒姒妲己。   褚煦梁松了松制服领带,清嗓子克制着说:“你正经一点儿。”   江新年叹一口气,往后倒在被子上,翻过身去嗅着找枕头上他梁哥残存的气息。可怜兮兮地开口:“知道了,能自己解决的,就绝不打扰哥哥。”   褚煦梁被他逗笑了,虽说自己是比江新年大几岁,但这人从来没叫过他哥哥。打趣道:“这都是哪儿学的?”   江新年翻过来,面朝他笑:“网上,这叫什么,黛玉文学。”然后挑眉道:“有没有那股子梨花带雨的味道?”   褚煦梁脱掉制服外套,转身拿换洗衣服,回他:“没有,欠揍的感觉倒是有点儿。”他扶着浴室门,留下一句:“来不来?哥哥洗澡了。”   江新年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来!”   洗过一个漫长的澡之后,三人在楼下碰面。江新年身心满足之余便来关心张盟,确实瘦了,虽然同样爱笑,但哪里还是不一样。   褚煦梁猜测是和男朋友闹了矛盾,江新年本来想八卦打听外加安慰一番,但他梁哥说张盟没主动提就最好别问,这种事旁人的安慰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于是江新年只好负责多点一些菜,让张盟多吃肉补补。那小脸都只剩巴掌大了,又不去上镜当偶像明星搞那么清瘦干嘛。   吃过晚饭回到训练中心,三人在住宿楼前碰到了许久未见的饶峰。   饶峰主动上前来打招呼:“褚队,这么巧?刚出去吃了饭回来?”   “嗯。”褚煦梁礼貌答话,“来复训?”   饶峰点头,眼神在三人之间巡视一番。做作地皱眉思考说:“新年,我记得你复训时间还没到吧?”   江新年没上回那么慌张,大方地承认:“我过周末,来瞧瞧这小子。”他指指身旁的张盟。   张盟秒懂这状况,接话道:“是啊,师兄不放心我,特意监督来的。”他哈哈尬笑,“饶队放心,大家都这么关心我,我以后一定好好飞,再不出状况。”   饶峰干笑一声,敷衍了张盟几句和三人道别。   江新年站在楼下,望着饶峰远去的身影转头对褚煦梁说:“那我回酒店了,明天再过来。”其实他今晚本来是打算赖在他梁哥房间不走的,但如今被饶峰撞见,江新年觉得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褚煦梁嗯一声,叮嘱他:“明天就别跑了,好好休息,晚上还飞呢。”   纵使万般不舍,江新年也只能离开。原本美滋滋搂着男朋友过夜的美梦就此泡汤。   算了,来日方长。只要他们的事别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拿去做文章影响他梁哥的前途就行,江新年如是安慰自己。   但往往事与愿违,两人命中注定的坎很快就到了眼前。   作者有话说:   各位仙女如果有小海星的话可以给我一点吗?我的愿望就是完结前能上一次首页的本周力荐。(来自从没上过这个榜单的小透明的执念)感恩~ 第67章   那是元旦节前几天,模拟机培训结束的张盟和褚煦梁排到同一机组,执飞深圳-福州航班。驾驶舱名单上还有当晚搭机去往福州执飞鄂州航段的江新年。   三个老熟人,航程轻松且愉快。   在进入福建省份后,降雨在黑夜中冲刷着驾驶舱风挡。之前做起飞准备的时候张盟就已经汇报过目的地的天气状况,雨量算不上大,他们按部就班地抄收ATIS做着下降程序。   接近福州上空,雨势增大。   在其他航班和机场塔台的对话中,褚煦梁得知前序航班已经正常降落,继续和张盟配合着做进近程序准备进入五边。   大雨造成视线受阻,只能依靠导航和水平仪来判断飞机的姿态。   张盟打好CDU,感到驾驶舱有一点倾斜,他侧头去瞧褚煦梁,发现褚机长并没有动操纵杆。他有些纳闷,怀疑是自己太久没飞夜航,身体疲劳不适应造成的幻觉。   而此时的褚煦梁早已发现不对劲,他没有蹬舵也没有意图掉转航向,可飞机还是以轻微的幅度在不断向左倾斜。他确认了水平仪,证实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如此精密的飞行器就算在自动驾驶的情况下也不会发生这种无指令的自主操作。况且目前天气状况虽然有雨,大风并不大,不存在风切变的威胁。   褚煦梁首先想到的是存在推力不对称的情况:“核实推力对称。”他快速检查,张盟听到后也一同检查了飞机的两个推力手柄,问题并不出在这里。   “怎么回事?”后排的江新年也往前倾过身体来,他敏锐地感知到这架飞机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状况,而他们需要快速找出症结所在。   侧倾就在一瞬之间发生,他们的飞机突然以一个极大的幅度向左偏转。江新年原本放在腿上的手机啪一声被摔到驾驶舱地板,后舱也传来货物撞击到舱壁闷实的咚咚声。可眼下谁也没空去关注这个,他们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一阵猛然袭来的翻转所占据。   驾驶舱大坡度的告警声顿时响起,比张盟在模拟机上练习大坡度盘旋时所触发的警报更加刺耳。警告面板闪烁着红光,在黑夜中的驾驶舱晃眼得令人心惊。   褚煦梁飞快断开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让飞机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这样的非指令横滚他还从来没遇到过,但无论如何保持对飞机的控制是首位。   褚煦梁全力蹬踩右侧的方向舵,可飞机的倾斜毫无改善。他立刻减小了俯仰姿态并增加了空速,以一些高度的损失来换取更大的动能以期重新夺回对飞机的掌控。   好在一分钟过后,原本无法修正的向左侧倾开始减缓,没有发展成不可控制的翻滚。待飞机逐渐恢复正常姿态以后,褚煦梁示意张盟快速联系塔台管制报PANPAN。虽然目前危机解除,但这架飞机确实存在着某些不明故障,他们需要优先降落。   最后的进近阶段三人都全神贯注,连无需上座的江新年都随时监控着仪表,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今夜天气虽然算不上好,但顺利截获下滑道以后他们的飞机十分平稳地降落在福州长乐机场。   褚煦梁第一时间向公司汇报了情况,AOC那边安排了驻外的机务紧急排查。江新年记挂着这事,却也不得不先行离开去执行自己的航班。   四个小时后,褚煦梁和张盟接到签派电话,通知他们正常执行后续福州返回深圳的航段,还是这架飞机。   褚煦梁皱了眉,提出质疑:“这架飞机明显有问题,可能是一侧襟翼出了故障导致偏转侧倾,也有可能是电传控制系统有什么隐患。”   电话那头解释说:“机务部已经排查过相关部件,并没有发现机械和电子故障。而且……”对方顿了顿,“公司的意思还是得把飞机先飞回来再说。”   褚煦梁头一回对公司的任务安排产生这样的抵触情绪,但他也明白签派的同事只是传话而已,自己再说什么也不过令对方为难。   挂了电话褚煦梁有些心烦,他能理解公司的决定,这么一架飞机扔在外地维修检测都大为不便。而福州的货物要么滞留要么抽调其他飞机来运送,可能原本排好的航班计划都得打乱。   但理解是一回事,赞同又是另一回事。他飞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故障可控,什么样的故障令人心有余悸,只有驾驶舱亲身经历其中的飞行员才能体会。   今天侧倾发生的时候,他们的飞行高度尚且不算太低,还有裕度让他重新夺回对飞机的控制。倘若那场突如其来的侧倾与翻转发生在进近的最后阶段,飞机距离地面不过几百英尺,短短几秒钟他们就会翻滚触地,毫无生还的几率。   最可怕的是,如今发生侧倾的原因尚未可知。   褚煦梁原本猜测是一侧襟翼轴断裂损坏,因此造成了飞机两边升力的不对称继而发生侧倾翻转。又或者是飞机的计算机控制系统出了毛病,从而传递了错误的指令。   可现在机务的维修记录显示这架飞机即不存在机械故障也不存在电子问题,这怎么可能?这不符合逻辑。   未知通常意味着更加危险。   回程因为延误已经是早晨,天气也由降雨转为晴好。张盟对于故障的未知丝毫不知情,签派并没有向副驾驶解释那么多。   因此在飞机上他还在问褚煦梁:“褚机长,昨晚那是什么情况?我还以为咱们今天可以歇了呢,结果这么快就修好了。我才躺下刚刚睡熟,又被抓起来飞。”   褚煦梁怕他心理负担重,只讲说:“回去再好好睡吧,先飞完这班。”   心里装着事褚煦梁在驾驶舱不怎么讲话,张盟也识相地闭了嘴,认真监控着巡航仪表。这趟航程之前那种原因不明的侧倾没有再发生,飞机安稳地于上午九点四十分降落在深圳宝安机场。   张盟同褚煦梁告别,准备开车回家补觉去。   褚煦梁落地回了江新年电话,对方早上七点多就到了鄂州,一直没睡等着褚煦梁的消息。   “怎么可能没故障啊?”江新年在电话里叫着,他们共同经历过这场突如其来的侧倾翻转,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检查结果。   “公司居然还叫你飞回去?”   江新年语气急切,在他看来存在如此严重隐患的飞机应该立刻停飞接受全面排查才对。怎么能让他梁哥冒着生命危险把这架有问题的飞机给整回深圳呢?   虽然褚煦梁飞行技术精湛,但谁扛得住战友关键时刻抽风掉链子啊!最早江新年就用战友来形容过飞行员和飞机之间这种双向护航的关系。虽然褚煦梁眼下已经成功落地,但江新年说起来仍然很气愤。   “新年,你先睡会儿,我去趟公司。”褚煦梁安抚了对面义愤填膺的男友,捏了捏眉心,准备去找飞行部经理认真反映这次的状况。   褚煦梁敲门的时候,赵携进刚挂电话,对方招手让他进来。褚煦梁还没开口,赵携进就示意他沙发上坐。他自己也从办公桌走过来,在沙发上落座摆弄起功夫茶具。问褚煦梁:“喝普洱还是大红袍?”   “都行。”褚煦梁没有心思品茶。   赵携进当初带飞的褚煦梁,算是他师父。抬眼瞄他一眼,说道:“菊普吧,加点菊花降降火。”   “我没情绪,师父。”褚煦梁主动挑明,赵携进的为人他清楚,犯不着拐弯抹角。   赵携进呵呵笑起来,“好久没听到你这声儿师父了,平日里一口一个赵经理,都叫生分了,这样才对嘛。”   褚煦梁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赵携进抬抬手,安抚他:“放心,B3891已经禁飞,我亲自送的报告去签字。”   “嗯。”褚煦梁点点头。那样大幅度的莫名翻转不是小问题,放任这架飞机继续飞行将会是很大的安全隐患。   “跟我说说昨晚的具体情况。”赵携进斟好茶,推杯到褚煦梁面前。   褚煦梁双手接过,开始详细给赵携进描述昨夜的细节。赵携进倾身认真听着,一个神情专注一个认真虔诚,如同当年初进公司师徒二人探讨飞行问题一般。   两日后,元旦节前一天。   机长褚煦梁,副驾驶张盟,包括那晚搭机的江新年都被通知到公司参与会议。   张盟一进会议室就被唬住了,和他上回下降率太大被叫到办公室的单独问话不同。今天会议室里坐了不下十个人,许多领导他根本见都没见过。   褚煦梁和江新年倒是面色淡定地在规定的位置上落座。张盟捡了他师兄右边的椅子坐下,想尽量减少存在感,结果又被主持人发话请到了褚煦梁左边,正对会议长桌那头的领导们。他面前的桌上摆设了一个支架麦克风,搞得张盟紧张得手心满是汗。   戴眼镜的男人开始主持会议,操纵着在会议系统上进行录音。   “现在是2023年12月31日上午9点30分,本次会议就2023年12月28日本公司O37343次深圳-福州航班飞行中发生严重侧倾进行调查问询。参会人员有……”   按照流程,褚煦梁讲述了他们遇到突发侧倾的全部经过,张盟也被点名阐述了当晚的情况。江新年作为驾驶舱内人员,即便没有上座实际操纵飞机,但也从侧面印证了褚煦梁及张盟的描述属实。   接下来属于机务部的工作人员汇报了他们对于这架编号B3891的飞机进行的深度检查,维修报告显示这架飞机送检时不存在任何机械及电子故障,并且在之前的维修记录报告里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故障描述。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架飞机状况良好,没有任何问题。   对于这样的结果,褚煦梁和江新年不认同。而张盟则是满脑袋问号,这咋可能?   “你们有没有认真检查啊?”话一出口,张盟才后悔自己一个小喽啰不该在大佬们面前瞎哔哔,但他这声质问已经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整间会议室。   一位机务部的领导按了按自己面前的扩音话筒,凑近清嗓子道:“我们机务维修部对这架B3891进行了长达48小时的深入细致检查,对飞机发动机、襟翼、液压控制系统、方向舵,所有有可能造成机组描述情况的故障都进行了一一排查。   除此之外,整架飞机的所有控制组件工程师都逐一进行了运行检测,可以说我们机务部是加班加点不分昼夜地对这架飞机完成了一次全面定检。请飞行部的同事不要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负责任地否定我们的所有工作,刚刚工程师汇报的每一项结论都有检测报告作为依据。”   “如果什么事情张口就来”,那位伶牙俐齿的机务部负责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那我在此也可以提出质疑,当日机组是否存在操作不当才造成了本次航班严重侧倾。毕竟不是什么问题都要归咎于飞机故障,飞行员操作失误的先例也不在少数。”   “啊,你!”   张盟万万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嘀咕竟然会引发这样海啸般的剧烈反击,让矛头一下直指他们这方。大家都是同事,他原本也不是想指责机务的意思,如此反咬一口未免太气人!   他被怼得结巴,身旁褚煦梁在桌下按了按他的手臂,示意张盟稍安勿躁。   作者有话说:   收到宝宝们的海星了,感恩比心~ 第68章   褚煦梁将双手放到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话筒,用沉稳的语调再次发言:“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如之前主持人阐述过的,今天这场会议的主要目的在于汇报有关B3891出现严重侧倾事件的调查进展,以及找出这种情况发生的背后原因,我想这也是大家参与此次会议的初衷。   我相信我们公司的每一位同事都是以民航安全记录的保持为己任,不管咱们来自哪个部门,目标是一致的。因此恳请大家多一些相互理解,少一点针锋相对,共同找出问题解决问题才是眼下的首要任务。”   江新年不住点点,崇拜地望向褚煦梁。梁哥怎么这么会讲话,简直有当领导的风范。他刚才被对面一番言论激得气血上涌,都想撸袖子上场去和机务部吵架了。哪有这样甩锅的,找不出故障还赖是他们操作有问题,简直欺人太甚!   赵携进此时接过话头,肯定道:“褚机长说的对,今天召开这场会议本来就是向大家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他抿了抿嘴唇,继续发言:“目前驾驶舱CVR和飞行记录数据都已经调取完毕。”   褚煦梁太熟悉他师父,敏锐地从赵携进紧锁的眉头中感知到了对方的一丝踟蹰与担忧。   可不应该啊?褚煦梁这两天无数次回忆过当晚自己应对突发状况的处置,虽说不能堪称教科书一般完美,但绝无出错的地方。这几天令他担心的也并不是自己的操作问题而是这架飞机本身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   但会议进行到这一刻,褚煦梁已经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AOC那边负责数据分析的工程师开始发言:“经过对28日深圳-福州航班飞行数据记录的分析,该趟航班在当日北京时间凌晨2点58分飞越福建省福州市上空时发生严重侧倾。   水平记录仪数据显示,2点56分开始飞机姿态以向左5度小幅度水平倾斜缓慢增长至12度。2点58分倾斜角陡然增加到69度,57秒后于2点59分开始逐步减缓,3点整飞机恢复到正常水平姿态。   期间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断开,飞机推力手动增加百分之十五,俯仰姿态减小5度,高度损失400英尺。左方向舵制动一次,右方向舵制动一次。”   “等等!”褚煦梁出言打断。工程师所汇报的数据还原情况和那晚驾驶舱发生的真实情形别无二致,除了最后那一项。   在飞机已经发生左倾的情况下,没有哪个飞行员会再去踩左边的方向舵,那样只会加剧飞机的向左倾斜。   褚煦梁清楚地记得那晚自己首先踩了右侧的方向舵企图修正,但飞机的偏转毫无改善。于是他才断开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以加大推力的方式来重新控制飞机姿态,期间他再一次踩下右方向舵进行修正,飞机得以逐渐恢复至水平姿态。   可是飞行记录数据为什么显示他踩下了左方向舵呢?   “我确信自己没有动过左方向舵。”褚煦梁异常冷静。   “可是飞行记录数据的确显示左方向舵工作,就在侧倾发生的时段。”工程师看着报告再次重申。   对于这个数据结论,江新年和张盟都感到震惊。先不说这样的反向操作多么违背常识,就是航校还没毕业的飞行学员也知道飞机发生向左偏转得踩右舵修正,更别说飞行经验丰富而且还是教员的褚煦梁。   但数据不会说谎,这事儿也没法造假。   江新年顾不得那么多追问道:“左座还是右座?”   虽然这样的提问是在将问责锁定于到底是机长的责任还是新手副驾驶犯下的低级错误,但张盟其实能理解,毕竟在他和褚煦梁之间,自己会犯错的概率实在要大得多。上一回他被停飞不就是这样吗?   “不是他。”在工程师回答之前,褚煦梁首先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是张盟慌乱之间左右不分,紧张之下踩反了方向舵,那么飞行数据记录也应该是左边一次,右边两次。因为褚煦梁清楚地记得自己先后踩过两次右方向舵。但他这句维护张盟的辩白,倒像是侧面承认了是自己犯下的失误。   数据分析工程师接着他的话补充道:“是驾驶舱左座的方向舵。”   江新年不信,倒不是他不愿意承认褚煦梁也会犯错,而是他相信梁哥不会撒谎。既然褚煦梁说没有动过,那就肯定没有。   那晚他也在驾驶舱,褚煦梁的处置和决断都冷静熟练无可指摘,如今非但没受到表彰反而还要蒙受这不白之冤。   江新年气得心肝脾肺都疼,抢着发言:“这不可能!我可以作证,那晚的侧倾发生得毫无预兆,机组的处置没有任何问题。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梁,褚机长他绝不可能撒谎!”   “我,我好像看见褚机长踩的是右方向舵。”张盟弱弱地举手发言。   赵携进马上点他来问:“你确定?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张盟回忆着说:“我当时感觉机舱有一点倾斜,但是呢不确定,转头去看褚机长,发现他没蹬舵也没动驾驶杆。后来褚机长发话让检查推力,结果推力一致。然后没多久机舱就剧烈倾斜,警报也响了。   我看见褚机长在蹬右方向舵,但是没什么好转。紧接着褚机长就断开了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手动操作下飞机渐渐恢复了姿态。在这期间他也踩了右方向舵,因为我在他右手边嘛,刚好能看见。”   “咚咚咚”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断了张盟的讲述。主持人走过去开门询问,门外是拿着笔记本的绕峰。   他点着头哈腰走进来,歉疚地说:“各位领导抱歉,不知道我能不能旁听一下会议。我是737一中队的队长饶峰,江新年和张盟都是我队里的飞行员。”   饶峰认为他作为分队长想要关心此次事件的调查进展也算尽自己的职责,合情合理。   但首座上的大领导皱了眉,坐到他如今这个位置,参与的会议都是提前拟好与会人员名单的。虽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但随意中断领导开会,这可不是一个员工应有的礼貌。   饶峰也是铤而走险,眼见领导面色不虞,连忙补充:“其实我还有一些与调查相关的情况想向各位领导汇报,因此才冒昧进来打扰。”   见他这么说,领导抬了抬手,示意主持人继续,没有再去管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饶峰捡了角落一个位置,安安静静地摊开笔记本开始做会议记录。他说有情况要反映,却也没见他发言。   江新年自饶峰进会议室开始就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人没安好心。饶峰和褚煦梁都是737下一任机队总队长的有力竞争人选,如今褚煦梁身陷操作失当的质疑中,对方不落井下石趁机踩上一脚才怪呢!   果然在张盟一一回答当晚的细节之时,饶峰举手提问道:“作为飞行员我们都知道方向舵位于驾驶舱底部,鉴于事发当时又是晚上,驾驶舱内照明不比白天。请问副驾驶张盟你是如何清楚地看见机长褚煦梁踩的是右方向舵?那可是在他脚边的位置。”   “呃……”张盟被他这一通提问搞得一时迷糊,但他很快找回思路,细细回忆:“虽然从我的角度确实是看不见褚机长的脚,但我记得当时他右边大腿肌肉有发力。就是这样,你知道蹬舵那个动作嘛!”   张盟上手比划,真诚得恨不得用手往褚煦梁大腿上划拉。这要他怎么说啊,他没说谎。   赵携进适时插话:“我们都知道,你说的确实也符合这样的情况。现在的问题在于飞行数据记录和机组描述的有出入,我个人认为应该再深入调查一下导致出现数据偏差的原因。”   原本至此,双方各执一词,难断结论。延期调查也算顺水推舟,虽然算不得多么好的结果但至少没将事件定性,把责任归咎到褚煦梁身上。   原本主持人等着大领导发话,结果饶峰突然站起身发言:“虽然我隶属于飞行部,但作为公司的一员,我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将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反映给领导,帮助调查组更加全面公正地了解事件的真相。”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空间迷向?”   褚煦梁冷眼看着绕峰,已经猜到对方要唱什么戏。   饶峰从角落里走进大家的视线中心:“我们人体的平衡感主要来自于视觉系统和前庭系统,通常情况下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来帮助我们确定自己的方向感。   但在某些情况下,例如极端天气、夜间航行,飞行员的视觉受限失去目视参考,这种情况下就会主要依据耳朵内部的前庭系统来感知平衡。   有时候前庭神经系统会在加速或下降时产生一些小小的失误,这样的误差可能会导致我们产生错误的方向感和空间感。   我所提到的“空间迷向”简单来讲就是一种人体错觉,飞行员如果陷入空间迷向,那么他所感知或判断的飞行状态和飞机实际的飞行状态并不一致,甚至于可能完全相反。   “我提出一个假设啊”饶峰科普得绘声绘色,“当褚煦梁机长第一次发现飞机呈现小幅度左倾,因为倾斜过程缓慢且幅度很小前庭系统并没有感知到还以为飞机是在平飞。   机组通过仪表发现倾斜并快速向右修正姿态,这时内耳前庭的绒毛产生了向右的一个力量。这股力量所带来的持续作用力,令飞行员产生错误的后续感知,也就是在飞机已经平飞以后感觉到飞机开始向右边倾斜。”   饶峰假惺惺地摇头:“作为同期进公司飞行了这么多年的同事,我是不相信褚机长会在明知飞机左倾的情况下还去踩左舵。”   他望向首座的领导,给出最有可能的推测:“但如果是褚机长陷入了空间迷向,以为当时的飞机发生了右倾,那么大力踩左舵修正也就不难理解。”   “你放屁!”   江新年拍桌子站起来,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跟人脸红脖子粗过。但饶峰一番话表面上听起来煞有介事,科普得头头是道,但本质上就是胡编乱造瞎扣屎盆子!   江新年喘匀一口气,也明白眼下不是骂人的场合,尽量理顺思路反驳道:“那天虽然有降雨也是晚上,但咱们公司一直飞的就是夜航,大家早都习惯了你见谁产生过错觉?   通过仪表来判断飞机姿态,这是每一个飞行员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怎么可能仅凭感觉就断定飞机在发生右倾?你别扯什么空间迷向,当晚驾驶舱三个人,还能都产生错觉不成?”   “的确,我想驾驶舱录音可以证明,当晚我并没有错误地认为飞机发生了右倾。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寻找左侧横滚的原因和解决办法。”褚煦梁冷静克制地补充。 第69章   赵携进咳嗽一声,侧头示意AOC的数据工程师就驾驶舱录音进行汇报。工程师将事发前后五分钟内的驾驶舱通话记录逐一念过一遍,确实没有可以证实当时机组水平方向上判断失误的证据。   饶峰没有回到他的座位,而是继续站在前面发言:“我也只是提出一种假设的可能性,毕竟航空史上因为飞行员陷入空间迷向所导致的空难数目可不少。例如迪拜航空981号航班、伯根301、秘鲁603、大韩货运8509、亚当547、法航447……”   江新年算是看出来,饶峰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张盟则在一旁惊讶地大张着嘴巴。不是,这个人是航空发烧友么?这么多不同的航班号到底怎么背下来的?   “北俄罗斯821,还有名人小肯尼迪和科比的逝世空难,最终的调查报告都显示坠机原因是飞行员陷入了空间迷向。”   饶峰还待说什么,被江新年截住话头。“你说的这些很多都结合了仪表故障还有其他原因,特别是北俄罗斯821号,当班机长属于醉酒驾驶最终导致了悲剧。咱们公司每次进场准备前可都是做过严格航前酒精测试的,你举这样的例子来类比岂非是污蔑公司的管理制度?”   瞎攀扯谁不会啊,饶峰非要把矛头往褚煦梁个人失误上引,那江新年也可以顺着他的话一并把公司给绕进去。你抹黑梁哥的同时就是在诽谤公司,领导们可全都坐在这呢。   饶峰望了座首一眼,改口道:“确实,有些例子呢不太恰当。但我只是想提出存在空间迷向这一种可能性。毕竟按照这种推论飞机第一次发生微小幅度的左倾,机长进行了向右的修正。之后陷入空间迷向误以为飞机开始向右倾斜,继而踩下左方向舵。这与飞行记录数据中左右方向舵各一次制动刚好吻合。”   要不是自己当晚就在驾驶舱,张盟都要觉得绕峰说的就是事实。可被人冤枉栽赃的滋味他是体会过的,刚刚褚煦梁那句“不是他”差点儿把张盟眼泪给惹出来。上一回出了事他是被机长甩锅,这一回却被机长维护。   张盟想再说点什么,可他能回忆的能描述的都已经说过无数遍,不知道还能怎么帮到褚煦梁。   此时会议桌侧方的赵携进有些犯烟瘾,无意识地搓了搓惯常夹烟的指关节。褚煦梁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对方什么品行他清楚。他不愿意褚煦梁落到如今被质疑的地步,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现有的飞行数据以及机务检测报告而言,饶峰的推论听起来确实有合理性。   赵携进望向一言不发的得意门生,其实褚煦梁和饶峰的暗地竞争他心知肚明,但眼下对方如此咄咄逼人,别说是未来的机队队长,恐怕这次褚煦梁教员的资格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江新年抢过面前的话筒,他不能眼看形势陷入不利,让褚煦梁被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他尽量克制着汹涌的情绪,努力保持着理性,反驳道:   “我刚才就说了当晚驾驶舱三个人,不可能同时陷入空间迷向。我和张盟都可以作证,褚机长绝没有产生错觉,事实上他当时冷静果断反应迅速。遇到突发状况机组力挽狂澜有惊无险地平安降落,事后反而要遭受你们这种毫无证据的猜疑!”   江新年说得太过真情实感,仿佛他作为公司的一名飞行员也因此被寒了心。飞行部分管人力资源的一位女领导出言安抚道:“不是对机组猜疑,调查阶段需要听取各方意见。你们放心,最终结论肯定会建立在证据完整的基础上,公司不会不明不白就否定机组付出的努力。”   张盟这时也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也可以作证,褚机长的确踩的是右舵!”   “啊,对了。”饶峰插嘴,“还有一点人情方面的考量,我认为各位领导也需要知情。”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嘴角的弧度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狐狸。   “我队里的副驾驶张盟三个多月前因为调错了下降航迹角导致飞机在最后进近阶段下降速率太大从而复飞。他因为这件事被停飞整整三个月,目前才刚刚归队。”   饶峰看向一脸懵逼的张盟,说道:“如果本次事件最后定性为机组操作失误,那么作为当班副驾驶的他也难逃责任,很可能再次面临被停飞的处罚。所以我认为张盟有可能会出于个人利益考量瞒报当晚驾驶舱的一些情况,证词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座上的领导看飞行部经理一眼,这样的小处罚他自然是不知情的,赵携进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饶峰满意地看着这些暗流涌动,继而缓缓抛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   “另外”,饶峰回头饶有兴致地看褚煦梁一眼,“当晚加机组搭乘该趟航班的江新年与机长褚煦梁是恋爱关系,因此我合理怀疑他会出于爱护和情谊而为其作假证。”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严肃的会议室断断续续响起一些压低的议论声。江新年冲动地站起身被褚煦梁一把扯住手腕。   这个卑鄙小人!竟然选择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背后捅他梁哥一刀。江新年气得胸膛起伏,其实他早就不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不能是这样,不能是今天,不能就这么断送了褚煦梁的前程。   “你说谁和谁?”上首的大领导开口说了自会议以来的头一句话。   饶峰堆着笑毕恭毕敬地答:“李总,当班左座机长褚煦梁和搭机的机长江新年是情侣关系。”   领导皱着眉,似乎在消化这一额外讯息。   江新年望褚煦梁一眼,其实只要他们不认,饶峰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说他们俩同居,他和褚煦梁关系好借住在他那里难道不行?就像他梁哥曾经说过的,只要对方没在他家卧室安装摄像头,光凭一张嘴怎么坐实他们俩在谈恋爱?   江新年刚想开口否认,就听饶峰主动问:“褚机长,你说是不是?”   “是。”褚煦梁甚至没有多考虑。会议室也因为他这短短的一个字而再次沸腾。   江新年不解地看向他梁哥,他不明白,褚煦梁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眼下当着公司所有领导的面,还是在他自己身陷操作失误调查的关键时刻,承认了他们俩的恋爱关系不仅仅意味着影响褚煦梁的职业前程,还会让他在这次的调查中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褚煦梁明白江新年的担忧,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心,于逐渐安静下来的会议室中再一次开口:“我承认和江新年的恋爱关系。”   他看一眼身旁的人,音调一如既往地沉稳,于兵荒马乱中也带着一股安定的力量。“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俩的工作。他也不会违背职业道德替我遮掩说谎。”   褚煦梁又望向张盟,要说一开始,他的确不认为张盟对待飞行有足够认真的责任和态度,但对方的改变和进步切切实实存在。而且相处久了就能发现,张盟这个人很纯粹,也难怪江新年愿意和他玩。   褚煦梁继续说道:“另外,饶峰你关于张盟的臆测我也不认同。一位合格的飞行员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是所有人都只从自身利益出发。况且上次下降角的事本来就存在争议,你以之前被停飞处罚过为由来推论张盟这次的证言不实未免太以己度人。”   饶峰冷笑一声,无所谓。褚煦梁想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他都行,总之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   饶峰不禁感到心里一阵痛快,从进公司理论改装开始,褚煦梁就处处压他一头。想当年是他先找上的赵携进想要拜在他名下,结果却被褚煦梁后来居上认作师父。   这些年他卯着劲地想要同褚煦梁一较高下,却又每每落在下风。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褚煦梁再不可能和他争机队队长的职务。   饶峰耸耸肩,踌躇满志地说:“我也只是知情上报而已,怎么论断领导们自有主张。”   座首的李总思索了一会儿发话道:“再给各部门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我要一个确切结论。”   站在最高管理层的角度,其他的事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资产不能一直处于闲置状态,这是一种资源管理上的浪费。   一架改造后的波音737货机一天的货运吞吐量可以高达400吨,这意味着上百万的公司收入。要是一周之后结论报告是机组操作失当而非飞机本身的问题,那么这架B3981就必须重新承担起航空运输的任务。   “晨哥,你怎么还不走啊?”   机务部新入职的刘小刀已经收拾好工具换了衣服准备下班,路过机库发现季晨还守着那架B3891。这架飞机简直可以说是他们机务们的噩梦,刘小刀毕业来公司还没几个月呢,就遇上这种事。   明明查不出任何问题还非要继续查,原本的三班倒改为两班轮换,每天除了起落航班的例行维修检查还得被抽调来伺候这祖宗。刘小刀可以拍胸脯说这架B3981他们都快从机头擦到机尾了,连零部件里的灰尘他们都清得一干二净,哪里有什么毛病嘛!   他困得很,这几天睡眠严重不足,恨不得能有个任意门能连下班路途都省了,直接一步跨到自己床上去躺着。但季晨平时挺照顾他,有什么维修上不明白的问题他去问对方也很乐意给他讲。于是刘小刀忍着困意,又多走了几步去瞧。   季晨站在B3981的机尾,一言不发地盯着上方的尾翼。刘小刀又问一遍:“晨哥,看什么呢,不回家休息啊?”   季晨似乎终于发现身旁来了人,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应声儿道:“没想通,按理来说不该啊。”   “没想通什么啊?”刘小刀打了个哈欠,他实在是要扛不住了。   “根据机组的描述应该不是襟翼的问题,否则第一次蹬舵不可能倾斜一点改善都没有,按理来说方向舵卡死比较符合。”但这几天他们对这架飞机的方向舵进行了全方位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有什么好想不通的”,这时后面走来一位老机务,把工具往箱子里哐啷一扔,补充道:“人会撒谎,机器不会。”他脱下沾了机油的防护手套,抱怨道:“别人张嘴一句话,咱们就得累断腿。”   刘小刀单纯,不懂地发问:“谁撒谎啊?”   老机务用看新兵蛋子的眼神盯刘小刀一眼,嘲讽地说:“还能有谁,天上飞的那群呗。”   “啊,你是说飞行员吗?”刘小刀瞬间不困了,凑过去想听八卦。“就这机组啊?”他指指头顶的B3891,“他们干嘛要乱说?”   “不这么说等着自己被处罚?”老机务哼一声,笑话他小孩子见识少。“警告都飞出来了,如果不是飞机的问题,机长副驾驶都要问责。”   “真的啊?”刘小刀入行时间短,对这些不了解,跟着老机务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季晨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不是滋味,说实话倘若是他不认识的机组,在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检修之后或许他也会认为这架飞机不存在任何问题,是机组出于各种原因谎报了故障。   但季晨相信褚煦梁和江新年的为人。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张盟。 第70章   开完会江新年和褚煦梁一块儿开车回家,一路上江新年都在痛骂饶峰,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谁。褚煦梁听着应着,等他发泄完情绪。   拐下深南大道,褚煦梁把车停到一条载满梧桐的路边。招呼江新年:“给你订蛋糕,要一起去选吗?”   “啊?”江新年往路边望去,想起来这是两年前梁哥给他买生日蛋糕的那家店。但今年恰巧赶上这档子糟心事,实在不是一个庆祝的好时候。   “其实我没关系的,梁哥。”江新年懂事地说:“我从前一向不过生日,不用非得……”他话还没说完,安全带卡扣就被褚煦梁伸手摁开。   褚煦梁揉了一把江新年头发,“走啦”,他笑着说:“你不去我可就又选粉色的了。”   江新年顺了一把头发,跟着他梁哥下车。两人在蛋糕店预定了一款巧克力口味的六寸蛋糕,选了明天送货上门。   到家之后江新年看褚煦梁一切如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像从前一般煮起了红酒。他接过褚煦梁手里的刀替他继续切橙子,忍不住开口问:“梁哥,今天为什么要一口承认啊?”   褚煦梁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锅里的红酒开始鼓动着小气泡,散发出肉桂混合着酒液的香味。   “没必要不承认。”褚煦梁把江新年切好的橙片放入锅中,“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这样”,江新年不解地看着褚煦梁,“这样你的晋升怎么办?”不光升职的事,就是眼下的调查也因此陷入被动。   “我的证词领导会信的吧?”这话问出来,江新年自己心里都没底。   褚煦梁看着火,安抚他道:“新年,我没那么贪心。”他转而看向江新年的眼睛,“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所有的结局都想过一遍了,这不是最坏那个。”   对于褚煦梁来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隐瞒。人生总是要做一些取舍,对于飞行事业他是很热爱,也想要往上走,但他不会妄图什么都要从而去做一些虚伪的粉饰。   只要江新年在他身边,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江新年看着褚煦梁,他又何尝不懂他梁哥未尽的话语。命运其实真的待他不薄,这世上这么多人,能相遇已经是缘分,能共同陪伴走过一段路都实属不易。骨肉至亲尚且不一定会一直坚定地选择你,但他梁哥会选他,无论是和什么选项放在一起。   情绪太过汹涌,反而说不出口平日里那些肉麻的话。江新年摆弄着杯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喃喃说道:“饶峰太可恶了!”   这已经是他今天骂的第二十四遍。   褚煦梁觉得江新年咬牙切齿的样子有些可爱,关了火倒好一杯温热的煮红酒递给他,也拿上自己的杯子同江新年一道去沙发上坐。   “不过他确实有几分脑子。”褚煦梁打开电视,选到江新年爱看的游戏直播。   “你怎么还夸他呢!”江新年忿忿不平。   褚煦梁笑,补充道:“不是,只是觉得他比我原本想的聪明那么一点儿。”   饶峰应该早就看出来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但一直隐而不发因为他清楚之前就算拿这件事出来做文章,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毕竟这属于私事能捅到飞行部经理那一层就算是到顶,说不定领导还会因此觉得他这个人爱挑事不安分,不利于内部团结。   但放到眼下的调查里提出就大不同,饶峰即能给自己安一个高尚的理由,他是出于公司调查所需知情上报,属于公事的范畴。又能顺带以情感包庇攻击江新年证词的真实性,使得自己的竞争对手褚煦梁难以摆脱操作失误的嫌疑。   可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那现在怎么办啊梁哥?”江新年靠着褚煦梁肩膀,说不担忧那是不可能的。   褚煦梁倒是很乐观,“这不还有一周呢么。”他说:“再不济,到时候机务那边真找不出问题,饶峰的推论也只是停留在推论,没有完整的证据支持,我最多被降级,不会怎么样的。”   褚煦梁轻轻松松一番话,但江新年心里却松快不起来。从B类教员降至A类教员,甚至降级到普通机长,这不仅仅是职级与收入上的落差,那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飞行时间的积累,一个航段又一个航段熬夜的起落。   他们是同样的职业,江新年又怎么会不知道褚煦梁这一步步走来的辛苦,付出的心血。更重要的是,这是属于褚煦梁的荣誉,不应该也不能被夺走。   1月4日早上9点30分,元旦节后上班第一天。商务部负责人李莎敲响了飞行部经理赵携进办公室的门。   “赵经理,我们收到一封来自美国波音总部的邮件,波音方面派出了一名737的机型工程师来协助我们调查B3981此前飞行中意外发生倾斜翻转的原因。发信时间是今天凌晨2点,对方的航班预计今天下午四点钟到达宝安机场。”   赵携进听得一头雾水,他们什么时候向制造商要求提供协助了吗?但不管怎么说波音派了专家来,公司应该表示欢迎。   “跟李总汇报过了吗?”赵携进问。   李莎是位干练的女性,别了别一丝不苟的精致短发,答他:“已经向李总电话汇报过,接待方案也已经获批。李总指示飞行部和机务部这段时间协助配合波音专家的相关工作。”   “那是自然。”七日之期已经剩下不到四天,总部能派专家来,B3891发生侧倾的原因说不定很快就能解开。赵携进点点头感慨,自己的徒弟果然不一般,居然还能想到这个办法。   “新年,是你给波音发的邮件?”褚煦梁在接到赵经理电话后转头问在厨房准备午饭的江新年。   江新年狗狗眼地回头看他,“嗯,我也收到回信了,专家今天就会到。说实话发邮件的时候我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没想到波音总部真的会派工程师来。”   “怎么都没跟我提过?”褚煦梁问。   其实前两天江新年就经常往公司跑,在家也老守着电脑查英文,褚煦梁还以为对方是在认真准备过两个月的ICAO考试,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天马行空地向波音总部反映情况并寻求帮助。   “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希望嘛,所以想等有了反馈再告诉你。”   江新年把手洗干净,准备待会儿再炒菜。他很高兴,制造商能派专家来一定好过公司机务那帮笨蛋天天做些无用功。   不对!不能这么说。季晨也是机务,这次还多亏了他提供维修检测方面的信息,不然仅靠自己驾驶舱层面的描述,波音的工程师也没办法仅从邮件对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几天前的季晨没有想到江新年会来找他。   但对方的到来让他再次确信B3891确实存在着问题,因为没有谁会为了谎言做到这种地步。   这架飞机一定存在着他们无法找到并解决的问题,因为从维修层面自己能做的检测都已经做过无数遍,或许只有它的设计者重新从审视的角度才能于千头万绪中抓住这个鬼魅一般狡猾的幽灵。   季晨刚见到这位来自大洋彼岸波音总部的工程师时心中是充满敬仰的,对方饱学睿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波音公司的机械工程师。但在季晨因为会英语而被机务部负责人指派去协助专家调查的两天之后,这种敬佩之情就慢慢被另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取代。   毕竟当一个金发碧眼罗马雕塑一般的男人张口闭口就是:“这哈玩意儿?”“那谁,别磨叽,把报告麻溜儿地送过来。”“唉,啥时候吃饭呐,我肚子都老饿了。”再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都会被这口浓浓的东北茬子味儿给整怯魅。   偏偏这人还毫无所觉,孔雀开屏一般觉得自己中文很好,四处炫耀:“我这口语很地道吧?”   季晨无语地点头:“你中文老师是东北人吧?”   Albert惊奇地答:“对!你怎么知道!我们每个周末线上聊一个小时,我教她英语她教我中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哦对了,我还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Albert绕到季晨面前,他们俩差不多高,正好可以望向季晨的眼睛。   只听Albert无比虔诚地说:“我的中文名叫龙紫薇。”   季晨嘴角抽了抽,控制着面部肌肉表情。   Albert十分自豪地解释:“我喜欢你们中国的龙,那代表着神秘和强大。紫薇也不是花的意思,是天上的星星,东方文化很浪漫。”   季晨心想:你童年肯定没看过《还珠格格》。   “你觉得我这个名字好听吗?”Albert无比期待地想要得到中国朋友的肯定。   季晨不想打击对方的热情,点头说:“好听,就是稍微有点儿大。”跟龙傲天也差不了多少。   “有点大是什么意思?”Albert不懂。   “就是”,季晨发觉他不该对一个外国友人的名字那么苛刻,龙紫薇其实挺好。于是说:“没什么,就是含义很高远,是个好名字。”   龙紫薇开心了,夸张地勾起公司提供给他的免费饭卡,揽着季晨的肩膀。“走,哥们儿,去食堂打饭。”   在和Albert的相处中季晨了解到当初波音收到邮件原本只打算提供一些线上咨询协助,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来中国实地调查。   其实Albert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这么无厘头,他认真工作起来的时候会令季晨感到在他面前的是那个热爱东方文化的有趣青年,同时也是来自飞机制造商波音攻于控制系统设计与研发的精英工程师。   Albert和季晨一样,进入工作状态常常会顾不上时间。Albert在查看过所有关于B3891的维修检测报告后也将怀疑最终锁定到这架飞机的方向舵。   方向舵安装于飞机后方的垂直尾翼上,用于修正航向和小幅度转向。当它正常工作的时候,飞行员踩下方向舵踏板,PCU(动力控制模块)就会用液压油将这一脚上动作转化为操纵这架巨大飞机方向舵所需的力量。   PCU的中心是一个双伺服阀,里面有两片滑动的滑板,滑板不停滑动驱动液压油转动方向舵从而控制飞机。之前公司机务部检测过不止一次,这架B3891的双伺服阀滑动良好,并不存在卡阻。   但Albert的思路并不止步于这些常规的检测,他提取了PCU中的液压油出来用高倍显微镜观察,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微量的金属碎片。   这个结果令Albert和季晨都十分兴奋,他们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些细小的金属碎片造成了伺服阀间断性卡阻,从而导致方向舵无法转动。   Albert立刻联系方向舵控制系统制造商——位于加州的帕克汉芬尼,可对方却坚持PCU里配备的过滤器完全可以避免这一问题,如此细小的金属碎片根本对伺服阀的工作产生不了影响,更不可能造成完全卡阻。   随后对方甚至发来长达12页的相关实验报告作为佐证,它们的过滤器可以过滤掉同等大小的金属碎屑,甚至对更微小的杂质也能起到阻拦作用。   当然Albert并不轻信对方的说法,他和季晨也进行了类似验证:用含有金属碎屑的液压油让PCU不停工作,两块金属滑片不间断滑动来做运行测试。只要有一次卡阻就能证明,这些碎屑可以影响伺服阀的工作从而造成偶然性地方向舵失灵。   可是在机器不间断运作超过24小时后,Albert和季晨基本可以断定问题不出在这里。上万次的模拟运行,伺服阀功能良好。如果元凶真是液压油中漂浮的这些细小金属碎屑,在如此高频率的验证下必然会无所遁形。   而且倘若液压油中的这些金属碎屑穿越过滤器进入滑片之中,那么在滑片不停运动时必然会在其上留下一些金属划痕。而高倍显微镜下,伺服阀滑片完整光滑一丝瑕疵也无。   工作再一次陷入僵局,时间已经是六号晚上十一点。 第71章   公司给Albert专门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但他从来不在里面办公。他每天都和季晨待在B3891所在的机库,拼凑了两张桌子。   他那边文件散乱,季晨那头整整齐齐,就像是有一条明确的三八线区分着疆域。   “你困不困?”Albert也会对无法突破目前的进展而感到烦躁。   季晨比他心平气和一点,边查资料边答:“还好,你困就回酒店吧。”   Albert摸出一根烟来,吞云吐雾道:“回去也睡不着。”   季晨提醒他:“机库不允许抽烟。”   Albert真服了这个老妈子,无语地走远:“我去买咖啡。”   当季晨再一次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自然地以为是去而复返的Albert,他头也没抬,随意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盟尴尬地捏着咖啡杯,硬着头皮说:“我今晚有航班,看见你们还在工作,所以就……”   他话没说完迎上季晨漆黑的瞳仁,多余的解释讲不出口。其实他不过是太想季晨,即便再怎么控制,这些天听到流言的时候还是会被反复折磨,想要亲自来看一眼。   公司里这些天都在传,从美国波音总部来的那位帅哥工程师每天和机务部的大高个形影不离,勾肩搭背。   褚煦梁和江新年的事最终还是不胫而走,这些天大家暗地里对男性情侣的话题讨论得火热,好像从前的同事兄弟之情,如今再看都感觉有那么点变味。   张盟听着流言,一颗心像是被人摁在地上反复摩擦。他远远看过好几次,最终今晚还是没忍住。   “两杯都是拿铁,趁热喝。”   季晨依旧一言不发,张盟觉得自己快要待不下去。   “有现磨咖啡喝啊。”身后传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Albert将手里的罐装咖啡瓶往桌上一放,绽放出一个迷人的友好笑容。绅士地要与张盟握手:“你好,我叫Albert。”   “你好,我是张盟。”张盟社恐地短暂伸手,他已经很久没遇上这么正式的自我介绍。   季晨冷眼看着开屏的Albert,心想这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叫龙紫薇呢?   “我走了,等下还要飞,你们忙。”张盟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转身之后又回头对Albert说:“谢谢你。”对方能从美国飞来帮忙,无论如何都值得这声感谢。   “别熬得太晚。”张盟视线盯着地板,其实他还想说注意身体,但这话太暧昧,他没有那个立场。   心就像是不会跳了,张盟快步走向机坪。季晨瘦了,那个Albert应该是直的吧?脑子里真的好混乱。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养眼很登对,那个Albert近看鼻梁高挺,眼珠还是深蓝色,会是季晨喜欢的类型吗?听说对方还是UCLA毕业的高材生,对比自己那花钱就能上的澳洲水校,张盟感到一种颜值与智力上的双重碾压。   “Wow,he is cute.”Albert回味着手指的触感,感叹:“Like the bambi.”   季晨夺过他手里的咖啡杯,语气不善:“你是gay?”   Albert摊手,“对啊,不行吗?”不是说现在中国观念也很开放了么?怎么还歧视LGBT呢?   季晨很烦躁,只说:“你不是很快就要回美国?”   Albert莫名其妙,伸手要去拿回属于自己的那杯拿铁。“对啊,所以要抓紧时间嘛。工作之余也得放松,谈恋爱不影响调查。”   季晨把杯子怼到桌面,盯着Albert讲:“他不行。”   “为什么?”龙紫薇好委屈,刚才那小伙子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真的好可爱哦。   “你喜欢他?”Albert脑筋终于转过了弯。   “我爱他。”季晨低垂下眼睫。   Albert像听到什么离谱的事,夸张地叫:“Oh my god!不是都说你们中国人很很……”他想了半天那个词,终于想起来。“含蓄!对,含蓄!怎么也整天把爱挂在嘴边?”   “Like the American!”Albert无语地比划。   季晨嫌他吵,反问道:“你不就是美国人吗?”   Albert纠正他:“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英国人,只是在美国生活而已。”   他继续说:“我最受不了他们美国男人见一个爱一个,个个都是宝贝,天天都说爱你。其实我很向往东方的爱情,一辈子就认定那一个人。”   季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说话。   Albert继续问:“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要分开?”   “差距太大。”其实也是自己自卑。   “哪方面的差距?”   Albert上一秒还在说自己向往从一而终的感情关系,歌颂灵魂的契约绑定,下一秒就问出:“是尺寸不合适吗?”   季晨不想和他说话了,他把张盟送来的两杯拿铁全喝掉,打发Albert喝罐装咖啡去。   时间来到1月7日,领导要求8号早上提交最终结论。时间紧迫,只剩下最后24小时,无论是Albert还是季晨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们死磕方向舵会不会从根本上就弄错了方向?Albert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但最终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又或许有什么线索他们从一开始就遗漏了?Albert决定从头开始梳理。   当天他们又见了当班机组。与上一次偶遇张盟时的态度不同,这次Albert严谨细致地同三人访谈,态度稳重丝毫不轻佻。   在江新年提到有同事以空间迷向质疑他们操作失当时,Albert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他手指点着飞行数据提供的原始报告单:“这种说法不成立。你们看,如果机长第一次修正轻微左倾,然后陷入空间迷向误以为飞机向右发生偏转从而踩下左舵,那么应该是先右舵工作一次后左舵工作一次。这与飞行数据记录显示的完全相反,数据是先左舵工作,然后是右舵工作。”   他们从时间上对比了驾驶舱语音记录,发现与机组回忆中的不同,在第一次褚煦梁踩下右舵的时间段里,方向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在发生严重左倾时,左舵才第一次开始工作,而且是呈满舵转态。   此后褚煦梁断开了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右方向舵开始工作,飞机得以逐渐恢复水平姿态。   也就是说褚煦梁第一次踩下右舵的时候方向舵根本没有工作,并且在几秒钟之后自发地反向进行了操作。之后又突然恢复了正常,执行了褚煦梁第二次踩右方向舵的修正。   这个发现让他们所有人感到匪夷所思,方向舵不仅没执行飞行员的操作,反而还滞后地反向运行?   Albert若有所思,然后一言不发地拿上东西就往机库跑。季晨追上他,敏锐地觉得对方是有了什么突破性的新思路。只见Albert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又调出许多全英文的文献资料来查。   一个小时后,Albert抬头说:“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Albert提出的推论是方向舵的伺服阀或许会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发生卡阻,甚至于产生滞后与反作用力。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季晨,滔滔不绝地讲:“这篇论文里提到过军方一种热冲击测试,先是让制动器处在极低温的环境,然后再加入超高温的液压油,那么它就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奇怪的有趣反应。”   “我们也可以把那个可爱又可恨的伺服阀先泡在干冰里,然后用氮气去喷它,以模拟万米高空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最后再加入超过200摄氏度的滚烫液压油。”如此极寒极热的折磨,Albert说起来两眼放光。   不过随即他又嫌弃地看看周围,表示:“不过可能要特殊实验室才能有这个条件。”显然S航的机库,完成不了这种级别的测试。   季晨正在思考怎么办,就听Albert讲:“不过我有朋友是加州大学的教授,他的实验室应该正好可以做这个测试。”   “太好了,你朋友真多。”事情又有了新的希望,季晨由衷地感到开心。   Albert心里也畅快,挥手道:“还好啦,其实是前男友,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请求的。”   可是明天就已经是最后期限,现在把伺服阀寄往美国,对方再进行实验,一来一回不知道得耽搁多久。   季晨不禁担忧地开口:“我们公司明天就要求出结论,你这边能不能给出建议延长调查时间?飞机的方向舵肯定是存在问题的。”   Albert沉吟片刻,说道:“抱歉,chen。我是代表波音来中国的,我的建议就等同于波音公司的建议,在没有得到实质性证据之前,我不能发表这样的言论。”   季晨理解,是他欠考虑了。每个人所处的立场不同,私下里Albert和他怎么胡乱假设都行,但要对方在没得到实验结果前就以波音专家的身份向航空公司提出禁飞建议,这确实不妥。   “其实也不用太久,如果动力控制模块真的会在热冲击试验下发生卡阻,那么将不仅仅是这一架波音737的问题。”   Albert快速在电脑上打字,“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会从总部直接送一台伺服阀去实验室。”   他抬头看着季晨,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从华盛顿州到加尼福尼亚,只需要两个小时。” 第72章   1月8日上午10点整,赵携进被叫进李总办公室。   “今晚安排B3981归队。”   赵携进赶忙汇报:“根据最新调查进展,已经排除机组陷入空间迷向的可能性,这一点也得到了波音专家的认可。所以……”   李总打断他:“机务那边跟我汇报过,包括波音来的专家也没说飞机有问题吧?机组的奖惩你按例行规定来办就行,航班计划把B3891安排上。”   赵携进斟酌着,向上司进言:“波音来的专家在着手进行一项热冲击测试,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实验结果显示控制飞机方向舵的PCU会在极端情况下发生卡阻,那么意味着所有的波音737都存在这个安全隐患。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这边先暂时停飞整个机队。”   李总啪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站起身,指着赵携进鼻子骂:“我都听说了那个叫褚煦梁的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但你维护他也有个限度!当航空公司是开来玩儿的吗!”   其实领导当久了,李总已经很少发脾气。这个位置不需要如此来树立威望,但今天的事实在太过离谱。   公司总共多少架波音737?每天运送多少货物?创造多少的经济价值?客户包机给了定金,货物明天无法送达算违约。零散航空件写明隔日达若是慢了时效,每一单都得赔钱。   这还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经济损失,他们货运公司标榜的就是高效,赵携进一张嘴就是停飞一整个机队,公司招牌还要不要了?   李总简直火冒三丈!   “我是出于航空安全的角度,也是出于公司的利益考虑,绝不是个人私情!”赵携进情绪激动地剖白。   “根据当班机组的描述,那样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倾斜,如果不是机长处置得当,后果真的难以预料。这样的故障万一哪怕再发生一次,甚至是以更严重的形式出现,谁又能百分百保证下一个机组可以平安降落?”   他讲得言真意切,李总冷静了一些,质问道:“你怎么就确信不是机组撒了谎?”就算空间迷向不成立,也不代表就是飞机本身的问题。   赵携进摇头叹一口:“褚煦梁的性子我了解,李总您想想,尚且捕风捉影的私事他能一口就认下,又怎么会在如此严肃的工作问题上去撒谎。”   李总沉默片刻,回忆起当天会议室里见到的情形。确实,若是褚煦梁不认,他不会相信如此莫名其妙的指控。   “最多两天,美国那边的实验室就会出结果。”   赵携进在得知整个波音737都可能存在安全隐患时是难以置信的,他飞了这个机型二十几年,怎么也没料到几乎日日相伴的老战友身上隐藏着这样一枚定时炸弹。   但他相信机组的说法,对于航空安全也一直保持着敬畏,宁可谨慎绝不冒险。   虽说737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飞行安全记录,同样的故障也不一定就会在今晚发生。但他作为一名飞行员,作为公司波音737的机型师,理应向上司提出禁飞整个机队的建议。   李总犹豫不决,觉得赵携进的担忧有些危言耸听,倘若真的所有波音737都存在问题,那其他公司也有不少同种机型,别人都没停,就他们一家全部停飞?况且问题真的会再次出现?就在这么一两个晚上?   赵携进见上司迟迟不决,情真意切地说:“李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航空安全问题零容忍啊。”   李总凝眉思索。确实,哪怕只有极小的概率,事故落到哪家公司头上都是无法承担的社会责任。   可禁飞一整个737机队这么大件事,要他这个负责人怎么向集团公司交代?但倘若波音737真的存在安全隐患,他作为公司负责人又能否承担得起这份风险?   李总视线扫到桌面上那份新收到的局方文件,上面要求整个中南地区航空公司严守底线,确保飞行安全。   最后李总艰难地开口:“就一个晚上,明天所有737航班全部恢复正常。”   “你前男友到底行不行啊?”季晨担忧地问Albert。   “当然行了,很行!”Albert伸出手来比划。   季晨无语地叹息:“我是说他实验怎么还没做完?”   Albert哦一声,解释道:“有时差嘛,我已经一大早就把他从被窝给吼起来了。”   他看看表,估摸着:“快了快了,那边已经是下午。”   1月9日早上六点,Albert接到电话,对方告诉了他实验结果,并发来书面报告与实验录像。   视频显示:在极端低温的条件下,超高温液压油进入双伺服阀后,原本运行良好的PCU在十几秒后出现卡阻,组件的左右运动完全停止。   它卡住了,和他们预想的一致。   Albert连忙通知季晨,并甩给对方一份全英的实验报告。“你来吧。”   “干嘛?”季晨不是很明白。   Albert说:“我又不会写中文,不用给你老板交份报告的吗?”   季晨笑了,伸手接过。其实公司有专门的翻译可以做这件事,但他乐得学习,这样的机会不多。   于是在Albert的协助下,最终呈现给S航最高负责人李总的这份实验报告出自季晨之手。   “我得回美国了。”   Albert比季晨还忙,如今既然证实了波音737方向舵的动力控制组件存在安全隐患,那么有可能全球所有的波音737都要进行整改。   三天之后,所有购买过737机型的航空公司都收到了来自波音的官方正式邮件,称他们会免费更换所有737机型飞机的PCU以杜绝特定情况下的安全隐患。   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还要求境内所有航空公司加强飞行员对于突发情况下方向舵偏转以及满舵的应对训练。   国家民航局也在第一时间发文,重申国内所有航空公司应将非指令横滚列入飞行员定期模拟机复训之中,并强化飞行员于飞行中发生侧倾以及翻转的应对能力。   临走那天,季晨和Albert道别,这些天的相处两人已经成为了好朋友。   公司安排了专车送Albert去机场,他朝季晨眨眨眼:“别送了,你的小鹿在后面呢。”   季晨回头,看到了站得很远的张盟。   送别Albert,季晨再回身,已经没有瞧见刚才那个身影。他按捺下心里的悸动,往停车场去。领导特批了他三天假作为此前加班加点配合制造商方面工作的调休。   这几天接连熬夜,季晨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整觉。此时刺眼的阳光照在身上,季晨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肩膀。   “你没事吧?”是熟悉的声音。   张盟其实一直偷偷跟着季晨,远远地想多看他几眼。然后就发觉对方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似乎是身体不舒服。他关心地走近紧接着就眼见季晨摇摇欲坠,差点儿当场昏倒在地。   “没事。”季晨稳住身形,眼前还有些黑。“大概是低血糖。”他不想张盟担心,也不愿意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被对方看见。   季晨松开张盟的手,扶着一旁的车盖。“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张盟心疼得不行,这哪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我送你去医院吧?要不航医室给看看也行?”他担心地去看季晨的眼睛,却始终捕捉不到对方的视线。   “我回家躺会儿就可以了。”季晨心里有数,他这就是没休息好,不是什么大毛病。   “我车上有巧克力!”张盟想跑去拿又不放心扔季晨一个人在这儿。着急地说:“外面太阳大晃眼睛,你去我车里休息一会吧,我给你拿吃的补充血糖。”   季晨看他一眼,没有再逞强。他确实还有些晕,大概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自己的车停在哪。于是站起身,没让张盟搀扶,跟着他慢慢地走。   一小段路,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几个月没再坐过的车,季晨坐在副驾驶一时有些恍惚。   张盟忙来忙去,从储物格里翻了巧克力、饼干和牛奶糖出来。像是生怕季晨没力气,连包装纸都帮他剥开递到嘴边。   季晨没就着张盟的手张嘴,自己接过。偏头说:“谢谢了。”   张盟尴尬得手足无措,启动车子:“我,那个我送你回家吧,你自己开车不安全。”   季晨嗯一声没反对。   张盟在裤子上蹭了一把手心的汗,强迫自己专心开车。   等到了季晨家院子外,张盟终于敢偏头去看。只见副驾驶上的季晨闭着眼睛靠在椅背已经是睡着的模样。   张盟松一口气,为又可以和季晨多待一会儿感到欣喜,同时又心疼对方工作起来不注意休息。他想调平座椅靠背好让季晨躺得更舒服些,又生怕自己惊扰了对方久违的睡眠。   张盟在自己的纠结中僵持着,他甚至不敢熄火,担心没了暖风季晨要睡感冒。   张盟用目光细细打量,季晨瘦了,脸上棱角越发分明。他头发是墨一般浓重的黑色,眉毛也一眼。没有表情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好惹的错觉,但张盟知道季晨这人心比谁都好。他不爱笑,但笑起来格外温柔。   可惜这样的季晨不再属于他。   这一觉太沉,季晨从天光大亮到日暮西沉。   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熟悉的车顶,他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几乎是躺平在睡。   这一幕和去年他们刚相识时何其相似乎,只不过那时在驾驶座上打手游的张盟,今天什么也没干,就这样笑着看他。   “你醒啦?感觉好一点了吗?”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季晨坐起身,不太好意思。   “你之前太累了嘛,多睡一会儿才好呢。”张盟主动递来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你嘴唇都起皮了。”   季晨接过,喝了几口。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都显得格外清晰。   按理来说,张盟见他不舒服送他回家,自己该请顿饭感谢的。但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季晨也说服不了自己。   他艰涩地开口:“今天谢谢你,我回去了。”   说完他就开门下车,没再回头。   张盟追了几步,从后面急急叫住他。   “季晨,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季晨侧着头,夕阳的光晕打在他的眉骨鼻梁,模糊了眼里的情绪。   “知道了你用咖啡杯种花的心情。”张盟忍不住哽咽。   季晨没有说话,甚至不敢完全回头去看。他还以为张盟要说知道了自己就是小橙子,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回答。   到家之后季晨站在阳台,透过窗户看见张盟的车还停在原地。   窗台上三盆风信子安安静静开着,种在咖啡杯里。两盆新种的刚刚抽芽,一盆枝叶翠绿,花葶上已经缀满了洁白的花朵。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中波音737出现的方向舵问题参考的是波音真实的方向舵安全隐患事故。历史上因为这一问题出过三起事故,分别是1991年的联合航空585号班机,1994年全美航空427号班机,由于这一安全隐患造成机组及乘客共157人丧生。   美国NTSB花费数年都没能得出调查结果锁定元凶,直到1996年东风航空517号班机发生同样大幅侧倾,但最终安全落地。调查组人员才再一次经由热冲击实验发现737方向舵伺服阀特定情况下会发生卡阻,造成方向舵失灵卡死甚至反转。   目前在役的波音737都已经更换过伺服阀解决了这一安全隐患,本文做了一些改编,是在原有事故都未曾发生的情况下使得问题被发现。   愿世上再无空难。 第73章   半个月之后,褚煦梁和张盟被叫到飞行部经理办公室。赵携进从保险柜里拿出两个盒子,笑眯眯地卖起关子。   “你们猜猜这是什么?”   褚煦梁没答话,张盟倒是认真思索一番。   “给嫂子买的首饰?”这是让他们来参谋的?   赵携进指指张盟,“你小子,就这点儿想象力。”   张盟讪讪笑了,这盒子瞧着外观精美,可不就跟他妈那些贵重首饰一个派头么。   赵携进将四方的盒子调转个向,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只见两个盒子里各躺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徽章,在深蓝色的绒布上如同一对展翅而飞的双翼。   “波音颁发给你们的银翼勋章,奖彰帮助他们发现737方向舵安全隐患的机组。”   “真的吗?”张盟激动地要上手去摸。   赵携进敲他伸到自己面前的爪子,训斥道:“谁说要给你啦?”   张盟委屈地收回手,“不是说给机组吗?”这两个勋章呢,褚机长一个,难道另一个不是给他的?   赵携进清清嗓子,也与有荣焉。“过两天公司会有一个正式的表彰仪式,到时候才能给你们。”   他冲张盟道:“先让你过过眼瘾而已,你现在拿走回头再告诉我搞丢了,到时候我找谁要去!”   张盟嚎起来:“怎么可能!我回去恨不得供起来,怎么可能弄丢!一辈子也丢不了!”他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开玩笑,有几个飞行员能得到这种殊荣啊!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获得波音颁发的荣誉勋章。说起来他也算是躺赢,那晚的突发状况全靠褚煦梁反应迅速正确处置,其实自己作为副驾驶没帮上什么忙。   想到这里,张盟又觉得自己当之有愧。   “准备一个简短的稿子,到时候可能要你发言。”赵携进跟褚煦梁交代工作。然后又睨张盟一眼:“你,头发去给我剪短点儿。到时候要拍照的,注意一下咱飞行队伍的形象。”   “哦。”张盟乖乖应了,只要别让他上台发言就成。   两日后,公司礼堂。   S航领导以及所有当日没有飞行任务的飞行员都参加了表彰仪式。江新年坐在第三排,褚煦梁上台领奖时他在下面大力鼓掌。   李总亲自颁发了来自美国波音公司的银翼勋章,嘉奖遇到特情处置得当的037343机组。褚煦梁和张盟在聚光灯下将各自的银质勋章别于胸前制服,银色的小翅膀在礼堂的灯光下流淌着快门的星光。   相机记录下这一刻,礼堂里回荡着掌声。   “饶峰没来?”   表彰会结束后,江新年挤到褚煦梁身边。反正现在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了,江新年如今更是大大方方,颇有一股正宫娘娘的架势。   “听说请了病假。”褚煦梁怀里抱着花,拨弄着娇嫩的花瓣。   江新年替他接过,瞅一眼,记住他梁哥偏爱的品种。“装病吧。”说完江新年又觉得最好不是装的,得是真病了才好呢。   “不管他。”褚煦梁其实对外界不怎么在意,关于饶峰此人,他没好感但也谈不上多讨厌。   “对,不说他了。”江新年赞同,在这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不谈扫兴的人。   “梁哥,你感言的最后那句说得真好。”江新年崇拜地看着褚煦梁。对方今天穿着笔挺的制服,袖口绣着金灿灿的四条杠,胸口上那枚银翼勋章熠熠生辉,整个人夺目得令人心颤。   “传承飞行的梦想和情怀?”褚煦梁再一次复述。   “嗯。”江新年狠狠点头。   当时褚煦梁在台上,在聚光灯下讲出这句话,江新年就在想或许自己不是怀揣飞行这一梦想而入行。现实里并不是每一个飞行员都如同电视剧一般从小立志飞上蓝天,憧憬着热爱着飞行事业。   但时至今日,站在褚煦梁身边。江新年真切地体会到了他梁哥所说的梦想和情怀。在任何一行工作久了,或许都会有所感触,想要做好一件事其实并不只涉及到这一件事本身。理想中的纯粹不是那么容易到达的,但梦想和情怀依旧值得有人守护与传承。   褚煦梁深深看江新年一眼,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心里想着什么,有时候只用相视一笑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礼堂外,张盟手捧着鲜花,戴着新授予的银翼勋章,他此刻最想要看到的人并不在礼堂。他客气地谢过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抱着花束穿行在走廊,在一个转角和来人撞到一起。   张盟痛叫一声,摸了摸额头,然后首先检查了自己胸口的勋章。还在,没丢呢。   他抬眼刚想道歉,是自己太急没看路。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分享喜悦的那个人。   “你怎么来这儿了?”张盟特意看过排班,此刻季晨应该在机场才对。   “我……”季晨也不打算撒谎,承认道:“我来看看赶不赶得上。”但看样子是来晚了一步。   张盟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随即又告诫自己冷静。季晨和褚煦梁也认识,来祝贺褚机长合情合理,又说不定人家只是想来观礼凑凑热闹。他尽量抑制着自己恋爱脑发作,不要太过自作多情。   “你剪头发了?”季晨突然问。   张盟立刻上手去摸自己的短发,担忧地问:“很丑吗?”   那天赵经理让他把头发剪短,结果托尼老师就真给他整成了精神小伙儿。这会儿在心上人面前,张盟一下子有了形象负担,赶忙把制服帽子给扣上,试图挡一挡那入伍新兵般的发型。   “怎么会,你什么样都好看的。”季晨语气淡淡的,反而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张盟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刚才一心想着要去见季晨,真见到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恭喜你,我回去上班了。”季晨说完转身要走。   张盟慌不择路,连忙扯住他的衣角。   季晨低头看着他的手,再一次不敢回头。   “我可以追你吗?”季晨听到身后的张盟这样说。   “我……其实,我不想再当一个草包了,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地工作。我也在努力了,你走过的路我都试着走过一遍,你说我不会理解的那些,我都愿意去体会,真的。”他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开始带着哭腔,之后越来越坚定。   分手很久之后,张盟才终于明白。他和季晨分开的原因并不始于那场送礼的分歧,而是他太理所当然,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的不屑一顾是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斩断别人苦苦攀爬的绳索。何不食肉糜的提议安慰不了人,那是来自傲慢者更加残忍的鞭笞。   “所以可以让我追你吗?季晨。”   张盟都没想到自己会一口气把话说完,其实他今天原本只是想找季晨分享喜悦。但真的见到眼前的人,又忍不住想要重新再拥有他。   “不可以。”季晨回了身,低头看着张盟的眼睛。   张盟有想过会被拒绝,但心痛的感觉却无法提前模拟。他忍着眼泪点头,他明白。季晨已经失望过一次,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然后就被季晨吻在嘴唇。   张盟以为自己白日做梦,但唇上的触感是那么地清晰。属于季晨的气息近在咫尺,张盟不争气地任泪从眼眶滑落,融进交缠的唇齿之中。   “对不起。”季晨道歉。   “是我害怕了。”其实是他的自卑心作祟,又怎么会是张盟的错呢。   “不用你追,我一直都是你的。”季晨何尝没有后悔过,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张盟迟早会分开。对方很快就会忘了他,毫不留恋地投入另一段新感情。   但那天张盟说,他明白那种心情,明白他用咖啡杯种花的心情。   张盟被这乍悲乍喜搞得头脑宕机,紧紧抱着季晨哭。   季晨扯开他一点,担心地叮嘱:“我没换工服呢,脏。”   张盟才不管那些,他都超过一百天没抱到过季晨了。不管!他就是要紧紧地抱着,不能再让他跑了。   这天之后,张盟和季晨重归于好。   除了波音颁发的奖章,公司还给O37343机组发放了奖金,褚煦梁、张盟包括江新年都有。另外,波音的表彰信里还特别感谢了机务部的季晨协助他们的工程师在中国开展工作,因此公司也额外奖励了季晨两万块奖金。   到账之后,张盟拉着季晨规划:“我这奖金咱们用来旅游吧?你说去哪儿好?大溪地成不?”   季晨无所谓,张盟想去哪儿他跟着就行。   张盟在iPad上查攻略,觉得这也漂亮那景色也美,大有一次性把奖金花光的趋势。   他挑得眼花,扔了iPad。随口问:“你呢?那笔钱准备用来干嘛?”其实可以换个手机的,就季晨那破手机,都多少年前的款式了。   季晨实话实说:“准备用来装修。”   张盟点点头,“你那房子确实该装一装。”想了想又说:“还是别装了,直接换个地方住不好么?”   “要不干脆退了吧,你搬我这儿来啊。”其实季晨现在大部分时间本来就陪着他在住,何必还要租房子?他这儿什么都有,唯一就是上班远了点。   “我带你去个地方。”季晨拉上张盟,换了衣服就走。   “这是在往机场开啊?”这条路他们俩都熟,张盟坐在副驾驶,不知道季晨神神秘秘到底要带他去哪儿。   车子最终停在机场附近一个新小区,比季晨原来住那片环境好很多。新开发的路段,虽然眼下算不上繁华,但配套设施和环境绿化都还不错。   “准备租在这儿吗?”张盟跟着季晨进了单元楼,电梯直达十四层。   只见季晨掏出一把崭新的钥匙开了门。   张盟惊讶道:“你都已经定下来啦?”钥匙都拿到手了。   等他进了屋,看着空空如也的四面墙壁。又纳闷道:“不是吧?你租了个毛坯房?”   季晨笑,说:“我买的。”   “什么!”张盟惊呼出声。“不是,你哪儿来的钱?”   “就,工作挣的啊。”季晨说:“三年前买的,期房。这个月才交。”   张盟简直惊了,在他的印象里季晨不说穷得叮当响吧,但怎么也不可能买得起深圳的房子。   季晨带着他看一圈,解释说:“只有75平米,当时不到两万。贷款买的,只给了首付,每个月还一万四。”   那也很厉害了!季晨上班这才多少年,居然可以攒够首付!难怪他那么节省,原来是要还房贷。   张盟反观自己,收入比他高,却是个月光族。工作这么久别说攒钱,经常还没到发薪日工资卡就见了底,只能用家里给的零花钱。   “你好厉害。”张盟用崇拜地眼光看向季晨。   季晨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实事求是地说:“哪里厉害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在深圳安个家。”   “那我可以搬过来吗?”张盟亮起星星眼,开始憧憬着他和季晨共同的小窝。   季晨尴尬地说:“可以来玩,但恐怕不能长住。”   “为什么!”张盟瞬间不乐意了。   季晨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搁在张盟头顶。“等装修好,我准备把奶奶从老家接过来。”   “哦哦。”原来如此。   “怕你晚上叫太大声,影响她老人家睡觉。”季晨开起了玩笑,被张盟一肘子顶在肚皮。   两人笑闹着,让这座空荡荡的房子提前有了家的气息。   二月的一天,张盟晚上有航班。季晨将他从福田的家里送到机场之后回了自己租住的老小区。小区院门口,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慕尚泊在夜色之中。   季晨停好车就注意到了对方,果然在他即将进小区时,从驾驶座下来一位年轻司机,他走近对季晨礼貌说道:“季先生,烦请移步,燕总在车上等您”。   姓燕,是张盟的家人。   “燕先生,你好。”季晨上了车,礼貌地同燕斐问好。   “开车。”燕斐不作回应,只吩咐司机。   “燕先生找我什么事?”季晨开门见山。   “到了地方再说。”燕斐惜字如金。   季晨不觉得他和张盟的哥哥有什么好详谈的,也不愿处处遵循对方的安排。   “有事就在这里说吧,不然我下车了。”季晨态度不卑不亢,丝毫不为燕斐的气势所摄。   燕斐盯季晨一眼,从后视镜示意司机关上前后座的隔板,车子继续停在夜色里。   “你们又和好了?”燕斐出声问。   季晨点头说:“是。”   “你们不合适。”燕斐有些烦躁,张盟是他看着长大的。悉心浇灌脆弱呵护的兰花和季晨这种草根出身的人怎么可能最终走到一起。   “我以前是动摇过,但现在想清楚了。”季晨看着燕斐,坚定道:“我不会放弃张盟的。”从前他因为自卑和悲观,误以为分开对他们俩来说是好事,但这段时间证明,他想错了。   季晨如今觉得或许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不完整的,这不仅仅限于家庭、外貌、财富与经历。在寻找完整的过程中,发现了世界上另一个也在追寻的人。门当户对或许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相遇让彼此越来越好,越来越完整。   这是张盟之于他的意义,他相信,反之亦然。   燕斐嗤笑一声,从身旁座位上取过早已准备好的支票。“说吧,要多少钱?”   季晨没有想过电视里的剧情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制止了燕斐拿笔的动作。开口说:“多少钱都不行。”   季晨没有犹豫地开门下车。燕斐盯着他的背影,将手里的支票本扔到一旁。他克制着情绪,降下隔板吩咐司机开车。   “多少钱都不行。”   燕斐回想着季晨的话,觉得真是天真又可笑。他嘲弄地想:一两百万不行,难道一两千万也不行?那几十亿上百亿的家产呢?谁又可以无动于衷?   没见过钱的穷小子,如此大言不惭。燕斐按着胀痛的额角,在这样的时刻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   “回家一趟。”燕父吩咐。   “我没空。”燕斐冷硬地拒绝。   “给你一个小时。”燕父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燕宅,晚上十点的餐厅。燕成面前摆放了两碗甜水,莲子百合汤。   他招呼刚进门的儿子:“坐。”   燕斐立在厅堂,只问:“找我什么事?”   燕父自己喝一口甜汤,开口:“明天晚上时间空出来,见见乔小姐。”   燕斐今晚已经够烦躁了,“我明晚有事。”   “推了。”燕成发话,抬头盯向儿子,平时慈眉善目的面容显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冷硬。   半月之后,张盟回家拉着季晨八卦:“今天见到我未来嫂子了!特别有气质。”   季晨从笔记本电脑前回头,“你哥要结婚了?”   张盟嗯嗯点头:“保密工作做得够好啊,之前从来没听他说过。”   季晨想了想,开口问:“你嫂子家做什么的?”   张盟从手边拿了个抱枕到怀里,窝在沙发上回忆:“她爸好像是公务员吧,哪个单位来着?”他想半天没记起来。   张盟自言自语:“我还以为爸会要他找个家里也是开公司的呢。”   季晨笑笑,过去揉一把张盟的头毛,心里想着门当户对有时候可不仅仅局限于商业版图。不过张盟单纯点也好,季晨没向他解释那么多。 第74章   张盟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事上,他眼睛瞅到季晨的电脑屏幕,然后起身凑过去仔细地看。   几秒之后,张盟生气地把怀里的抱枕往地毯上一扔,气鼓鼓地叫起来:“这个Albert回了美国居然还给你发邮件!”   季晨把他乱扔的抱枕捡起来拍了拍放回沙发,解释说:“就这一封。”   张盟气炸了,指着屏幕嚎:“他还叫你亲爱的!肉不肉麻!要不要脸!”   季晨回头去看,邮件开头确实写着“Dear chen”。   他赶忙解释道:“他们外国人写信不一般都是这样的么?”   张盟不依,叉着腰妒火难消,好似一个头顶冒烟的表情包小人。他见季晨转身就走,顿时更加委屈,说起来那个Albert身高比他高,脸长得像建模,脑子更是比他好使。   这让他拿什么出来比?   张盟气焰萎了,坐在沙发上生闷气。面前递过来一碗剥好的榴莲,季晨伸手哄道:“少吃点啊,这个上火。”   张盟接过水果碗,榴莲是冰镇好的碗却不是,这样不会凉到他手。心里稍稍舒服一些,看来刚才季晨走开是去给他准备饭后水果,不是嫌他烦人。   进口的金枕口感绵密爽滑,像是在吃冰淇淋,张盟满意地眯起眼睛。   季晨其实吃不惯榴莲,觉得有股汽油味闻了头晕,但他经常买,因为张盟爱吃。   此时季晨坐到张盟旁边缓缓说道:“你知道吗?其实Albert之前看上你了。”   “看上谁?”张盟张嘴一股榴莲味儿,熏得季晨不得不离他远一点。   “看上你,他原本想搭讪来着,我不让他去。”那个时候听到Albert说张盟可爱,季晨真是一颗心都绞烂了。   “怎么可能啊。”张盟简直莫名其妙,那个Albert看上他啥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去啊?”张盟发现了重点。   季晨盯他一眼,反问:“怎么?你还真对他有想法?”语调有一丝的危险。   “啧,也不是不行吧。”张盟后仰在沙发回道。   这个人就是爱嘚瑟,给点阳光就灿烂。干啥啥不行,口嗨第一名。   季晨夺过他手里的榴莲碗,翻身双手撑在张盟身侧将他困在沙发里。“你再说一遍。”   张盟怂了,改口:“开玩笑的。”   他见季晨脸色没有好转,隐隐有收拾他的架势。赶忙继续辩解:“外国人毛多,我害怕。”开玩笑,他屁股还痛呢,不敢惹季晨。   张盟撑着季晨压下来的胸膛和不断靠近的脸,抢着蹦字儿:“真的,真的!不然我在澳洲早就找男朋友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但他这句辩解似乎根本没起作用,反而激怒了对方。季晨吻住那张不停叭叭的嘴,张盟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换口气,无语地讲:“你不是讨厌榴莲味儿吗?不觉得晕车啊?”   季晨转而吻上他的脖子,说:“晕,得去床上躺着才行。”   “不是吧!”张盟欲哭无泪。他这是找了个什么男朋友啊,永动机吗?   一小时后,张盟累得睡了过去。季晨坐在床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向远在大洋彼岸的友人回信。   Albert在邮件里关心地询问季晨和他的小鹿关于尺寸问题有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季晨是这么回复他的:“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午夜一点整。白日里繁忙的深圳宝安机场渐渐在夜色中安静下来,最后一班落地旅客取完行李各自离开。   从机组车上走下几名身着制服,手拉飞行箱过夜袋的飞行员。在这座城市即将沉睡时,他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褚煦梁今晚和张盟一起飞成都,他向塔台要放行:“塔台你好,O37001申请放行至成都。”   塔台管制:“O37001晚上好,允许放行至成都。使用跑道17L,Bravo Oscar Tango 9 Zulu Delta离场。修压1012,起始上1500米。”   停机坪里,季晨和同事做完例行检查,挪开固定飞机轮胎的锥形筒,用无线电耳机向机组汇报:“离港前检查已完成,地面已就绪。”   驾驶舱内,张盟头戴耳机从右侧舷窗看向地面那个穿着反光背心的瘦高身影,回复:“刹车已松,准备推出。”   他和机长褚煦梁配合着相继启动飞机的1号和2号发动机。待发动机运转稳定,完成启动后检查单,张盟向地面联络:“启动完成,见手势滑出,再见。”   飞机侧方地面,季晨挥动着指挥棒,给手势:“可以滑出,再见。”他又加上一句:“起落平安。”   张盟从侧窗向他挥手,尽管从季晨的角度不一定能看得见。   望着驾驶舱舷窗那个模糊的影子,季晨会心一笑,默默在心里念着:“回见,萌萌。”   跑道滑行,在与塔台联络的无线电里,褚煦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塔台你好,O37054,36R跑道外等待点等待。”   他从侧窗往外望去,36R跑道入口处一架S航黑色涂装的737正伫立在等待点,那是江新年的航班。   “O37054可以进跑道36R。”塔台管制员回复。   “O37054可以进跑道36R。”江新年复述。   “O37054地面风020/3m,跑道36R可以起飞。”管制员指挥着江新年的飞机起飞。   “36R可以起飞,O37054。”江新年复述完毕后,这架飞机就顺着跑道中心线开始不断加速滑行,最终抬起机头升向黑夜中的天空。   江新年从飞机上回望地面,他梁哥今晚也有班。起飞时间差不多,他们是一起来的机场做的准备。   如今他和褚煦梁都是机长,几乎排不到一个驾驶舱。但坐在同样的位置,手握操纵杆。江新年捻了捻指根的茧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担心遇到同行,生怕会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于是在触碰到对方掌心薄茧的那一刻就像是敲醒了脑海里理智的警钟。   如今江新年充满柔情地抚摸自己指根的茧子,从二十岁驾驶航校的塞斯纳,经历无数筛选和考验,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   掌心在驾驶杆上磨出的茧子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见证,是属于他和梁哥独有的定情对戒。无法取代,生于肌肤之上。   曾经的江新年宛如一艘夜间航行的飞机,失去仪表的引领,迷失在了人生和职业的选择上。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方向,直到遇上褚煦梁才得以重新找回航迹。   而褚绪梁又何曾不是独行在黑夜里,没有想过真能等到那束属于自己的坚定的光。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虽然最终还是没能上一回本周力荐,仔细研究了榜单规则,这个位置不按人气排名是按收益排名,我是倒V所以在收益上竞争力不够,很感谢仙女们的海星鼓励。   留一点遗憾给下一次圆满。   有思路的话会更番外,我们下一篇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